燕染急问:“你要去哪里?找姬药师还是沈公子?”
这话恰问到了关键处,郑长吉立刻沈吟起来,看来心结依旧未见解开。又或者是两边都难以割舍,以至於无从抉择了。
他就这样沈默了一忽儿,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
“你还记得昨天你问院子里多了什麽东西麽?”他问燕染,“等著我,去给你拿进来。”
燕染心中一动,接著便见郑长吉走出去,没过多久就抱著一盆半人多高的古怪植物进来。
这是一种在中原地区绝难看见的旱地植物,叶子变成密密麻麻的小刺,却有著挺拔却孤独的绿色茎杆。
“仙人掌......”
燕染惊讶地唤出它的名字,这是故乡大漠所独有的风景。
“屋子外面还有很多,有的太大,我一个人搬不动。”郑长吉将仙人掌放在屋子里的花架上。
“好怀念的感觉......”燕染自言自语,“从前我住的帐篷外面,就是一大片仙人掌地。
郑长吉解释道:“这是王爷半个月八百里加急,命人调了来的。刚才他说只负责将东西挖来,可一点也不懂得怎麽养活,如果你
不快点好起来,就只能等著看它们死掉了。”
这句话确实是李夕持的风格。
燕染远远地看著那株立在远处的绿色,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感觉空气中也开始弥漫著沙漠的味道。
“仙人掌是一种顽强的植物。”他对郑长吉说,“即便是在沙漠深处,几个月没有喝到一滴水,它也能生存下去。也是我们百刖
族的图腾象征。”
“我也希望你就像这株仙人掌一样。”郑长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都能够顽强地生活下去。”
燕染正准备点头,却又听郑长吉突然问道:“......你是否会有原谅王爷的那一天?”
燕染胸中突悸,未加思索立刻改成了摇头。
郑长吉长叹一声:“你的回答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知道赢秋和申玉怎麽样才能原谅我,又或者是像你们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
余地......”
他不再说下去,而只是接二连三的叹息,燕染很想安慰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首先刺痛了自己的心。
26
这天傍晚後,郑长吉就离开了王府。晚膳时,李夕持板著一张脸推开了门。
他身後跟著从前和燕染一起的小厮小秋,还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两人都穿著干净利落的棉布蓝袍,小秋原
先那张总是蒙著灰尘的脸也被洗得干干净净。
而另一个孩子,燕染立刻就认出是百刖族人。
李夕持径直走进外间的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小秋和那个百刖少年则立刻将带来的被褥放在外间。
“你叫什麽名字?从前住在哪里?” 燕染看著那个小孩的眼睛,温柔地问。
那孩子似乎有点胆怯,却还是答道:“我叫夏枯,住在落阳泉边上的绿洲里。”
听见了熟悉的地名,燕染的眼中随即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郑长吉已经走了。”李夕持道,“以後就让他们来服侍你。”
他正说著,小秋便已经捧著一盅补品走到燕染面前。
“公子,请吃药。”
他似乎把燕染当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以及突如其来的尊敬──就像是仆人对於主子,而不再是面对一个真
正的朋友。
“你还是叫我燕染吧......”
燕染伸手想将药盅接过,又微微摇头道:“我不是什麽公子,也不需要别人照顾。”
小秋遭到了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唯有将请示的目光转回到主子身上。
“这句话等你能自理之後再说。”
李夕持挥手让小秋带著夏枯先退下,而自己则起身走进落地花罩中。顺手将鱼木的珠帘拉下,“哗喇喇”一片,顿时掩去罩内景
象。
燕染见他靠近,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但李夕持看起来异常地平静。他的的余光甚至还在室内逡巡了一阵,随即落在那盆被郑长吉
搬进来的仙人掌上。
“看来你很喜欢本王带来的仙人掌。”
燕染同样将视线慢慢地转移到仙人掌上。
“仙人掌不应该被摆放在室内,它不能离开阳光。”
“哼......那就等你起床,再把它搬出去。”李夕持笑了一声,带著讽刺,“你甚至可以带著他们一起走出王府。”
听到这一句话啊,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为什麽放沈公子离开?”他问李夕持,“以你的能力,不可能找不到他。”
“这一年来,你聪明了许多。”
李夕持不由自主地凝视著燕染的眼睛,脸上却故意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没错,是我下令不要去追赢秋。我虽然留了他将近一年,却也知道他迟早都会走掉。更何况现在知道他竟然喜欢过府里的下
人......那就更没必要强留他。”
燕染静默了一会儿,眉心悄悄地拧了起来,似乎想要做什麽辩驳,但还是忍住了。接著又问:“可你也同意郑长吉离开。”
李夕持冷笑:“你认为本王应该让人把他的头取下来?我确实想过那麽做,可他父亲在先皇还是太子时就在这里做管家了,要下
手可没这麽容易......”
“长吉不是王府的下人。”燕染终於忍不住纠正他,“他只是自愿在王府当差......”
“本王说是就是!”
说话间李夕持竟变了脸色,他两步跨到床前一手撑住床罩,俯身道:“你刚才问我为什麽放他们一马,因为全天下能惹本王生气
的人只有你澹台燕染一个!你凭什麽帮郑长吉说话?难道说你和赢秋一样对那他......”
惊愕於自己的联想,他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一手揪住了燕染的衣襟,另一只手则抄向燕染的後腰,就仿佛是要将他牢牢的禁锢
起来。
燕染这几天一直没有被惊扰过,突遭被李夕持这样一吓,当即唇色全无,两颊些微的红润也消失殆尽。
李夕持这愕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将燕染放开。
“以後不要再挑战本王的权威,否则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燕染被他摔回到床上,虽然不是什麽很高的距离,但腹部却还是隐约作疼。只是悄悄咬了咬嘴唇,李夕持就立刻瞪了眼睛,做势
就要掀开被子察看他的伤口。
燕染急忙一手按住了被子,浑身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李夕持又想要去摸燕染的脸,同样被避开了。
“你就这麽怕了我?” 李夕持有点不耐,他在床边坐下,上半身几乎就要贴在燕染胸前。
然而这一次,燕染的目光却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他好像在看望著床顶,又像什麽都没有看。魂灵似乎已经游离出了躺在床上的躯壳。
李夕持从未见过这样的燕染,心中不免紧张。於是按著他的肩膀轻轻摇晃,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柔道:“难道我们就不能暂时
忘了身份,好好说一会儿话呢?像沙漠里那时一样......”
燕染被他这样一晃,竟从嘴角中露出了一丝冷笑:“我从未甘心做俘虏,可你却忘不了自己是王爷。”
李夕持愕然,心中怦然一动,按著燕染肩膀的手也松了。
“那好......”他一手撑在燕染的枕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吧,你有什麽愿望,是离开这里还是放了你的族人?要我怎麽做
你才不再把我当作王爷?”
静默,长时间的静默。
就在李夕持几乎就要再度丧失耐心的时候,燕染忽然又将目光转移到了他身上。
“我......”他一字一句的答道:“我想看我的孩子。”
28
那一天,燕染提出了自己的愿望,但李夕持却没有做出回应。
这种结局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高傲如李夕持,绝不可能真正做出任何妥协,而燕染心中似乎也已经不再暗含期待。
那个小小的孩子,与自己的缘分或许不过一年。或许他此刻正在京城的某处美丽宅院中健康成长著,李夕持会给满足他的所有需
要,让他这一生过得富足而幸福......
这一个多月以来,燕染已经无数次地使用这种想象麻痹自己。然而与此同时,另有另一个更真实、更具可能的声音也始终在他脑
中回荡,从来不曾消失。
不知不觉中,时间又过了两旬,待到後花园里的碧桃初绽时候,燕染已可以下地行走。
因他的坚持,小秋与夏枯已不再称他为“公子”。李夕持虽然已经很有段时间再没有来过这里,但偶尔还会“良心大发”差人送
一点点心之类的东西过来。燕染也不再拒绝,每样得来的东西都会与秋、夏两人分了。
郑长吉离开之後,又有一位大夫每天负责探视燕染的病情,直到他被允许走出户外的那一天,燕染终於看见了那些被李夕持从大
漠带回来的仙人掌。
长宽各占十五丈的院子里,除去用来走路的廊下一带,其余的地方全部堆满了金色、白色的沙土。十余株青黄色的仙人掌就生长
在这片沙土上,它们之中,大的有碗口粗细,一人多高,小的却可以装进盆子里随时带走。而且这些仙人掌靠近根部的地方还用
麻绳一圈圈的包裹起来,就好像害怕仙人掌也会冷似的。显然并不是李夕持口中“无人打理”。
若是不去看四周建筑上的雕梁画栋、银粉琉璃,燕染真会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大漠之中。
空气中浸透著仙人掌的清香,燕染深深地吸了一口,心中某一个地方忽然明亮起来。
“最近燕染在做些什麽?”
将手上最後一封函件往桌上一扔,李夕持头也不抬地询问著身边侍立的小厮。
“公子今日心情很好。”小秋恭恭敬敬地禀报,“新大夫已经同意让他到外面散布,於是就看见了那一院子的仙人掌。”
“哦?”李夕持顿时有了一点兴趣,抬起头来,“他什麽反应?”
小秋答道:“公子他让我搬了椅子到廊上,他就对著那些仙人掌坐了一个下午。”
李夕持怒道:“他这个是发呆,你怎麽说他心情好?”
小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补充:“後、後来,公子叫我问厨房讨了花椒、箬竹、簸箩、纱布、清水和一把刀子......”
李夕持心中一愣,脸色顿时阴沈下来,问道:“我不是吩咐你们不许给他任何利器麽!”
小秋连连点头:“是的王爷,我没敢把刀子给公子。可公子後来说没刀子也可以,只要去给他找一块锐利的瓦片也成......”
李夕持愈发疑惑道:“他要这些东西做什麽?”
小秋什麽也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李夕持挥了挥手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只需记得,无论如何不能将那锐器给他便是,其余的事,我会亲自处理。”
29
第二日辰时末,李夕持便往燕染居处而来,他没有带随从,脚步也刻意地放轻了,因此才走近院门,便听见了说话声。
“小秋。”燕染问道,“花椒、箬竹、簸箩和刀子那些东西准备好了麽?”
小秋犹豫道:“其他的东西我已拿来了,可是刀子......”
燕染沈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帮我捡一块锋利点的石头可以麽?”
“......这个,王爷他──”小秋依旧吞吞吐吐。
“我知道了。”燕染并没有再为难小秋,他缓缓地走了几步,又问:“夏枯,你能帮我把屋子里的那个海棠花瓶来过来麽?”
夏枯没有回答,李夕持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立刻蹿进了屋里。
李夕持走近院子里,立在屏门後,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那个百刖族的小孩喜滋滋地抱著屋子里一个大红海棠花瓶出来,交到燕染
手上。
燕染刚得了花瓶,下一个瞬间竟松手将它打碎在地上,薄胎的瓷片立刻碎裂成千片锋利的刃尖。李夕持心中一惊,正要上去干预
,却看见夏枯俯身捡起一块,交到燕染手里,同时用稚嫩的声音催促道:“燕染,快点、快点开始吧!”
回应著少年的期盼,燕染的脸上也绽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的。”
这一瞬间,萦绕在李夕持心中的怀疑烟消云散。
他躲在屏门後面,看见春日的暖阳擦过琉璃金瓦,投射在燕染身上。阳光温柔地抚摸著燕染细柔的、栗色的长发,也为他苍白的
肌肤镀上一层健康的红晕。
燕染低头看著那只长到他胸前高度的少年,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那是满满的爱护和宠溺。
李夕持的心突然揪紧了。因为他从未见过燕染如此美丽的一面,带著伤痕却依旧坚强的美丽,令他移不开眼睛。
而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廊下的那三个人依旧在计划著接下去的行动。
“小秋,麻烦你去提两桶温水。”燕染接下来分配,“夏枯和我一起去割仙人掌肉。”
李夕持闻言心头一愣,随即听见小秋也不解道:“这是要做什麽呢?”
燕染轻轻地笑了笑,答道:“是要拿仙人掌酿酒,这是我们故乡的一种特产,这里可是尝不到的。”
如同划亮一道火石,李夕持心中终於也一片明朗。
虽然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年,但他始终不曾忘记大漠里清冽的醴酒。在银丝一般的月光下,燕染将那个镶嵌著绿松石的铜瓶递到他
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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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铜瓶中的酒液并不多,回到京城後不久便见了底。李夕持也曾品尝过进贡来的仙人掌酒,却总是与记忆中的不太吻合。随後
杂事渐渐多了,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一个心念,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铜瓶收藏在书房里。
然而不久之後,燕染在扫除时见到了铜瓶,并沾了一点儿残留的酒液在唇上,因为受到了腹中孩子的排斥,随即就痛得蜷缩起来
。
──以上的这些,是李夕持不久前才逐渐推测出的片断。在燕染生产後,他才後知後觉地翻阅有关书籍,才知道百刖生子竟是如
此危险的事情;胎儿对寄身的父体有巨大影响......每翻过一页,他对燕染身上曾经背负过的巨大痛苦就有一层更加深入的了解
。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做过恶梦。
他梦见自己与燕染对调了身份。梦见孩子进入了自己腹中。那些书籍上所描写的种种痛苦一时之间在他体内鲜活再现,再加上雪
天的寒冷、劳作的辛苦、甚至是皮肉的鞭笞......
等到卯时鸡鸣,他才从恶梦中醒来。而醒过之後唯一的一个感觉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像燕染那样坚强,能够在那样的逆境中顽强生存,始终未曾向任何人低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染比他更强。
“来了来了......”
李夕持还躲在屏门後面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哟喝。他回过神来,正见小秋提著两木桶的温水快步走到廊下。而这时候,燕染
和夏枯已经走到院子里最粗壮的一根仙人掌边上,用碎的瓷片在上面刻出一道约有三寸长段的横向小口。
口子一开,院子里便忽然飘起了一阵清香,切口处随即溢出透明、粘稠状的仙人掌汁液。
燕染接过夏枯递过来的坛子,将汁液收集起来,然後捏著瓷片的手微微往下用力,便将约六寸来长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