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亚不争气地脸红了,比他角色该有的羞涩还要红几倍。舞台上应该模拟的情感此刻真实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就这些吗?那就不要紧啦。来,我陪你到准备室去……”
“但……但是,”朱利亚冲口而出:“刚才有人从高处用石头砸我。我躲开了,你看,连手镯都刮坏了。”
他伸出手来。的确,垂在手腕外侧的道具手镯,已经被擦掉了一粒亮晶晶的钻石,好像一只小小的黑洞,令人不快地张着小嘴。而在相应的手臂外侧,长长的一条擦痕,把银粉都刮掉了,略微有些红肿。
“啊!怎么样,朱利亚,伤到了没有?其他地方呢?其他地方?”杜安愈发紧张,拉着朱利亚转身,检查他身上其他的部位。
“没事啦,没事。”朱利亚觉得很不好意思,赶紧阻止了这种行为。
“真的?”
“真的!”朱利亚嚷道。
知道朱利亚安然无恙之后,杜安沉默下来。紧张褪去,他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有些阴沉。
朱利亚从没见过杜安这个样子,想道歉,可心里竟然前所未有地有些害怕,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
——是我大惊小怪了吗?可是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啊。
可杜安神色变幻不定却显然并不是对着朱利亚的,而似乎是凝视着地上的某一个点,某个遥远的,美丽的点。
最后,他眼珠不动,目无表情地抬手对手腕内侧道:“巴克……对,呼叫巴克,巴克你在哪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嗯……我需要你帮助保护一个人,是,对,有任何异常情况马上通知我。今天晚上,除了他上台,我需要你对他寸步不离……我要你用对待维克的态度来对待他。”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杜安切断通讯,注意到朱利亚紧张的表情,不觉一愣。这才发现这僵硬的气氛。他赶紧做了个鬼脸,恢复到平常的和颜悦色,安慰朱利亚:“啊……不好意思,有点紧张了。不要紧的,会有人一直跟着你的,他会很小心的。”
“嗯……”朱利亚小心翼翼地问:“一定要是巴克吗……我不喜欢他。”
“他会很尽心。啊,没关系的,他不会再欺负你了。其实他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会喜欢他的。”杜安的话虽然温和,可那里面有一种无法撼动的决断,让朱利亚无法再抗争。
“你呢……你去哪里?”
“我……我有点事。”
“你会杀人吗?”朱利亚问道。他想象刚才那个有点吓人的杜安,会不会把那些暗杀者全部解决掉呢?那样的话,在他以后的建国过程中,就可以完全依靠他的杜安了。
“啊……杀人……你想到哪里去了?”杜安大吃一惊,然后明白过来:“嗯……不是那样的。以后,以后再跟你解释吧。”
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黑色军礼服,微笑着朝朱利亚伸出手去:“走吧,巴克也该来了,我陪你到门口。”
“你答应过会来看演出的!”
“当然!”然后,看着朱利亚似乎还是有点不放心的样子,杜安向他保证道:“今天晚上,你就安心地做你的公主吧。我会保护你的。”
从手心传来的温暖让朱利亚觉得整个人都被包裹了起来,笑容不由自主地照亮了他的脸:“好的……我等你,杜安!”
这个时候,宴会大厅的人已经开始变得稀少,看演出的人们已经开始陆续离开,准备入场了。两人手牵着手,沿着已经开始大厅里铺着红色地毯的长长走道朝门口走去。
现在,朱利亚觉得无所畏惧了。
身边就是他的王子,会为他做一切。
朱利亚昂首挺胸,迈步去征服他的世界。
第十章:乐园(下)
其实从宴会厅到剧场距离并不短,为加快速度,杜安抱起银色高跟凉鞋的朱利亚开始奔跑。
马上就要赶不上演出的朱利亚一点都不着急,只希望这段路还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快要接近那在夜幕中散发淡淡光晕的巨大银白穹顶时,杜安已经能看见在门口来回徘徊焦躁不安的亚瑟了,而对方也看到了他们。
“怎么回事?!”亚瑟看到被横抱在杜安怀里的朱利亚,立刻冲上来,一脸焦急地问道:“朱利亚!怎么回事吗?受伤了?”他的眼睛迅速地扫过朱利亚的全身,显然,朱利亚手上的伤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那一瞬间闪过的表情,是怒气?遗憾?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该死!你的胳膊怎么回事?受伤了?”
杜安赶紧把朱利亚放下来:“没有,只是一点擦伤,喷点药就好了。”
朱利亚为了表明自己并无大碍,挥动了几下手臂。
亚瑟狠狠瞪了杜安一眼,似乎是在责怪他没有尽到监护的责任。杜安意识到,他不能完全确然亚瑟此时的表情,对这些朝夕相处的伙伴们,他还是多么缺乏了解。
“啊,还有手镯也……不管了,快跟我去换!补妆!”他一把拉过朱利亚就走。
杜安伸手:“等一下,朱利亚必须有人跟着上后台。”
“什么?”亚瑟显然对这样的过分的要求闻所未闻。
从杜安的身后走了巴克,脸色苍白,但是神情坚定:“我不会让朋友一个人冒险。”
“什么冒险?你在说什么?”亚瑟断然拒绝:“不行,后台不能有闲人!”
杜安一手搭在朱利亚肩上,直视着亚瑟的眼睛:“那你就没有公主了!”
他的口气并不重,丝毫没有任何声嘶力竭的威胁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这让平日里习惯对杜安指来使去的人的亚瑟大吃一惊,有一刹那掠过他的表情竟然是难以置信。
没有更多的话语,两人都只是互不让步地盯着对方。过去半年积累起来的友谊,霎那降至冰点。
“算了,没时间跟你们玩这些杂耍……那你就跟着吧。”最后,亚瑟虽然侧头示意巴克,可是他的眼神告诉杜安,这事还远没有结束。
这事还会结束吗?杜安此刻,只能用尽全部的诚意向上天祈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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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送走朱利亚,杜安沿着圆形的剧场外墙一寻找刚才朱利亚遇袭的地点。那是个大致的范围,朱利亚因为身着戏服不能携带平常的通讯仪,所以也不能记录具体的坐标了。
此刻,身侧的剧场里虽然人声阵阵,有欢笑有尖叫,可是剧场外却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冷清的光芒,一盏一盏接力拉长了杜安的身影。杜安一向最讨厌这种时刻,觉得很不舒服。
他站定脚步。
前面的硬土地上,有一处明显的凹坑,是被什么东西砸出来的,几块砖石的碎块散落在周围。
砖石本身就很少见,现代建筑为了安全,基本上都是整体浇铸。而看纹路和色彩,这块砖应该是此次为了建造复古式的圆形大剧场,专门从首都的博物馆传来资料,用立体复印机刷出来的外墙装饰砖。表面做旧做得一模一样,材料却不像古砖那么酥软,而是相当坚硬……硬得足够砸碎一个人头。
杜安抬头向上看去。
白色穹顶之下,黑色的剧场外壁被灯光照得显出一个一个的美丽光环,仿佛一朵一朵盛开的鲜花点缀着其上。然而,头顶这块灯光之间的空隙,似乎有一块地方特别黑。杜安眯起眼睛,却还是看不清楚。隐隐绰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贴在那里?还是挂了一个大黑箱?实在无法确认。
杜安沿着墙绕圈而行,左右寻找,终于在一个表明“演出用门闲人勿入”的小门顶上,找到了可以上去的金属拉梯。经过一番折腾,杜安才拉下梯子爬了上去,结果却更加头皮发怵了。
眼前是只能容一只脚宽度窄窄金属边。一边是十几米的剧场外墙,黑漆漆的如同深渊,另一边则是圆溜溜的白色穹顶,很难找到着力的地方。夜风吹得人晃晃荡荡,这一瞬间,杜安真的想打退堂鼓了。
——我本来以为不会再发生凶案了的!
杜安站上了那条弧形金属轨。一步,再把后脚放到前脚之前……两步……不知走了多少步,那个黑箱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只能容纳一人的柜式平台。
还没走到,只是一眼,杜安就知道朱利亚说的是真话:平台上,还放着两三块同样的砖。
在这行走都十分困难的地方,没人会“不小心”带上来两块砖,它们显然是要用于同样的目的。
只是动手者没想到朱利亚本就一直沉溺在提防刺客的幻想中,头顶一有风吹草动就飞速地反应过来,逃出了坠落范围。
刚才小朱利亚来报告的时候,神态虽然是泰然自若,颇有大将风度,可杜安的指间,却还残留着那双冰凉的小手颤抖时的触感。
亲眼看到这些砖头之前,杜安一直希望能证实朱利亚是在撒谎。起码是在幻想。然而他现在所能证实的却是:幻想救下了朱利亚的性命,自己却并不在场。
杜安站在高高的平台上,被夜风吹得晃悠悠的,渐渐有些发抖而不自觉。前面的校园已经沉入一片黑暗,背后的穹庐却被太阳能照射着,依然反射着白天的光和热。穹庐里面的戏显然正渐入佳境,观众们“嗯”,“啊”的赞叹声不断。也不知道到没到朱利亚出场那个小高潮?自己答应要去看的……
这个念头终于让杜安从麻痹的状态中醒了过来……也许,阻止这一切,还来得及?
他举手召唤斯蒂夫:“斯蒂夫,你能看看这个坐标附近有监控吗?”他查看手心,报了两个数字。高度就算了,雷克顿中学是不可能有三维立体监控的。
“什么?你在捣什么鬼……呃,什么也没有。那里不是人流出入点,不会发生拥挤现象。只有剧场对面的出口有一个。上次不是说过的嘛。杜安,你到底想干嘛?”
“呃……有件事我一直好奇,固定和移动镜头那么便宜,为什么不多装点?”
“我倒是想!这样我也不用那么辛苦老是半夜要起来抓那些溜出去的小混蛋们!”
“像朱利亚这种老是受欺负的孩子也可以有个保护了。”
“嗯嗯嗯,我接下来就可以考虑自立为雷克顿学校的终身保护者,各班级及社团俱乐部统一联盟大酋长,要他们每天进贡两个果冻和一瓶啤酒,果冻用来打人……”
“谁来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上了你们这帮家伙的贼船的?”
“你自作自受。”
“……好吧。”
联络结束,杜安毫不迟疑直接打开付费的星际即时通话,联络托马斯。他怕自己稍一犹豫就会彻底放弃。
“您的情人现不在服务区,他向您致以四十九个热吻并保证……”一个轻佻的电子合成女声。
该死!杜安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托马斯肯定随舰队去执行任务了,不在星球上。除非他主动联络,否则就再也不可能……正在此时,耳边突然听到一句:
“他为您留下了一封情书,请问是否拆开?”
“是的,谢谢。”
信打开,并没有托马斯通常的调笑,眼前只是跳出两张清晰的卫星图片:思之塔的对比图片。
杜安仔细看了看,为了确认还把图片在空中挪来挪去,重叠在了一起。
照片证实了他最坏的猜想。
******
这边,剧场里面继续人声鼎沸。
朱利亚徒劳无益地躲在出场口边窥探,试图在碗形的观众席中寻找杜安的身影。可是小小的圆形舞台自身犹如被一个碗型的光罩所覆盖,虽然可以听见欢呼、鼓掌、惊叹和笑声,实实在在的人却一点都看不清
彩排时玛丽亚就提醒过大家,制造虚像的用光和结构十分特别,想看清周围观众是十分不可能的事情。
可事到临头,朱利亚还是想亲眼见到杜安。
“巴克,你看见了杜安吗?”朱利亚已经无奈到了要向讨厌的巴克求助的地步了。
“没有。”简洁的回答,再补充一句:“我只负责看好你。”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光,巴克忠诚地履行着他对杜安的诺言。
倒是亚瑟老师路过的时候,发出了严厉的声音:“朱利亚,你为什么还不准备站到登场点去?”
“他在等杜安老师。”巴克代答,同时一如既往的警惕所有靠近朱利亚的人。
“他!”亚瑟吼了一声。
可是,朱利亚愁眉苦脸,可怜巴巴的小脸蛋就在他的面前。亚瑟刚一张嘴,就硬生生憋住了。他想了一下,突然间有了主意:“啊,你是说杜安啊,他早就回到位子上了啊。现在不就在观众席上吗?”
“真的?”
“刚才看到我,还说他很期待你的表现呢。”
朱利亚一下子笑逐颜开:“那……我去上场了。”他挺胸颌首,拿出最高贵的姿态走向他的舞台。
“好极了,就保持这个状态。”亚瑟点了点头,笑容里有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得意。
刚下场的玛丽亚指挥道:“所有人注意,目送公主!”
还在后台的所有人,暂时放下手里的工作。虽然已经见过多次,这仍然不啻为一个奇迹的时刻,而且还是最后一次:
注意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后,朱利亚踏出了一步。
每踏出一步,他的脊背就挺得更直,他的姿态就更柔软,他的身形就更加婀娜多姿。
他的步履不再轻飘,而是渐渐地好像有一个王国的重量压在了他的白金发际顶端。
向前踏出一步,再一步。
他娇小的个子虽然越发显得柔弱,可是,整个人却不知为什么,似乎一点一点在变高,变得遥不可及,就好像一个王国的土地垫在了他的脚下,令人忍不住想跪下来仰视。
周围人的惊叹完全发自内心,朱利亚在彻底融入公主这个角色之前,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成功。出发的是朱利亚,到达登场点的,却是一个无名的公主。
机关将“她”送出了舞台,一时间灯光耀眼,全场一片寂静。
而“她”,的内心,对这一切却安之若素。只有当“她”的眼光扫到观众席时,才略起波澜。
人群同时发出叹气一般的声音。所有的角色,包括王子恶魔和女巫,都向公主屈膝跪了下来。
台下人们爆发出的惊叹和赞美,如同电流一般激活了整个舞台。
演出,开始了。
今晚,是属于“她”的夜晚。
只有“她”的心里明白,这一切,其实都只是为了一个人。
“她”只有一句台词。
“她”只会说这一句台词。
“她”只想说这一句台词。
第十一章:失乐园(上)
杜安到达小木屋的时候,门廊上的灯亮着,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连小小的庭院都照得雪亮,就像周围山坳黑影里的一汪光的池塘,池塘里浮着一片一片带绿色荷叶边的桌面和遮阳篷,这是前一天晚上家宴后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完的痕迹。
来赴这个小型宴会的,都是那些夫人心爱的那些孩子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富贵人士,都是些普普通通工薪阶层或者小老板,不过却不乏当年曾经像朱利亚那般的问题学生,现在则过着平凡而满足人生。一个一级大厨,一出手就让杜安靠边站了。一个略有认知障碍的人士,却带了妻子和一大群聪明伶俐的孩子来,让小木屋更加充满了欢笑。如果说平时他们是一个小家庭在一起进餐的话,那这天晚上就是大家庭聚会了,联系紧密有胜于血脉的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