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如海咳了一声,提醒他:“裴公子,你扯远了。”
裴玦“哎呀”一声拍了下脑袋——普通人做这个动作十个人里十个人显的傻气,偏他做来却是优雅之极,只听他笑道:“可是扯远了。宁捕头要找舍妹却是来晚了,她昨日已然走了。”
宁如海失声道:“走了?”
裴玦点头道:“不错。她只当你二人已逃往他处,她是个死心眼,当下便追了出去。”
宁如海疾道:“可知她往哪里去了?”
裴玦笑道:“怎么?宁捕头还想追过去不成?别说我不知她往哪里去了,便是知道,你现在追也是来不及的了。舍妹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名气,宁捕头的轻功嘛……呵,何况舍妹脾气古怪,只怕你说她不动。”
宁如海不待他说完抱拳说声“告辞”起身欲走,却听他继续道:“不过宁捕头要的只是雪蜂神针的解药,这解药嘛,却也不是只有舍妹才有。”
宁如海站住,目光炯炯地望向他,裴玦却似毫不在意,只端起茶碗又啜了一口,唇角含笑,一时竟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
宁如海缓缓坐下来,突道:“二公子,你既与聂辛眉是旧交,令尊又是京师总捕,想来对他身上背的那近十件案子应该都很了解的了。”
裴玦一怔,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碴,心念疾转,却是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宁如海道:“龙家庄灭门一案,现场留下血字姓名,又有证人指证,看上去似是铁证如山。但那证人被尸体压在底下只是听到有人怒指凶手是赤面淫魔,其实并未见到凶手的真面目,而血书更是谁人皆可为之,所以这证据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经得起推敲。”
裴玦默不做声地看着他,屈起手指在桌面轻轻磨动。
宁如海又道:“凌波仙子秦笑可一案,因为当事人已疯,所以证言证词皆来自秦笑可的家人好友。但人人皆只能指证秦笑可与聂辛眉过往甚密,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二人确有私情。而秦笑可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肉,也因孩子的流产无从得知。所以这桩案子,其实也可算是一柱悬案。”
裴玦似笑非笑地道:“秦笑可家教甚严,除他之外,并没有其它的异性密友。”
宁如海道:“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始乱终弃的实证。”
裴玦笑起来,他和颜悦色地道:“宁捕头的意思,是说这些案子另有内情,他是被栽赃陷害被冤枉的了?”
宁如海平静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二公子,任何案件未经查证属实之前,一切都未可定断,便是十恶不赦的嫌犯亦有申辩的权利。”
裴玦稍一沉吟,对他道:“宁捕头,你是兵,他是贼,他身上既背着命案,便当押往刑部候审。他是冤枉的也好,是罪有应得也好,不该由你我在此争辩。”
宁如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立刻道:“只要他毒性一解,我即刻押送他进京,以证清白。”
裴玦一笑道:“好!”
然后,当宁如海赶回客栈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狼籍的室内与空荡荡的床铺,聂辛眉已经不见了。
第十八章
夜已深,他点灯,灯光照亮了室内,宁如海的心却沉了下去。
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床铺很乱,被子有半幅挂在床下,他还记得他离开的时候聂辛眉就睡在这张床上。
床很硬,也并不十分宽敞,两个大男人睡在上面有些挤。而就在不久之前,他俩还在这张床上缠绵。
聂辛眉的身体是暖的,暖得甚至偶尔让人误以为抱着的是一团火。
似乎稍不留神便会被这美丽而炽热的火焰灼伤。
让人既贪恋又畏惧,既苦痛又不舍。
情事到了后半段,他体贴地问:“还行不行?”
聂辛眉横过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眸瞪他:“你若不行,便换我来。”
宁如海失笑。他这个倔强的情人,明明腰肢都在打颤,嘴上却仍硬的一塌糊涂。然而正因如此,他才心甘情愿地打醒十二分精神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他这眼高于顶的爱人。
须将一生拚,尽君一时欢。
但他要的不仅一时,他要的是日日夜夜,生生世世!
然而现下却是,旧欢如梦,伊人不在。
宁如海摇晃了一下,感到喉间一阵腥甜,他闭了下眼睛,将那口涌到喉头的鲜血咽了回去。
他正心乱。
不但乱,还伤,神伤。
那一剑便在他心正乱、神正伤、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的当口乍现!
鲜血自宁如海右肩飞洒而出,剑尖刺入的同时宁如海一掌拍向剑身,只听“叮”的一声,那柄薄剑已被他一掌拍断!
然而剑势不停,断剑由刺转削,有如一条毒蛇般直奔他右颈,宁如海处变不惊,右掌一拉,剑手只觉断剑便如被一条无形的绳索牵扯,心中不觉一凛,便在此时,宁如海只觉后心一凉,又是一道剑气袭到!这一剑既沉且重,他御气不及只得撤手闪避,剑气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臂上划开一道口子。
一剑堪过二剑又至!这回却是三道剑光,二由床下一由梁上,一上一下夹击而至!三道剑光亮如闪电,照的宁如海双眉一片雪白。
宁如海脚下一错两掌虚抓,那夹击而来的三剑立时失了准头,有如被无形的力道牵引一般,反向对方攻去!只听有人赞了声“好”,剑气再起,带动沉闷罡风呼啸而来,宁如海牵制三剑骤然错力,那一长两短的三剑被他一带反弹来剑,对方剑身在三剑上一震,剑气转袭他肋下,宁如海沉肘一撞,剑气一绞,将他半幅衣袖绞的粉碎!而就在蝴蝶片片飞舞的同时,宁如海闷哼一声,却是那柄断剑无声无息突然再现,借着那道剑气掩护,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背上,拉出一道艳丽血光!他不待宁如海反击,向后一纵,退出数步开外。
宁如海这才站稳身形看清了室内的敌人。站他对面的是个满面虬髯的大汉,根根胡须有如铁扎一般,掌中一柄乌沉沉的重剑,也不知是什么铸的。左首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长眉细眼嘴唇略有些歪斜,手中的剑较普通长剑为长,也较细。右边却是个手持双剑的侏儒,身量瘦小脑袋奇大,瞧去颇为滑稽。他目光在三人面上一扫,只觉背上针刺般痛起来。
背后那人的目光竟如他的剑一般锋利。
宁如海慢慢地吸了口气,他肩上背上伤口不住渗出血来,已将他半身都染红了,但他的神情仍很镇定,他将那口气慢慢地又吐出来,慢慢地道:“五剑穿花,丹凤朝阳。想来四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灵山五剑了。”
正面那虬须男子咧嘴一笑,道:“探花神捕好眼力!在下赵元桥,那是我二师弟顾仲亭,使双剑的是我三师弟秦敬岩,在你身后的是我小师弟展鸣潭。”
他说到最后一个名字,宁如海只听身后那人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阴恻恻地道:“听说那聂辛眉也是个用剑的高手,不知比我师兄弟如何?”
宁如海平静地道:“聂辛眉的剑刚而直,阁下的剑却嫌太过阴毒。”
那人科科笑道:“直剑曲剑,杀得了人便是好剑!”
宁如海淡淡地又道:“聂辛眉与我一战只身单剑,今日灵山却是五剑齐聚。当真好剑!”
那使细剑的瘦高个顾仲亭尖声道:“探花神捕是笑我师兄弟围攻于你吗?”
赵元桥咧嘴笑道:“探花神捕大名如雷贯耳,我兄弟四人都是早想会一会的了。若是比试切磋自当一一而上,可惜今日并非江湖纷争,那武林中的规矩便只好抛在一旁。宁捕头,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宁如海突然出手了!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更没人料到他一旦发动会那么快,那么猛,那么不顾一切!
他进攻的目标是那使细剑的顾仲亭。
适才一番交手,他已对四人的身手有了个大致的了解。赵元桥身为灵山五剑之首,重剑势大力沉是个硬手;那使双剑的秦敬岩看去虽滑稽可笑,但双剑招式变化多端,二人的身高差更使得他对对上对方颇有顾忌;而四人中显以身后的展鸣潭剑术最高,他此刻掌中虽是一把断剑,但凌厉杀气穿肌刺骨,令人胆战心寒,四人中或许以他的剑术与聂辛眉最为接近能够一较高下。他瞬息间心中权衡,却是只有顾仲亭实力稍弱,他所站的位置又在门边,突围之战便选在他那一处打响!
顾仲亭细剑被他一牵几乎把持不住,宁如海飞身逼近,耳后生风,却是四剑一齐攻到!他反手一掌荡开赵元桥的重剑,借力转弹秦敬岩的双剑,展鸣潭的断剑却以极刁钻的角度窜来,他翻掌拍向剑身,展鸣潭手腕一翻,剑刃立刻在他手上划出一道血线!宁如海这下虽然受伤,另一手却已逼的顾仲亭不住后退,几步间已迫近门口!秦敬岩身量最小反应最快,飞身而下双剑挽起两朵剑花,宁如海掌刀斜劈,将他双剑震飞出去,赵元桥的重剑却又挥曳而至,他不敢硬接,掌刀一翻追斩秦敬岩,竟是逼赵元桥非得回救。赵元桥剑势一滞,身后却突然闪出一人,断剑擦着赵元桥的肋下窜出,划出一道惨白的亮光!
有若恶狼露出的一口森森白牙!
他的眼神也如恶狼一般凶悍嗜血。
他几乎已可预见到下一刻鲜血飞溅!
然而眼前突然一花!
宁如海的人突然变小了!
人当然不可能变小,然而还没等展鸣潭从这突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顾仲亭已大叫一声向他直扑过来,宁如海借力反向飞出,展鸣潭那一剑眼见便要将师兄刺个透明窟窿,危急关头赵元桥甩手掷剑,重剑撞上断剑,展鸣潭手一松,断剑向旁直飞出去,“夺”的一声插上门框!宁如海身形不停,脚尖在走廊围栏上一点,直跃上房。
这几下兔起鹘落,转眼间宁如海已抽身而退,眼见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灵山五剑都是又惊又怒,展鸣潭尖啸一声便欲去追,却听隔壁厢房一人淡淡地道:“不用追了。”
他脚步一顿,目光转向走廊,那双独狼般阴戾的眼睛里顿时泛出款款温柔,听得车轮声响,他急忙过去扶住那缓缓行出的轮椅,对轮椅上那人柔声道:“外头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轮椅上那人面覆黑纱,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听得他说,似是笑了一笑,目光转向楼梯,淡淡地道:“贵客驾临,怎能不予相迎。”
楼道上传来愉悦的笑声,裴玦不慌不忙拾级而上,悠闲的就像前来寻花问柳的王孙公子。他目光在室内一扫,转望向轮椅上那人,二人目光相接,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忌惮猜疑。
裴玦慢吞吞地开口:“看来是我坏了太师的好事……”
轮椅上那人淡淡地道:“其实也怪不得二公子。所谓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料到这趟定州之行引来的竟会是探花神捕。”
裴玦目光闪动,只道:“却不知……”
“二公子想问这房里的人哪去了是吗?”
裴玦没有否认。
黑纱下的面容似乎笑了一下,他道:“想来探花神捕定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惜。”
展鸣潭接口道:“可惜,死人是没必要追究去处的!”
裴玦的脸色立刻变了。
大变!
夜很黑、
夜沉如水。
月光很淡。
淡的连山路上的石子也照不明白。
宁如海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不想停,却不得不停。
来路上零零散散都是鲜血。
这副凄惨的模样若被聂辛眉看到一定会被大肆嘲笑吧。他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可以想见聂辛眉挑着眉毛斜着眼睛嘴角上挑的模样,连开口说话的腔调几乎都可想见。
他只觉胸口剧痛,身子一晃,再也站立不住缓缓坐倒,之前压抑住的那口鲜血终于还是吐了出来,溅在夜色中盛开的一丛野花上,一点一点艳丽之极。
他望着那花叶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脑中尽是聂辛眉的音容笑貌,心中只道:聂辛眉,聂辛眉,你在哪里?你可安好?
正是:长恨人生不如水,等闲平地起风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