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世界 下——莫明其妙

但凡高顶的建筑，总有会觉得过于空旷而失去人气，我一走进去就打了一个冷颤。这次并不是空旷的原因，而是骤然变冷。屋内除了左侧有一张仪事用的圆桌之外，别无摆设，显然只是一个聚事厅。中间的长长通道，通往王座之上。

我抬头一看，正中的座位上并没有人。只是漂浮着一团黑色的气体。说是气体，却又不能穿过它看到后方，但说是一件东西，内中隐隐约约浮光流动——这是正宗的本源，和空界的那些黑点如出一辙，只是这里光亮，所以看得更加清晰。

没有人说话，麦克赛昂也只是静静站在一侧，等候吩咐。

半晌，那团源头中传出声音。

“远道而来迦楼罗族的王子殿下，欢迎光临行沙地狱。”

第五十二章

“远道而来迦楼罗族的王子殿下，欢迎光临行沙地狱。”

虽然这声音磁性柔和，但我完全体会不到他这句话中的真意，只能保持沉默。

“……”

那一团黑色的晕光似乎变得不真实起来，缓缓从王座向下走来。这形容真是奇怪，因为他并没有腿。没有腿当然不能叫走，只能叫滚，虽然他其实并不是一球球。

然而我分明就是觉得他就那样一格一格迈了下来。每走一步，形体就凹现出一部分，等迈下最后一格台阶的时候，已经看得出人影的形状。

“常熙，你在哭什么？”他柔声说着。

这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温和灵动。

常熙，你在哭什么？

我没做完大哥交给的功课。

凝结六羽又失败了。

不想看见你们对熙和的夸耀。

我不像他那样好。

那是多么沉重的过去，就算这些往事已经被埋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甚至我自己再也想不起来的地方。

然而因为有着这双充满了慈爱的眼睛，这一切痛苦被减轻了。

二哥从来不曾责备我什么，也从来不曾强求我些什么。他只说，傻人也有傻福，所以，常熙，你一定不用担心。我辩驳这说我不傻，但其实我真傻。真的，如果那时候有勇气随你一起死去，就不再需要忍受这种痛苦。

他现在就站在我面前，白衣飘飘，俊美的面容一如既往。

“二哥……”眼泪夺眶而出，轻而易举地突破了我内心的防线。

他走到近前，轻轻将我搂入怀中，我已经不再去想为何沉默之王拉多斯会变成二哥的模样。哪怕是虚幻也好，让我再看这个人一眼，再抱他一次。

一切的理智全都被抛到了九天云外，被圈起的牢牢的心房轻易失陷。千万个念头只化作一句：二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我像一个孩子般地放声痛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忘记。对不起，我正是无能的孩子。对不起，我杀不了弟弟，无法为你复仇。常熙从来就是一个软弱的人。不敢诉说自己的爱意，一再忍受他人的欺辱，退一步，退十步，终究走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对面的这位妖魔王任由我发泄，直到我止住哭声，这才柔声说道：“借用这个样子很抱歉，不过我想这样有利于我们谈话。嗯？常熙殿下……或者还是叫你罗夏为好？”

我退开两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必要恼羞成怒，我没有这个资本，因此只是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这应当是由沉默之王所变化出来的躯体，妖魔本来就是不稳定体，能够相互转换。身为血魔神，自然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

“我名拉多斯。”他轻笑一声。

拉多斯在妖魔语中，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意思。我原以为那只是一个骄傲的自夸，没想到那确有含义。

“我由镜魅进化而来，能看见所有人的记忆。”虽然是二哥的脸，甚至连温文尔雅这一点也很想像，但拉多斯身上却带有一种独特的高贵，叫人不敢抬头仰望。“因此，你的秘密，都不算什么秘密。”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颇有一些得意的样子，那笑容也和二哥极像，令我一阵恍惚。

尽管在这之前我才刚刚听说镜魅这种妖魔的名字，但我知道魅妖不属于妖魔进化的主要枝干。

妖魔由最初始的邪灵进化，一只邪灵杀死并且吞食一百只相同的邪灵，就能进化成一只最低等的妖魔——魑鬼或是魍魉。魑鬼或是魍魉也可以进化成数种不同的妖魔，魅妖就是其中一种。但在魅妖之上，我就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更高级的妖魔。事实上，魅妖是妖魔中的仆从种族，虽然有智慧，但力量却很薄弱。

以一个仆从的种族，能够进化到血魔神，这绝对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换一种样貌。”他慢悠悠地说道，“还是……你比较喜欢摩罗？”

没有人喜欢自己的隐私被窥视，不过我有些心灰意冷状态，倒也不怎么在乎。然而这话过于轻佻，终于露出了玩弄人心的意味，我不免心中怒气勃发。

我记得林克曾说过火王阿咯留斯是个玩弄人心的妖魔，但现在看来，此人才是个中好手——因为他还能看穿人心，令人无所遁形。

“那位叫做摩罗的王子殿下，在你心中也占据一域。我只能看见记忆，并不能确定想法。不过……”他轻声一笑，“心是骗不了人的。最重要的东西总是埋在最里面，你自己看不见，但我却看得见。”

“摩罗？！”麦克赛昂先前在一边一语不发，但现在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拉多斯对我阴沉的表情并不以为意，扭头对麦克赛昂说道：“说来他和你还是旧识。”

“旧识？”

“很久之前你曾让一个迦楼罗族带信给你的兄长，就是这一位。”

麦克赛昂回过头来，打量了我一眼，皱眉。他双目中没有瞳孔，因此尽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究竟用什么来瞧我。然而被他一扫，倒有些冷飕飕的感觉。

这位妖魔王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他的肉体崩坏过一次，但真灵没有溃散，因此得以重新凝聚躯体。

“原来是你。”

我也不想隐瞒什么，点头说道：“是我。”

他给了那枚镶嵌有月光石的戒指，我还欠这个二号倒霉蛋一个人情。但从根子上说，如果不是因为他送我到摩罗那里，我也不会最终遇见熙和。

“你的信我带到了。”想了想我还是决定说些什么，叹了口气说道，“据我观察，你的四哥，摩罗这人是个渣。喜欢这人……不值得。”

若我出身贫寒，大概真对会对他感恩戴德。不过那么多年来总结陈词，只有一句话可说：王子都他娘的是渣。

“喜欢？”麦克赛昂抿嘴冷笑。

我正等他的下文，没想到他就冷哼了这几个字后就没了声响。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什么来，就连嘴角的弧度都保持不变。妖魔王者并不介意我们之间僵化的空气，径直讲了下去：“天人的形态，灵肉不可分割，人死灵散，所以你的状况确实罕见。”

我注意到罕见这两个字，顿时把原本想要说的话抛在了一边，问道：“难道有谁曾有过这样？”

“你可听说过孔雀明王么？”

“罗刹族的孔雀明王？”

孔雀明王是罗刹历史上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之一。他出身“吠陀”，并非高等贵族，但是却奇迹般地先娶了王族的第一公主，成为王夫，若干年后取得王位。他的统治并不稳固，罗刹高等贵族反叛的事情时候发生，却被他一一镇压。那时候罗刹是第一强国，相邻的夜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俯首称臣。

“他原本是王族成员，被叔叔杀了。但碰巧身上带有罗刹族的某样宝物，得以保持真灵不散，倒是和你很像。”

这位明王的实力确实冠群，据说接受了三位龙族破了二界的高手挑战，将对方打得落荒而逃。只不过这人或许是过于自信，竟然率领一支精兵攻入妖魔界，最终不知去向。

“我听说过，他最后应当是不知所踪。”我说。

“他来魔界向我们挑战。”拉多斯语调平静，“难得有自诩是高手的天人来挑战，因此阿咯留斯和阿斯特拉特别兴奋。”

结果虽然可想而知，但当听拉多斯着漫不经心说着“阿咯留斯以三分之一分.身为代价，把他杀了。”的时候，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

“按照个人战力，阿咯留斯是我们三人之末。”拉多斯轻笑，“他小我和阿斯特拉两万多岁，这是没办法的事。”天人寿命有限，即便是领悟了源力的高手，史上有记载最多也不过活了三千多年——就是这位孔雀明王阁下，如果他不被火王所杀，是不是再能活得长久些也就不得而知了。妖魔没有形体束缚，只要源力不灭，妖魔不灭。面前这个轻笑着的家伙，按照年纪，大概已是我的祖先，可以放到排位上去膜拜了。

“源力也并非什么不败的法宝。你们天人看得太重了。”

我微微摇头：“我并非孔雀明王。”

“我倒希望你效仿一次。”他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

“阿咯留斯喜欢刺激，新鲜，以及一切能让他感到有趣的事务。”沉默之王答非所问，“他亲近天人，只是因为天人的情感比较丰富，戏弄起来更能得到快感。”

“……”

“分.身对血魔神来说也并非难事，但像他这样，分出十二个分.身到处游荡的并不多见。”

“十二个？”

“嗯？”一瞬间拉多斯露出了思考的神色，“血魔神的分.身有数种，一种是本体分，另一种则是‘降临’，选择合适的依附体，操控其他妖魔。本体分的每一个分身都代表本尊一部分的思维能力。但不管怎样，分得太多，脑子容易出问题。”

他是如此优雅地诋毁另一个妖魔王，但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这就是你对火王挑起战争的原因。”

“不。”他摇摇头，“战争只是一个条件，因为我距离第一层面最近，所以拉阿斯特希望我能出手帮他抢夺魔域的掌控权。这是拉他拉下水的条件之一。”

阿斯特拉是妖魔界的第三位血魔神，毁灭之王，喜好战争与杀戮。他希望能够夺得血战的控制权，不难理解。可是听他的话语，这只是毁灭之王开出的条件，而面前这个妖魔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拉多斯又开了口。

“不知道，你对迦楼罗族的王位有没有兴趣？”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第五十三章

“怎么，我的建议不好吗？夺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他看见我诧异色神色也有些意外。

“我自己的东西？”我轻声冷笑，“我可没那福分吧。”

我从未想过和熙和争这些东西。

我厌恶那些繁重的差事，每每看见大哥紧皱的眉头，就不由得庆幸：还好不是我要去做那些决断。高高在上的王座，其实还不如二哥的一个笑容。

“那是因为你从出生之后，就不停地被告之，这些东西不属于你所有。所以你潜意识里觉得，这些东西不该你有，不是吗？”拉多斯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

“……”

“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变得淡薄，所以你可能想不起来，但我可看得见。”他微微笑了笑，“你嫉妒你弟弟，不是吗？”

我沉默。

这是无可否认地事实。尽管我一千次地否认，但嫉妒仍像毒蛇一样，不停撕咬，吞噬着每一个器官。

如果没有熙和就好了。没有熙和，我就能独占所有的宠爱，没有熙和，我就是迦楼罗族的王。尽管我不那么出挑，但那只是和熙和相比，比起其他人来说，已经够好——迦楼罗族的史上，平庸的王屡见不鲜。

然而如果是不存在的。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期望着他什么时候死去。

“常熙，他是你弟弟，未来迦楼罗族的王。你要保护他，帮助他。你们一枝同胞，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们更亲近的人了，对不对？”对面的年轻男子声音轻柔，眼神却坚定而认真。我想起来了……这是在少年时代二哥对我说过的话……因为太过久远，几乎已经是消失的记忆。

“呐，常熙，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哥哥就不喜欢你了哦。”他微笑着，指尖抚摸过我的额头，像是悲伤，又像是怜悯。

当时的我又害怕又惶恐——我的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而我竟然如此丑陋自私。二哥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我会照顾他，他是我弟弟。

这是已经忘却的过去。

我所存在的那微小意义，对熙和来说，其实什么也不是。他把我的全部，弃之如鄙履。

更可恨的是，我不如他却是事实。他可以杀兄篡位。我做不到。他可以翻脸如翻书，一会儿“哥哥是我最心爱的人”，一会儿就横刀相向。

面前的年轻男子，用这样一张脸提醒着不堪的往事，重新撕开这鲜血淋漓的创口。

“我需要一个理由。”

“我以为这些已经足够。”

其实已经足够。

我不曾去问熙和为什么前一日还笑脸相迎，后一脸就翻脸无情。我要理由做什么？理由就能顶替二十多年的活受罪么？

“我问的是……”我抬起头，“你的理由。”二哥的眉毛修长，容貌秀美，是很耐看的类型。

“天界的王权更替我们并不在意。只是如今的那一位迦楼罗王，并不是个安分的家伙。”

但我实在不认为天人对妖魔界有何威胁，除了那位自信过度的孔雀明王，没有天人会想要发兵妖魔界。迦楼罗王族的记录中，密密麻麻都是有关妖魔的秘闻。虽然当年我看过的部分不多，但早已经留下妖魔界不可战胜的印象。

诚然，高等妖魔进化不易，数十万年才能进化成一位血魔神。虽然说高等妖魔几乎没有岁数的限制，但妖魔的习性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安安稳稳活到那个时候。然而妖魔的基数，是天人的百倍乃至千倍。也就是说，他们什么都不用干，每人吐一口唾沫，都有可能把我们淹死。如果说我们是菜，那么恐怕这菜还不够分的。

“我并不是他的对手。”

“没关系，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他轻笑起来，“而且，我可以赠你力量。”

“不用。”

“不，很有用。”拉多斯说道，“我有理由怀疑，阿咯留斯会做相同的事。”

“这不可能。”我脱口而出这四个字，“熙和不会受制于人。”

“很遗憾的是，阿咯留斯虽然对控制很感兴趣，但同样的，他对不控制也很感兴趣。”

“什么……意思？”

“火王阿咯留斯……对一切的混乱都很感兴趣。控制不是目的，如果不控制一样能造成别人的麻烦，我想他会身先士卒。”

我有幸见过火王分身之一，也没有感到他有多少不理智，因此对拉多斯的看法持保留意见。但我也没资格去反驳什么，至少他们是几万年的同僚，了解总比我深刻。

拉多斯挑了挑眉毛，轻笑道：“不用这样一幅为难的样子，我也是临时起意，你若是不愿，那就算了。你也可留下看看妖魔界是如何作战的，中途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