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何以见得?”
秦月冷笑一声。“林放已经用锁链锁住他了,结果他又故伎重演,把手砍了。啧,这家伙可真是狠。不过据林放说,他赶到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了,只有一只被锁链抓住的断手。从刀口来看,分明是用灵刀斩的。”
“哦?那又怎样?”我心中咯噔一下:确实大意了。
“这家伙身上没有带刀……也就是说,是有人帮他,把他弄走了。”
“不是妖魔干的?”
“妖魔会用灵刀吗?”秦月反问我。
虽然未必会用,不过他们的仓库里有不少灵刀倒是事实。
“……或许是林督察搞错了。”
“能有灵刀的人,可不多啊。”秦月摇了摇头,似是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不是你干的吧?”
我耸耸肩。开玩笑,这哪能承认——承认了准能让他把我皮扒了。秦月只是微微冷笑,也不搭理我,直接向里面走去。他想要杀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薄薄的嘴角微翘,似是满不在乎公子哥的笑容。
从面相上来说秦月绝不是一个好人,额头宽,嘴唇薄,鼻梁高,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是个祸害。事实证明,他从来不知道心慈手软这四个字怎么写。
他的一切和善,不过是披在外面的皮而已。
我并不想和他闹翻,因此有些忐忑。毕竟他救过我,而我们也算相处愉快——至少在表面上他待我平等,或者说,他是罗夏唯一的友人。如果他就此跟我翻脸,我也不会怪他。因为从骨子上说,常熙也是个相当薄情的人。他想要的,爱如珍宝。而他不想要的,弃如敝屐。
我沉默地跟在他后面。秦月例行公事般地探视了祖父邱刃,目前他早已经把祖父不再醒来之后的事办得七七八八。即便邱刃死了,也无法动摇他目前的地位。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他忽然停下脚步说。
我的心中微微一凉。
也可能是叫宅子里的小厮去买米面粮食这里出了问题……我一个从不开伙的人,忽然买这许多生食回去开始做饭,也不太正常。林克虽不出门,也经常在院子里晃荡。如果林克有心盯着我的话,漏洞可以称得上潜藏百孔了。
我没说话,但站着也不离开。
光亮从庭院的池塘水面倒映而上,青年公子的侧脸盈盈一片。比起两百年前,脸上那微小的稚嫩也早已消失不见。
半晌,他又说:“你……真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我抬起头,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没有。”也只是犹豫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我立刻答道。
“好自为之吧。”他顿了顿,加快了步伐,片刻就看不见身影。
池塘中漂浮的尖角树叶荡漾出一圈圈水波,缓缓地向四面扩散而去。虽然已经秋天,但庭院中仍是生机盎然,翠绿的枝叶向外伸展着——不过它们跑不到外面去。大户人家总是院子套院子,婆多家族的大宅院更过分,简直能把刚刚来的人兜得迷路。
据说这种设计杜绝了一支红杏出墙来的情况,于是年轻小姐爱上年轻公子的故事少发生许多。但由此而来的隐患也多了许多,公子们没了小姐,开始喜欢抱上了小厮。
“秦月!”我忽然高叫了一声。
空荡荡没有任何回音,整个宅子像是人死光了一样。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我转身出了院子,直接飞奔回去。我知秦月,就如他知我,我跑得快一点,说不定还来得及见林克最后一面。
事实上我还是想岔了,我的那座小院静悄悄,暂时并无人骚扰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我走进内院。因为今天回来地早了一点,没看见林克在院中闲逛。但总要通知他一声,不赶紧滚蛋,就要被人杀上门来。
东西厢房都没有人,抬头望,窗户关得死死的,应该还在阁楼上睡觉。
虽然除了第一天,我几乎没有去过他的房间,但这时候也不管了,蹬蹬蹬楼梯向上跑。但他的门半开办掩,从里面喘出喘息声来。“嗯”“啊”的数声,很明显混合着女人的声音。
我勃然大怒,一脚踢开大门——老子这里担心你被人抓去点天灯,你居然在我家玩女人,这还有没有天理?!
“唔……”
幸好这两只还衣冠完整,没有让我看现场春宫。
“罗夏!”说话的是林克,但几乎重叠在男人身上的年轻女人也转过身来,向我这里走了两步,一脸好奇打量我的模样。
她的外貌有迦楼罗族的特征,身材修长,皮肤洁白,一双眼睛水汪汪很是动人。但瞳孔则是乾达婆族常见的紫色,宛如水晶般地透彻。房间不大,因此我和她的距离几乎只有数尺,我甚至可以看见清澈的瞳孔中,隐约透露出的金红色来。
“你就是罗夏?那个让林克念念不忘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她的声音软绵绵,带有一种低沉的磁性。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已经懒得辩驳了,直接问她,“你又是什么人?”
“你可以叫我阿离。”她浅浅一笑。虽然是不经意的眼波流转,但也已经露出了十分的媚态,这女人未必是最美丽的一个,但绝对是最有诱惑力一个。“我来看看我家相公,为何那么久都没有归家。而且……也不回应我的召唤。”说着,似是幽怨地扫了一眼林克。
我顿时想起林克提到过诱惑他的魅妖来。这女人看起来的确没什么力量,也并没有察觉到她身上有任何不同的气息,但我总觉得她不太对劲。
“来得正好,赶紧把他带走,再不走可能就走不了了。”我不想在这种事上跟他们纠缠,“秦月回来了。而且听他口气,怀疑是我救走了你。”
出乎意料的是,面前这两人并不为此所动。那离夫人还好,林克更是没事人一样一屁股坐到床上。“没事,让他来,反正这里不死,回去一样要死。”
“……要死要活都是你说的。”离夫人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蛮横的一眼风味十足,是个男人,十有八九都会被她瞪得灵魂出窍。
“但我说了可不算数啊。”林克却并不为她所动,皮笑肉不笑地反讽了一句。
看他们两人相处的模式,就可知道夫妻生活并不和谐。难怪林克宁可赖在我一个男人这里,都不愿意回去见他婆娘。
这可奇怪了,这娘们看起来这么风骚,难道还不能满足他?……我腹诽完了之后才觉得貌似有嫉妒吃醋的嫌疑,立即言观鼻,鼻观心,说道:“这时候了还废话什么。”
“我可不怕他们!”离夫人把那胸部一挺,颇有几分女王的架势。
“我怕他们!”
不抓现行秦月估计也不会拿我怎么样,但如果现场让他逮到和林克在一起,肯定连我一起宰,还价余地都没有。“求求你们两位姑爷爷姑奶奶,赶紧给我滚蛋!”
“来不及了。”她少许挑了挑眉毛,有意无意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我推开紧闭的窗户——凉风席卷而来,透进了杀戮的气味。从上楼听到林克在乱搞的声音,我就开始心烦意乱,确实没有注意到这种灵气聚集围拢而形成的低气压。
我倒吸一口冷气。
小阁楼并不很高,但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正好能看见围墙外围拢来的军队,天空中甚至有坐骑鸣叫的声音。
不是金翅军!是王族近卫军团!
那天上飞的坐骑是大鹏鸟,这种灵兽凶猛而强大,没有十羽以上的实力,休想和它放对。而以这种大鹏鸟为坐骑的,只有王族近卫军。
这不是个好消息。虽然金翅军号称是迦楼罗族的最强军队,但也只是从总实力上相对而言,轮单体实力,拍马也赶不上近卫军。……也就是说,几十个金翅军和几十个近卫军完全是两个概念。
天空中密密麻麻起码上有数十只大鹏鸟。这下可真把我惊到了——这……这到底是干嘛来了?就一个十二羽实力的小妖魔,就算是混到天界来的,也不至于出动这么许多人马。
坐骑从天上盘旋而下,像是层层威压的乌云一般。大鹏扑腾着着的羽翅中,空气都有了一种隐约的扭曲,仿佛不能再传递光亮。乌云慢慢透开,露出中间惨白的颜色,那是一只全身白色的白翎大鹏,上面站着十六对羽翼绽放摇曳着的迦楼罗王——应王熙和。
我看见日冕的金光,在他的身后散发着淡淡的晕圈。
真是异样刺眼。
第四十八章
熙和。
这两个字。
仿佛一辈子。
光线折射之下,他的脸似乎发着一种奇特的光泽,在这种光泽下,其他所有人都仿佛被涂抹了一层油灰一般,变成了蒙蒙一片的背景。而他的嘴角略带着浅浅的笑容,缓缓扫过小楼,目光尖锐。
就在我恍惚的瞬间,站在我身边的离夫人向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指尖猛然擦出一朵红色的火焰来。瞳孔微缩,我立刻看见了这种红色在窜起的瞬间,被黑色的火苗所吞没,两者缠绕的片刻,浮现在女人手掌的上方,浮动跳跃着。
魇火?
不对劲……这是……源!
瞳孔微缩,我清晰看见从那女人手指尖冒出的,是纯正的源力,但瞬间就被转换充斥着吞噬灼烧的魇火。魇火是少数魇类妖魔才拥有的天生能力,除此之外,就只有顶级妖魔才会运用。
红黑色的火焰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以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心为中央,一圈一圈向四周荡漾开。这些火焰并无明确目标,但火星四散,几乎是无差别攻击。即便是我的身侧,也飞来数朵小小的火花。
这火花的速度很快,我站得近,等注意到躲闪已经来不及全部躲开,被一点火星沾到了。魇火一沾身,立即开始吞噬着身体中的灵气。这种侵蚀虽然速度不快,却势不可挡,犹如白纸上滴墨。
“源”能转化成任何性质的力量,这种魇火的可怕,恐怕还在我所见过的那只魇之上。
我还在这里斗争,对面的天空已经有些乱套。被魇火沾上的近卫军姑且不提,大鹏鸟可没这么好的自控力,不停在空中哀鸣,有一些直接就俯冲下去,撞到屋顶上。
“哼。”天空中一声冷哼——虽然这声音淹没在嘈杂的鸣叫之中。白鹏上的人双手一合,猛然一拍,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光瞬间而至。几乎在眨眼的光景,天空中扩散着的点点火星,被这微光一扫,已然熄灭。
短暂的片刻,双方已经交手一回合。
“没想到熙和陛下居然也进入化境了。”我身边的女子脸上带着浅笑,慢声慢语地说,“不过,这样大的阵势,还真让人受宠若惊啊。”
“怎么会呢?”熙和在白鹏脊上笑道,“有客从远方来,自然是要招待一下的。”他的声音也比记忆中的低沉了一些,少了少年人的清脆感,倒是显得越发温和。“更况且,离火之王大驾光临迦楼罗族,身为王者,不出来迎接,怎么行呢?”
离火之王?
三大妖魔王者之一的火王阿咯留斯?
我确实吃了一惊。但想想也就了然——也只有这个变态的家伙大约会想要弄一只迦楼罗族回去玩玩女王抽皮鞭的小游戏。只是可怜了林克,虽然他也不太正常……
“我只是过来接我的孩子。嗯,熙和陛下有什么意见?”
她用的是迦楼罗族的语言,因此不免有点奇怪。不过在妖魔语中,没有“我的孩子”这个说法,类似的一个词组,是指亲近的手下,或者自己创造出来的妖魔。
“我是不敢有什么意见,只不过,离火之王阁下要真的是来接您的孩子,不如把顺手牵羊拿走的那几百个迦楼罗果还给我们迦楼罗族。”
“不是几百个,而是一百个而已。”离夫人露出了你冤枉我的神色,又笑眯眯说道,“只许你拿那么多迦楼罗果回去玩,人家顺手稍几个也不行么?”
“迦楼罗族是我的臣民——倘若离火之王要拿几千个妖魔来随便玩玩,我也是没有意见的,不是吗?”熙和并未发怒,只是有礼地微笑对应。他的意思也很简单,我的臣民,我怎么玩都可以,你不行。
我知道他脸上的笑容全都是粘出来的假笑,但偏偏看起来真挚又温和。两百年不见,稚嫩褪去,剑眉微展,他那自信脸庞,淡淡的笑容,像极了大哥,又像极了二哥。我几乎已经不记得他们两个的容貌,却唯独记得这种奇特的,属于王族的气场。
原来坐在王位上的,人人都会变成这么个一个东西。——这真是叫人恐惧。
“可是,人家已经拿了嘛。”
“那么,就把您的孩子留下,如何?”熙和失笑,一伸手像是打招呼,却忽然挥出一道灵刃。出手的瞬间,灵刃就暴涨到数丈,呼啸着向这座小楼劈来。
这是我的房子……算了,也是白捡的。我腹诽两句,直接撞墙而出。于此同时,小楼在剧烈的撞击声中分崩离析,倒塌成一地废墟。
我才从灰尘中飞出来,数杆长枪从我头顶刺下,我翻腾挪移,险险躲过。一时大意,差点就被串烧,心中怒意大增。有本事你们去打火王阿咯留斯,欺负我一个跑腿的算什么——这时候我忘记了,身为迦楼罗族,不仅救了只妖魔,还招待在家里聊人生聊理想……就算被砍一千刀也不算过分。
大怒之下,我就和那些家伙干了起来。近卫军也没什么了不起,单打独斗没一个是我对手……他奶奶的!能不能不要群殴?
我打心底不愿意和他们交手,所以也只是躲闪抵挡,消极进攻。对方不是庸手,错失先机,竟然被步步紧逼。有手段用不出来,我只能连逃带窜,气都喘不过来。现下的局面竟然是半分疏忽大意不得。
我这里手忙脚乱,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呼叫,这声音明显是被压制住了,却仍然清晰。林克?我瞄了那里一眼,林克这倒霉蛋竟然被一枝长枪刺中……虽然被刺中的只是肩膀,但微一停顿的那一刹那,又有一杆长枪从后而至,直接把他贯穿。
我几乎惊呆了,就这么迟疑了一秒,枪尖就到了面门前。躲闪不及,我只能伸手一把抓住枪头,用力向外一推。但脚下又有长枪挑来,我偏得够快,还是擦中一片。
林克却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这片刻心脏好像停拍,浑身都冷了下来,止不住颤抖。我死死抓住长枪,手上血流如注,滴滴答答落下。或许我的表情太过吓人,对面的近卫军动作一顿。
他那边因战斗而掩不住的妖魔气息已经几乎全无。
林克……死了?
血战的天空不是天界那无力的苍白,而是在浅白色中透出红彤彤的一片,宛如十七八岁少女羞红的脸颊。湿漉漉的血水混合的汗水流淌而下,形成无数条蜿蜒的小溪。
抬头仰望,这小小的庭院上空,密密麻麻十数人的近卫军几乎掩盖了整个上空,肩并肩不留一丝空隙。然而这只是一种平面的错觉,这么狭小的上空,根本无法同时容纳这许多人,因此队列其实有上有下,交错层叠。
林克这中人,死一百次也没什么可惜——身为奴仆却杀死主人,身为迦楼罗却背叛迦楼罗族。
“一点……都不可惜啊。”我喃喃自语。
自问看惯生死,二哥死去时的那种悲恸早已不知被埋葬到了何处……当年那时一团炙热,如今已变成了冰冻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