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有人参奏他,说他办事不知变通,后来渐渐少了。他举荐了不少人,上朝应对时也无功无过。而且他宁可娶了那个
女子也不肯参薛顺一本,想来是不肯得罪兵部李侍郎和薛九州,权臣之谋,他已学会一半。以他抱负,是要位极人臣,做一番大
事业的。我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不怕触怒于我,也要如此言语羞辱。
除非,他是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杀他。
心里忽然一惊。
不会的,像他那样的人,决不会会如此骄狂。
我面前浮现他绝情清丽的面孔,心里又有几分茫然。或许那姓孙的女子,真是他的至爱,才会让他疯狂吧。
可惜那女子竟是死了,否则我也想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才会让他动心。
心里想着,却有些寂寂的冷意。我杀了他最爱的人,他那么恨我,也是应该的吧。
回到宫中时,已是丑时正。我让陈之珏退下,回到寝宫里。
外面的太监还在。我推开寝宫大门,眼前出现的一幕却教我大吃一惊。只见几个女侍倒在地上,口中血沫不止,在床边的一个内
侍却是信清,他全身毫无内伤,却捂住胸口,口中也是血沫不止,却还有一口气。我大叫道:“信清!”只觉胸口大痛,目眦欲
裂。
谁人这么大胆,敢在我寝宫中杀人!
我移开魏信清的手,他的胸前衣服上只有一个如同针刺般的小孔,背心处也有一个小孔。这是极长极细的锐物刺中心口,再从胸
后透出。若说是针,这针也未免太长了些。
我按住信清要穴,为他运气疗伤,但他中的是心脉,定是救不活的。我的心不由得发苦。
信清勉强笑了一笑,握住我的手掌,微微摇了摇头。
我只觉浑身发颤,鼻子不禁一酸,叫道:“信清,是谁动的手,我会定为你复仇!”
他又笑了一下,声音细不可闻,道:“陛下……陛下……奴才再也不能……伺候您了……”他抓住我,像要抓住什么一般,浮筋
游动,但手上却没什么力气。
自从我发现太亲近他之后,便换了几个太监轮班当值,让他伺候的时间便少了。我知道他内心失望,但他却从没跟我说过。不料
今日正好轮到他当值,我却不在宫中,便害死了他。
我任他握着我的手,看见他眼睛中露出奇特的神采。他微笑着,清秀的面容,仿佛雪白的梨花,在我的怀中刹那间枯萎。
我抱着他,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有些应该说的,却是没有说出口。即使是谎言,也好过什么也没说。他是那么期待,我却一直
让他失望。
从此在这宫中,怕是再也没有人,像他一般对我了。
我有些木然,身旁有人说道:“启禀陛下,末将等人已经找过,四周没有任何刺客留下的痕迹。”
连人怎么混进来的也不知。我大怒,叫他们滚了出去,心中却是知道,那刺客是绝顶高手,即使有人能看到他,也拦不住。在门
内杀人,连门外的人也不知,这手段确实可怖之极。
猛然间,我想起昨夜那奏琴之人,心中登时一惊。他杀人所用的,不是长针,而是那琴上之弦!
琴弦多以马尾制成,是柔软之物,灌以内力后,便成为杀人的利器。那人留琴声给我,定在是告诉我他还会再来,想必还留下了
约战的时间地点。我问信清到底是谁动手的,信清却是不说,他定是知道那刺客武功高强,不愿我去对敌。
我轻轻道:“信清,朕会给你报仇。你乖乖别动,让朕看看,你藏在哪儿了。”我轻轻解开他的衣衫,少年的身体,肌肤却雪白
而细腻。
他雌雄莫辨的声音,秀气的动作,常常让我当他是少女。但他却不是,只是一个本该有未来,却不得不将生命葬送在宫中的太监
。
我知道他爱着我,却从来没有回应过他。
我轻轻吻了吻他的面颊,从他里衣里抽出一张白绢。绢上用细丝一般的血迹写着:“素慕萧帝武功精深绝妙,愿与之一战。半月
之后,子时三刻,城西十里亭,阁下一人前来,携待死书为盼。”
原来也是为了宝藏。此人不肯暗中行刺,送了这么一份战书约斗,定是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负,这一战艰险之极。但即使我不去
,他寻到宫中,又有谁是他敌手?
信清不懂武功,只当我不去,便会有侍卫替我抵挡一阵。如果去决战,便是陷入莫大的凶险之中,所以将这份战书藏了起来,不
让我知道。但他却不知这一战是免不了的,有备之战,反而多了几成胜算。可见对方今日前来,完全是为了下战帖。杀这几个内
侍,只是顺手之举。
那人对武学之道如此痴迷,对他而言,与我一战,更快意于取得待死书,否则,便应如慕容离一般,无所不用其极吧。那么,他
取待死书做什么?我心中这些疑惑,只有见到那人之后才明白了。
信清,你去吧,朕会为你报仇的。我在心里说。
第32章
这一战不知是生是死。我淡淡地想着,心中有些茫然。几次经历生死,心里不是没有惧意,但愿这一次也能逢凶化吉。即使不能
,棠儿已经懂事,他性格坚忍沉静,我后继有人,又有何惧?
想到棠儿,我不禁微笑。为了让他绝情少欲,我极少去见他,但是每次考校他时,他的进境都让我十分欣慰。虽然他现在只有八
岁,所学不多,但他镇定从容已经远远超出侪辈,况且有贤臣如我南朝,即使少年为帝,也不会不妥。
半个月很快就过去。
我不是草莽中人,又是为报仇而去,自然不会光明正大。除了携一剑之外,还带了暗器。那暗器是仿制慕容离所用的手弩所制的
袖镖,不用时便放在袖中。机括是用蚕丝牵引,尾端隐藏在么指的玉扳指里,尾指一弹蚕丝,便能射出。
那日慕容离行刺后,我将慕容离射在寝宫中的两枚精钢短箭带到工部。那时龙靖羽已经去了吏部做事了,即使他还在工部,我也
不能让他帮忙,便让工部的张侍郎看看,能不能做一个一样的。张侍郎却说,那箭太沈,即使能做出来,速度也不会太快,若要
速度快,便只能射出普通的飞镖了,于是做了这个手镖给我,仍是费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才做成。如果是由那人来做,他精研机关
术数,定会做成的。
想起那个人,我禁不住心里又是一疼。自从他拒绝我之后,我也刻意不去想他,不去看他,他怎样升的官,我也不大记得了,似
乎是由吏部原先的侍郎举荐,在吏部先是做了司封郎中,后来才升上去。其实从工部迁到吏部,若不是朝中有一定势力,是很难
办到的,即使是我故意放水也很难。说起来,他已渐渐不同往日,想必在朝中,也已学会网罗羽翼。
他如此恨我,恨到会私下羞辱我的地步,以后不知会对我做出什么来。可是杀他,却非我所愿。如果真的杀他,说不定会像萧南
允一般,日后追悔莫及。况且,我是万万下不了手的。
真到了那时再说罢。
我看了一眼更漏,铜壶中已流到申时刻度。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天空暗沈,却是密云不雨。
这是秋后,京城天气多半如此。
那时也正是秋后。屈指一算,距离与那人初见,竟是快有三年了。
决战在即,实是不应多想。我抽出长剑,细看青锋如水,心中便是一静。我合上剑鞘,握在手中,走出门去。
陈之珏在门外,单膝跪下说道:“陛下,末将愿随行出战。”
我道:“不必,让戴时飞、韩彦卿随朕前去便可。朕已写下诏书,若是不幸身亡,便传位与太子萧棠,那诏书在御书房中,朕未
回来,便由你掌管。”戴时飞与韩彦卿都是他麾下枭骑中人,是在三军之外选的七人之一,那七人都有些桀骜不驯之气,肯效命
于朝廷,做他们眼中的“鹰犬”,想必也是因为陈之珏之故。
对于这个少年的来历,我实在是好奇,但用人不疑,他不愿说,我便也不问。
让戴时飞和韩彦卿与我同去,当然不是助我御敌。那人只让我一个人去,人多了怕是他不会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相比之下
,我还是情愿与他真刀真枪地大打一场。他们一则可以掠阵,查看附近有无伏击,二则,若是我死了,也好收尸。
这一次我是连后事都准备好了,可说是万全之战。我有些自嘲。但比武当然不同于打仗,心神不定终究是要败的。
我们出了城东,到十里亭还有三里有余之时,我便让他二人停下,独自去了十里亭。到的时候,天还没有暗下来,比武之期却是
半夜。
京城繁华,即使是城外,也有不少民宅。但十里之遥,又是送别之所,附近并没有什么人家。四周旷野,只见衰草枯阳,晚风一
阵吹拂,萧瑟之极。
我坐在亭间,将剑横放在膝上,剑柄正靠着右手,闭目养神。
晚上,风渐渐冷了下来。不知何时,一阵凉意刺骨。
这不是夜风之冷,而是杀气!
我心中一惊,手已紧紧握住剑柄。只听有人一声长笑,琴声瞬间响起,尖锐刺耳。我心神稍稍一乱,毫不犹疑,一剑刺出,只觉
刺在琴声之中,软绵绵的,毫无着力之处,琴声已倏然而止。
我定下心神,只见不远处一个四旬开外的道士抱琴而立,说道:“你带待死书来了么?”他十分瘦小,抱着一张琴,那琴竟似比
他还高了不少。
他既是道士,想必便是陈之珏所说的那个铁琴道人了。
我道:“你要待死书,问我要便成,何必杀人?”我将那半幅帛书从怀中取出,向他扔去。他不敢伸手去接,任那帛书飘到地上
。
那道士淡淡说道:“贫道若是不杀人,萧帝怎肯赴约前来?”
我道:“你是为谁效命?”他见了帛书,脸上毫无喜色,定然不是为他自己来取,而是另外有人要他来取了。那人能差遣如此高
手,也不知是什么人。
他有些吃惊,但这惊讶之色立刻掩去,神情淡淡,说道:“恕贫道不能告知。萧帝,谮越了。”他说完,怀中仍抱着琴不放下,
手指一拨,琴声便似从琴上荡出。
这琴上,竟能发出剑气之质。
我有些吃惊,挥剑便挡。只觉他琴上绵绵不绝,那剑气竟是不止不休。
只听他琴声有一个声调有异,像是并非这曲子所有。若是别人,想必听不出,但萧氏中人自幼便习乐理,这支曲子声调很是奇特
,我虽没听过,但也听得出这一声声调不对。我心中一惊,剑气已然袭来,但听声音,这股剑气劲力也没什么特别。
我不敢用剑荡开,一跃闪过,只听这一道剑气近我身旁时,劲风破空之声忽然尖锐之极,不散不灭,竟至远处去了。
这是琴弦!
如果我用剑去挡,那琴弦是有形之质,速度又是如此之快,势必不能如剑气一般击散。这次躲过,竟是是十分幸运。
他发出一根琴弦,手下仍然不停地弹下去,曲调毫无阻碍。我有些吃惊,但正在此时,一声巨响,竟是六弦齐发。
我躲过他五弦,那第六弦便再也躲避不过,只得用剑斩落。但长剑已将那琴弦斩断,那琴弦仍然不停,我只觉得右肩一痛,那琴
弦分成两截,仍然一前一后,穿骨而去。
肩上受伤,剑便有些握不稳。我双手握住长剑,向他斩去。他脸色微变,手探到琴身底下。
那琴下藏有兵刃!我大吃一惊,再不迟疑,左手尾指一勾,勾动机括。
只听几下声响,他还不及取出兵刃,便惨叫一声,那镖射入他左眼,血浆迸出,以这机括力道,必已射入脑髓。我心中大喜,此
时眼前一花,只觉得他身形如同鬼魅,竟已到我身前,运起右掌,奋力一击。
我躲闪不及,只觉小腹剧痛,手中长剑仍向他刺去,心中却是一惊:我是死在此处了!
长剑刺入他的身体时,他气力已绝,缓缓倒在地上,左手仍是抱着铁琴。
我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剑,小腹中掌之处渐渐剧痛难当,拾起那半幅帛书之时,身体弯下去,竟然已经直不起来,登时摔倒在地。
第33章
我运气一试,只觉得小腹剧痛难当,时而灼热,时而冰冷,竟是中了极重的内伤,心知已是侥幸。
勉强便要爬起,但右肩剧痛,竟然已经完全无力。
怕是伤了琵琶骨了。也不知伤得如何。若是琵琶骨被完全击碎,我这右臂,便是废了。住在这宫中,不练武也没什么,只是有些
无聊。但这帛书在我身上的消息,定是已经散播出去,日后若是再有人前来,便不能应敌。早晚得让人假扮刺客,盗一份伪书出
去,对外便称是慕容离所为。
我慢慢用剑支持着站起,戴时飞和韩彦卿已经过来将我扶住。戴时飞有点不以为然,说道:“你用这等手段取胜,未免不够光明
正大。”
这戴时飞不免有些呆气。我道:“他杀我内侍,便是光明正大么?”韩彦卿咳嗽一声,细声细气地道:“戴兄,我们把陛下扶回
宫吧。”
我皱了皱眉,说道:“朕还没死,不用了。”被他们扶着回去,终究不大好看,但勉强走回去,已气力不济,倒床便睡,整整躺
了一天才醒来。
醒来时,已是晚上。只觉得中掌处如同火烧,腹中却似冰冻,嘴唇干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叫道:“信清……”忽然醒悟过来,信
清已经不在,登时完全清醒。
一旁随侍的太监尖声道:“陛下醒了……”他便要上前服侍,我挥手叫他退下,让太医过来。
太医看过时候,说是大抵无碍。幸好我用剑挡了一下,琵琶骨没有完全碎掉,但怕是会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气力,而中的掌伤外热
内寒,用药极是亏身,只能运功慢慢调养。
信清死后,这宫中更是寂静得可怕,常常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仔细听时,却又什么也没有。陈之珏现在一直在随秦霜海练枪
法,也顾不上我,加之我身上伤处未愈,许是有些不快。
过了一个多月,伤势还未见起色,阵前却传来消息,江屏城久攻不下,请援兵力粮草。这一仗不打下去,只怕大军便要退回到北
天关,从此前功尽弃。于是我遣了援兵前去助战。此时陈之珏说,他枪马早已娴熟,愿随同出征。
只过了一个半月便已练成,委实令人有些不信。我说他定是骗我,他便负气要我到校场检视,其时已很久没有出巡,我便笑而应
了。
校场阅兵选定的是后天,之后便立即出征。这次是为陈之珏而来,一切从简,随行只带了几人而已。
秦霜海作为陈之珏的师傅,自然早已到了。我到的时候,陈之珏正端坐在马上,手握长枪,英姿飒飒。看见我到了校场,便拍马
到我面前,跳下行礼,说道:“陛下,末将与秦将军麾下的战将军试枪,若是胜了,便让末将出征,怎样?”
战无败是秦霜海麾下名将之一,方当壮年,枪法精湛。我微一颔首,两人向我行了一礼,各上了一匹马,背向而行,相隔十几丈
远后停下。
两人催马上前,只见两匹马自远处相向而来,风驰电挚一般,转眼间,已交上了手。我虽是在场外观战,仍觉得他二人手中之枪
宛如游龙,迅如闪电。
他枪术果然已经学会,怕是已青出于蓝。但他一上战场,日后便如同秦霜海一般,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心里有些茫然。此时战无
败已被陈之珏挑落了枪杆,场外彩声如雷。
我击了击掌,此时却见远处一个修长身影,正往我这边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