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黄昏,渔村外的天空渐渐暗沉下来,苍云仿佛凝岳,竟似要下大雨的先兆。这场大雨,倒可以多少掩去我们的形迹。
我走入帐篷,太医迎上前来,说道:“陛下,现在就要行军的话,移动伤口,恐怕对陈将军的伤势无益。”
我皱眉道:“总不能将他留在这里吧。”殷九若是能安然离开,这个渔村必定十分危险。
太医躬身道:“若要将陈将军强行带走,他的伤口再度裂开,性命定会不保。微臣愿意留下,为陈将军诊治。陛下的安危最为要
紧,还请陛下顾念社稷之计,先行离开。”
我赫然站起,心中焦躁之极,不由得在室中走来走去。过了一阵,说道:“留一百死士下来,保护陈将军安全。”
虽然有了决定,但仍旧是要弃他而去了。
对这个少年,我终究是有着歉疚之情。
外面的士兵已在准备拔营,太医也在收拾诊具。我坐在陈之珏的床沿,不由看着他出神。
他对龙靖羽十分不以为然,而且和龙靖羽份属同僚,没有上下从属关系,为何肯舍命相救?即使他不救,也没人会怪他。难道竟
然因为龙靖羽是我心爱之人的缘故么?
我不由得心中怦然一跳。
正在此时,陈之珏的睫毛微微一动。我一惊,心已快跳了出来,只见他慢慢睁开眼睛。他凝视着我,渐渐露出一点笑意,干裂的
嘴唇动了动,却是发不出声音。
他竟然醒了!
我不由得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转头朝外面的太医叫道:“太医!他醒了!快进来!”
他微笑着,苍白着面孔,笑容却是十分坦然无惧,沙哑着嗓音,轻声道:“陛下……”
第88章
我露出一点笑意,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在喉间滚动着,却是没再发出来,轻轻松了一口气。
太医进门后,看了他的脸色,又闭着眼睛把脉半天,才道:“陛下放心,陈将军已然无事,只要小心调养,半个月后就可下地了
。”
半个月后才能下床,看来是只能留在渔村调养了。我点了点头,太医躬身退下,说是要去熬药。此行仓促,太医身边并未带着药
僮,一切只能从简。
我向陈之珏说明了我的决定,陈之珏不由得脸色甫变:“陛下,此时海上必定守卫严密,若是贸然离去,无人护驾,也是不妥。
”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留在渔村才更是危险吧。之珏,你是不是想随我离开?将你留下,实是万不得已,你不必多心。若是你的
身体好些,我必然会带你走。”
“可是……”
“好了,朕决心已定,你不必多言。”
“末将不敢。只是……那些宝藏……”
“那本是引朕上钩之物。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大出朕意料之外,暂时收兵也无妨。”我冷冷地笑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想算计
朕的人,朕都不会放过。”
忽然决定离开,其实也是因为……随我前来的那个人,已经离我而去了吧。我自负多智,其实他心里想些什么,我从来不明白。
我把手按在陈之珏的肩膀上,说道:“好好养伤,朕等你回来。”
“是!”他激动得便要坐起,我按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我笑了笑,“上次你重伤的时候,你说要求我一事,是什么事?”
“陛下!”他吃了一惊,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怎么了?”
“多年之前,陛下答允末将,说是待有一天,末将的武功胜过陛下,便能请陛下答允微臣一事。可是……我们没有再比试过武功
……”他迟疑着说。
“没错。我们虽然没再比过,但我已多年不练武,而这些年,你武功日益精进,一进一退之下,高下立判。何况武将的武功尚不
及君主,还成什么样子?”我皱眉说道,“你有什么事情要朕为你办到,说出来便是。看你也是个好汉子,怎么说话也会吞吞吐
吐地不爽快。”
他犹豫一阵,说道:“什么事都行么?”
“那是自然。”
“我想请陛下带末将一起离开。”他鼓起勇气说。
“不行!”我赫然站起来,“朕什么都能答允你,就是这件事不行!”他担心我的安危,竟然要随我离开?我哼了一声,“你现
在身受重伤,难道还要朕分心保护你么?”
他面孔胀得通红,垂着眼睛不说话。
我知道我说的重话刺激了他,缓了语气道:“你想要求我做的决不是这件事。到底是什么,你说罢,不管如何艰难,朕必会尽力
助你达成心愿。”
他抬了眼睛看看我,又垂下去,小声说道:“真的可以么?”
“君无戏言!”
“我……我想摸摸陛下……的脸,可以么?”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微不可闻。
摸……我的脸?这是什么古怪心愿?
我瞪了他半晌,一句话说不出来。
第89章
他不敢抬头,低声道:“之珏失言,请陛下当之珏没有说过。”
“你为什么想要这么做?”我忍着怒气道。想摸我的脸?自我知晓世事来,就没人胆敢如此,除了那两个混账东西之外。难道,
真如慕容离所说,越是骄傲狂妄之人,便越让人想生出折辱之心?
“末将只是……只是……”他抬起头与我对视,面孔胀得通红,“陛下不必多想,末将只是难以克制孺慕之思。在末将心中,陛
下有如高山仰止,怕是毕生难以企及……如果能摸一摸陛下的龙颜,末将此生无憾。”
难道他当真对我如此崇敬,情愿把这个允诺宛如废物般用掉?方才我心中的确有些担忧他会借此机会希望位列一品或者食邑万户
,虽然能轻而易举办到,但我自然会万分失望,如今他提出这个要求,又不免让人觉得他把君主的千金一诺瞧得也未免大是不值
。
我不由得面部微微抽搐,说道:“你就这个心愿?不愿改了?”
他有些吃惊:“陛下真的愿意答应么?”
我抽了抽嘴角,道:“朕既然说过,什么都能做到,这件事又有何难?只是我此刻面上涂抹有易容丹,又要很快出行,你是要现
在便摸,还是以后?”
他吃了一惊:“陛下当真要离开么?”他露出了依依不舍的神情。我心下有些焦躁,越发觉得他的神情有些不耐,但又很快想到
,他还没到十八岁,有些稚气也是应该。
总是忘记他的年纪。
我坐到床沿,俯身让他看我被易容丹染得蜡黄的脸色,想到他方才说的什么孺慕之思,不由得有些想笑,厚着脸皮说道:“你要
摸就趁现在,不然朕说不定以后会后悔。”
他犹豫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往我的脸上摸来,但只刚抬起,便被伤口牵动得闷哼了一声。
“怎么?很痛么?”
我一惊,掀开被子,俯身下去看他胸口处的伤势,蓦然发现,他正怔怔看着我,那目光似乎有些不一样的热烈。
他微笑起来,用手轻轻摸着我的面颊。他的动作十分缓慢,掌心上的厚茧磨在略有粗糙的脸上,让人感到有种微微的麻痒,他的
手握惯了长枪,竟然也有如此轻微的力道。
不知为何竟在此时,我想起那个多年前死去的宫人,他青白的面孔,宛如宫中午夜的兰花,寂静地凋谢去。
他对我也该如像陈之珏一般的敬慕罢?
我恍惚着,看着身下的少年泛白的嘴唇,不由得低下头,吻了上去。
嘴巴上传来微带凉意的触感,一声惊呼让我蓦然回过神,只见陈之珏吃惊地看着我,神情古怪。
“朕有些失态了。”我坦然地笑了笑,心中虽然有些歉疚,却尽力没表现出来。陈之珏对我最多只是倾慕而已,我这么做委实吓
坏了他。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他知道我是个什么人。自从沉迷于龙靖羽的美色后,我便渐渐对男男欢爱一事不太反感,然而龙阳
之好毕竟有违伦常,陈之珏被我这么吓过之后,想必也会将过多的仰慕收起几分。
第90章
“陛下……我,我……”他结巴起来。
“嗯?”我含笑注视着他。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他轻声道。
“什么事?”此时此刻,面对这个青涩的少年,我不由得柔声细语起来,“你说罢,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实言相告。”
“陛下不会怪罪么?”
“您……您喜欢龙大人时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他越说越是小声,到最后时低下头不敢看我,脸已红到耳根。
我怔了一怔,没明白什么意思,正在此时,龙靖羽在草屋中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幽幽响起,他说,陈之珏恋慕于我,难道是真的么
?
我虽自认长得不差,但也决不是美男子之流,若这事是真的,倒真有些匪夷所思,难道……我是中了邪么?
忽然之间,我感到脸上方才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有只蜘蛛爬过,说不出的毛骨悚然,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看着陈之珏,他虽然有
些惧意,却咬着下唇不说话,显然是执意要知道答案。
“你问这个做甚?”我沉下脸。
“我也不知道……”他轻声说,“可是……可是……”
他的犹疑不决,仿佛梦魇般压在我的心上,让我沉不下气:“可是什么!”虽然被触到逆鳞,但或许怕吓坏他,我竟然在设法克
制自己的惊怒。
“没什么。”他连忙道,“陛下息怒,末将出言无状,还请陛下恕臣大不敬之罪!”声音隐约微微发颤。
大不敬……大不敬……看来这竟然是真的了。
我看着他低垂的双睫微微发颤,竟是不知如何地担忧我动怒,不由良久说不出一句话。被男子倾诉爱慕之情,这并不是第一次,
但却只有这一次最为诡异。我知道他并不像龙靖羽一般心思不定,若是他说的话,我自是可完全相信。
但他的年纪太小,怕是将倾慕误以为是爱恋而不自知,若是长大了些,与女子多欢好几次,想必便会改变主意。
我沉默了良久,说道:“这种话,以后不可乱说,也不可多想。等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了。”明白一切都只是梦幻泡影,所谓情爱
,不过只是一场噩梦。
“你不是想知道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么?我告诉你罢,我对他,只是疯狂的迷恋而已,每个男人的一生中都会来这么一两次,
过去了就好了。”我温言说着,脑海中清晰地想起当年那个与我一同坐在园子里吹笛的青年男子,心中仿佛惊涛骇浪般涌动。
过去了就好了……我苦笑一声,虽然说过去了就好了,但等待过去的时间却已太长,如今只能仿佛摄魂一般告诉自己,当初那个
在碧青山上有些羞涩拘谨的男子,早已死在朝堂的倾轧纷争之中,再也不可追忆。
我站起来道:“陈将军,你好生歇息罢,朕在南朝等你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转身朝门外走去。
侍从早已将帐篷撤下,将军队驻扎留下的痕迹消除得干干净净,所有士兵全部列队在门外,准备出行。
空气凝滞得似乎没有一丝的风。今晚,想必会暴雨如注罢。
我望了望阴沉沉的天空一眼,露出一点笑意,慢慢吐出一口长气。这样的天气最利于行军。万事纷繁,也只有这一件是喜讯了。
第91章
西行大约半个时辰,马程虽然不快,但也已行了七十余里,离原来的渔村已有很长一段距离。此时已有雨点落下。若要冒雨行路
,反而会露了形迹。于是吩咐手下人找个地方扎营。
原先随我离开大船的钟将军也随我同行,他名叫钟持,生得虽然粗犷豪迈,为人却十分细心,也懂一些本地方言,说起腾龙岛上
的风土人情,倒像是本地人一般,我以为他是陈之珏的手下,攀谈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为龙靖羽做事,后来因为对工部的事务
有所缺漏,被龙靖羽责罚,碰巧被陈之珏看到,便将他收到自己军中。
这一过程好生熟悉,不过他言谈之间对陈之珏感激有加,不像是龙靖羽设计潜入陈之珏身边的棋子。龙靖羽要把持朝政,手握重
权,怕是早就有了预谋,钟持此人既然在他手下当值,我便也不是很信得过。
与钟持说了片刻的话,正要用晚膳,外面就有人传令,说是有要事觐见。传了来人进来,却是一个侍卫,呈上一只鸽子。
原来有人在附近发现有鸽子在上空盘旋,用弓箭射了下来,鸽子脚下绑着一支细长竹管,上面封着的却是南朝的印漆,抽出看时
,里面藏着一卷纸条,写着:“星峰之南,密藏现世,请求援兵三千,然此地险恶,陛下切勿前来。”字迹缭乱,像是匆忙写就
,但仍然能看得出,这是龙靖羽的字迹。
他这么快就有消息,令我十分惊讶,但更让我怀疑的是,鸽子是从何得来,又是如何找寻到我,种种疑点让我不由得怀疑龙靖羽
写这张纸条的用意。
此时手下虽然不够三千兵马,但也足够应付。犹豫片刻,便下令余部往港口去的队伍即刻赶赴腾龙岛星峰。
进门的传令兵领命下去,我举着筷子,却是再无食欲。龙靖羽此人虽是为了家国,但所用的种种手段无不令人心冷,他请兵我便
立刻如他所愿,不知是不是再次纵容他。像他这样的人,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和衣躺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睡。这次出海我所带的兵马本来就不多,他请兵后,我身边可用之人更少,若是此时要回南朝,怕是
不易。不如设法与陈之珏会师,再做打算。
万籁俱寂之中,只觉一阵森冷杀气倏然而来。我赫然睁开眼睛,烛光照耀下,剑锋的光芒闪烁,正往我的眉心刺来。
正在睁眼的一瞬,剑锋凝住不动,但仍有杀气自剑尖破出。持剑的人戴着斗笠黑纱,竟然是那个奉命前去杀殷九的吴先生!
“撤剑!”我厉声大喝,他手中的长剑微微颤动一下剑尖,又是凝住不动,依旧指在我的眉心上。只要他轻轻一送,我便立时毙
命。
我眼睛不眨,注视他道:“你杀我毫无益处,又何必为此挣扎?不如撤剑罢!”
“你又如何知道,我杀你无益?”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带着一阵苍郁的冷漠。
“若是大有益处,又何必停手?”
他的剑尖颤动着,飞快地在我身上要穴轻轻一刺,我只觉得被刺的地方微微一痛,便不能再动了。他注视着我良久,收回长剑,
缓缓说道:“虽不杀你,但也不会让你好过。”
“吴先生,我与你有何冤仇?”偏偏有这么巧的事,冒险将身边的侍卫撤走,便立刻被人刺杀,我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些。他能
进入我的住处,周围的守卫定是已经杀了,如此高绝的武功,若我还在当年,怕也难以胜过。
江山广阔,世间身负绝艺者不知其几。我也的确自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