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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外面的谢薇安,很久以后才等到了房门的再次打开。站立在门口的南卓脸色越发得苍白,举步之际,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抢上前一步,谢薇安心里一惊,伸手牢牢扶住了他:「你怎么样?身体撑得住吗?赶紧去医务室休息。」
「不用。」南卓低声道,「我去看看他。」
美丽的黑色眼睛看着他,谢薇安用会说话的眼神表示着不赞许。
「薇安,你有一双和他很像的眼睛。」南卓忽然温柔地笑了笑。
瞥他一眼,年轻的女舰长并没有不快的意思,反而微笑起来:「他的眼睛比我美。」
无声地咧嘴一笑,南卓恢复了有点懒散和漫不经心的表情。在薇安的带路下向着舰艇底层走去,他漫不经心地问:「他有没有什么异动?没惹什么麻烦吧?」
「当然有。」谢薇安悄悄将他高大的身体往自己身上靠了靠,「一开始是大吵大闹要见你,再后来就是绝食,被我连吓带唬才止住了,像个小孩子。」
「他本来就是小孩子,不过十八岁而已。」南卓淡淡地道,眉头却忽然皱了起来,停下脚步,「你说,他绝食?」
「是啊,连着砸了几顿盘子呢。」谢薇安摇摇头,看见南卓忽然奇怪起来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他担心什么,「放心,我们看管得很仔细,吃饭用的勺子和容器都是铝制的,砸不碎,也没有杀伤力。」
「关他的地方,有没有监控摄像头?」南卓紧逼发问。
「没有,这里是侦察舰,又不是军方重狱。」
沉吟一下,南卓的眼神从疲倦忽然变得锐利清明。
「带我去,要快!」他沉声喝,伸手从谢薇安腰间取出配枪,想了想,又交还给谢薇安,「你拿着比较好,我现在没力气没准头。」
顿了一下,他忽然又重新把配枪拿了回去!
「还是给我吧……你准头太好,别一枪伤到了他的要害。」
恼怒地看着他把自己的配枪取去又送还,谢薇安冷哼一声:「南卓,你的血流光了,脑浆又没流光!看看你自己,这么优柔寡断的,哪里像个飞行营营长的样子!」
怔了怔,南卓再次苦笑:「薇安,你是个女孩子,不要整天把脑浆啊什么挂在嘴边好不好?」
「这里没有女孩子。」谢薇安俏丽的脸庞上冷冷的,漆黑的眼睛里是冷静的光芒,「战争打响后,军队里就不会再有什么性别之分。」
瞪着南卓,她毫不客气地训斥道:「倒是你,越来越婆婆妈妈、畏手畏脚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已,竟然紧张成这样。」
南卓深深看了谢薇安一眼,扬起眉讥讽一笑:「我和他在一起呆了八个月,起码可以断定一件事。」
「什么?」
「他不是一个爱吵闹的人,更不是一个会轻易决定去自杀的小家伙。」
谢薇安一怔:「所以呢?」
吸了一口气,南卓眼中精光一闪:「所以,我们得快点赶去亲自检查一下,希望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站在敞开的禁闭室门口,南卓和谢薇安同时心中一松,慢慢平复下来。
澈苏好好地坐在床上,正安静地任凭看守的士兵给他换肩上的纱布。听到他们进来,那士兵回头示意:「舰长,南卓上校!」
一眼瞥见那个帝国少年身上的禁锢依然完好,谢薇安松了口气,走上前看着那名士兵的动作。
「在换药?」她轻声问。
澈苏肩膀上的纱布刚刚打开,沾染了血污的棉条被那名士兵并不客气地抽了出来,有点微不可查的轻颤,澈苏的牙齿,因为咬紧而在清秀的腮边露出清晰的轮廓。
忽然大步上前,南卓粗鲁地接过了那名士兵手上的药品和清洁纱布。
轻轻抬头看着他,澈苏并没有像谢薇安想象的那么激动,反倒是极其安静。坐在他身边,南卓轻手轻脚地拿起托盘上浸染好药水的棉条,慢慢地塞进澈苏肩头的灼伤洞穿孔,按照学过的标准野战救伤知识,开始为他换药。
不知道是手生还是虚弱没有力气,一边上默默观看的谢薇安忽然觉得,南卓那一向稳定的手,似乎在轻轻颤抖。
「要打麻醉吗?舰艇上有一些。」她忽然开口。
「拿来!」
「不用。」
南卓和澈苏同时开口,前者是急切,后者是冷淡。
南卓怔了怔,转头和气地向着谢薇安道:「抱歉,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呆一会?」
门轻轻关上,小小的临时禁闭室内,暂时和外面隔绝开来,一片诡异的安静,只有南卓重新拿起药物和刀钳的碰撞声。
不知道多久,南卓终于平静地换完了伤药和纱布,包扎的手法也算标准。可两个人的额头都有点细细的汗珠。
看着澈苏沉默的脸,南卓突兀地开口:「为什么不愿意用麻药,起码可以好受一点。」
「不疼。」澈苏淡淡道。
「不疼?」不知为什么,南卓忽然怒气冲天,狠狠一拳砸在了固定的床沿:「不疼你会满额头都是汗?!你以为你这样很英勇?你知不知道,这的确算不了什么!到了联邦,有比这更……」
语声忽然戛然而止,他的眼睛中的血丝越来越浓,却没能再继续。
抬起头,澈苏看了他半晌,忽然好奇地笑了笑:「我的确是有点疼,所以才会有点冷汗。可是你呢,你为什么也会有这么多汗?」
看似平淡的话,却像是一根尖锐的刺,狠狠扎进了南卓的心。
沉默地看着澈苏,南卓渐渐从暴躁中平复。他琥珀色的眸子,有点淡淡的悲哀。
「澈苏,不要想着打击我。」他低语,「我既然做了决定,就绝不会后悔。」
「后悔?」澈苏重复着他的话,平静的脸孔上有点不解似的,「这个词我才有立场说,你有什么资格呢?」
看着他,南卓的眼神,终于从痛楚慢慢转回了冷静。
「听说你一直在叫我来见你?现在我来了,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了。」澈苏淡淡道,「我一开始有点气不过而已,现在早已经想通了。」
「想通了,还是已经准备好了?」南卓静静地问。
没有抬头,澈苏似乎不为所动,可是南卓毒辣的眼睛,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他的拳头,悄然握紧!
心中微微叹气,南卓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看似温柔地将它们握在了一起。「不想打麻药,是怕被注射得太多,影响行动力对吗?」
他轻轻用指尖一挑,澈苏手腕上的电子镣铐已经无声而开。
猛然一惊,澈苏赫然抬头,双手就要脱困而出,却在下一刻,被南卓狠狠用力,冷冷按住:「不要动!」
呼吸骤然急促,澈苏死死盯住了他,眼神清亮逼人,似乎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中瞬间交战!
第三章:踏上费舍星
猛然一惊,澈苏赫然抬头,双手就要脱困而出,却在下一刻,被南卓狠狠用力,冷冷按住:「不要动!」
呼吸骤然急促,澈苏死死盯住了他,眼神清亮逼人,似乎在两种极端的情绪中瞬间交战!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却被这个无比熟悉他的男人再次毁掉,怎么办?暴起一拼,趁着他比自己还虚弱,制服他做人质;还是再等一等?!
「你真的很有本事,澈苏。」南卓艰难地按着他的手,接着轻轻一碰他的脚腕,果然,也是应声而开。原先的桎梏,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形同虚设。
静静地盯着南卓极度苍白的脸色,澈苏冷冷甩开手腕和脚腕的电子镣铐,只剩下手腕上尚存的合金索还捆绑在身前,秀美的脸上有种孤注一掷的坚定:「你猜猜看,我现在能不能制服你,然后最后试一次?」
「何必呢?你依然没有一点胜算。」南卓叹息,「既然不敢杀人,那么就算你再抓到那名看守,或者是我,又有什么用?」
「你错了。不敢杀人?或许我下一次就敢了。」澈苏冷笑,慢慢活动着手腕上的合金绳索,似乎在准备变着什么神奇的魔术。南卓静静看着,居然也没有制止。
「我的确错了。」南卓的声音很轻,有点类似错觉的温柔,「你不是不敢,只是不忍而已。」
澈苏的脸色,终于有点微微变了。
「瞧,这就是你的软肋。勇气可以锻炼,可性情是很难改变的。」南卓的语声带着看穿一切的怜悯。
咬着牙,澈苏的脸涨得通红,心中恼恨不定。
「我不想猜你能不能制服我再试一次。不如我来猜猜你,你是怎么脱困的?」南卓淡淡道,「绝食,砸饭菜都是假象,你不过是想借着这些动作,掩饰什么、藏起来什么。然后你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打开了镣铐。——虽然我暂时不知道那是什么。」
澈苏的呼吸,更加急促。
「然后你就想趁着看守帮你换药的机会,拿着你拿到的东西,试着制服他,逼他帮你打开合金绳的捆绑。至于怎么杀出去,你应该也没有具体的方案,只不过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对不对?」南卓柔声道。
虽然明知澈苏极难脱困,但是南卓依然觉得,只要让他顺利爬上他的那架机甲,这个惊才绝艳的少年机修师,就一定有办法驾驶着机甲杀出这里,回到太空。
「放弃吧……澈苏。你逃不了,也改变不了什么。」南卓深深叹息,眼中是与联邦军人相符的冷酷,「我刚刚向军方最高负责人报告了南苏星的秘密。现在这艘舰艇上的舰长应该已经收到了最新指示,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下你。——假如说你第一次制服我当人质时,其实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就算你拿着全舰队的人命来要挟,舰长都不会再答应你什么。」
澈苏的眸子,终于微微一缩!虽然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可当知道一切终于再难改变的时候,终究还是有了点悲哀和茫然。
「我可以留在这里。」南卓淡淡道,「你假如觉得不忿,或者还想奋力一搏,我不会反抗。你不妨试试看,拿我再一次做人质,有没有用——我总比那名士兵好用一点。」
就像是证明他的话,禁闭室的门,忽然砰然而开,年轻美丽的女舰长谢薇安的身影赫然站在门外。看到澈苏手腕的那一霎,她脸色冷凝,身后无数把枪械迅速开启,瞄准了室内身无长物的澈苏和南卓。
「南卓上校,你出来。」冷冽的女舰长脸上没有了温柔,恢复了一个军人的冷静从容,「上级有令,这个人是一级要犯,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双人轮班看押,绝不容有失。」
静静地看着澈苏,南卓忽然一笑:「瞧,现在就算你把我身上割几十道口子,流上十桶八桶血,你也走不掉了。」
整整一队士兵慢慢逼近,冲到澈苏身边,看到他并没有危险的动作,这才一扑而上,把他压倒在床上,重新开始捆绑。
一直让在一边的南卓,看到一名士兵粗鲁地按在澈苏肩膀伤口时,终于爆发。凶狠无比地扑上前,他一拳打飞了那名下士:「没看见他没有反抗吗?!下手这么重?!」
「长官!」狼狈地跌倒在地,那士兵委屈地叫,「他是重犯,而且……」
「闭嘴!」南卓恶狠狠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字,「你们都给我走开,从现在开始,我亲自来看着他!」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南卓弯下腰,仔仔细细地重新搜查了澈苏的全身。果然,他的鞋子里,一根细细的断裂合金索藏在了里面,不知是不是无意中踩踏,澈苏的脚底被割伤了一道深深的划痕,血迹正慢慢渗透出来。
沉着脸,南卓默默地脱下他的鞋子,亲手抓着他的脚踝。熟练地给他上了药,再仔细地包上了纱布。
看着他动作,澈苏一直没有反抗,也没有试图再做什么不理智的举动。
「南卓,你……」谢薇安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南卓不礼貌地打断。
「舰长,请把他交给我。」南卓锐利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用这么绑他,也不用再上重镣铐。」
他拿起崭新的电子镣铐,咔嚓一声,一头铐进了澈苏的手腕,另一头,则冷冷铐上了自己的手腕。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一字字道:「从现在开始,直到军部来人接手前,我和他一起关在这里。」
「南卓,你不必这样。」谢薇安轻轻道,「我可以保证,我的手下,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南卓没有说话,而是固执地默默盯着她。
微叹口气,年轻的女舰长终于挥了挥手,退了众人,只剩下她一个人暂时留了下来。
「南卓上校,我必须提醒你。」她严肃地道,「我虽然不知道上级的命令为什么这么严厉,但是想必你比我清楚原因。——你坚持这样做,我可以答应,但是一旦再出现任何状况,我绝不会顾及你的安全。」
「我知道。」南卓点点头,眸子中光芒暗闪,回头看看身边安静的少年,「你听见了?」
没有回答他的话,澈苏紧紧抿住嘴唇,冷冷看他一眼,眼睛里是无比的陌生。
注视着澈苏的眼神和表情,谢薇安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先前觉得他愚蠢幼稚的判断,是一种严重的错误。这个少年现在傲然自持的样子,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
侦察舰终于开往了返程的途中。
看似平静的无名舰艇上,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就连最基层的技术人员都感觉到了些许奇异。最底层的禁闭室现在看守极为严密不说,就连途中营救下来的联邦飞行营营长,都衣不解带地亲自守在那里,而他们的女舰长,更是一日几次地亲自前去探视检查,竟似如临大敌。
监禁室里,临时搬进去了另外一张床,并排和澈苏的小床列在一处。除了白天两人被铐在一处,就连晚上睡觉,也是两人挨得极近,两只手紧紧锁在一处。
凝视着房间的天花板,澈苏没有看向南卓。他的身边,随舰的医生正在一边的简易支架上挂上了血浆袋,浓稠的血滴正一点点流入南卓的手臂。那天被澈苏放的血的确不少,不知是血气虚弱,还是精神不济,被一起关在这里的南卓,也一直闭口沉默着。
南苏星上,两个人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的温暖氛围,早已消逝如风,再也觅不见一丝踪影。
一滴,一滴。殷红的血液终于输完,看着医生从胳膊上拔下针头,南卓笑了笑:「谢谢。」
医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在一边的小塑料盒子里留下了两份药片:「左边的你服用,右边的叫他吃。都是消炎为主,你们俩的伤口都挺深。」
「好,一定准时吃。」南卓点头答应,看着医生收拾医疗器械关门出去,随手活动了一下冰凉的手腕,单手拿起了塑料杯,自己先仰头吞下了药片。
看了看身边沉默的澈苏,他伸手递水过去:「吃药。」
没有执拗,澈苏默默地接了过去,无言地服下了药片。
滞重的安静在小小的房间里压着,紧闭的房门中,似乎空气都变得沉重而毫不流动。
很久以后,南卓忽然开口:「再过二十个小时,这艘侦察舰,就要停靠到我们联邦的空军基地了。」
没有回应,澈苏像是哑巴了一样。
静静躺在自己这半边小床上,南卓自顾自地说着话:「到了基地,就会有军方的人来接你。我想,接下来的事,就不是我能控制了。澈苏,我知道你现在很讨厌我,可是,你愿不愿意听我几句劝?」
「不用了。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澈苏漠然开口,幽黑的眼睛里是看穿一切的清明,「何况你想说的,我都猜得到。」
是的,除了劝降,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话题呢?南卓怅然闭上了嘴,心中的纷乱如同乱麻一般,理不出头绪。
又过了很久,他才慢慢涩然道:「澈苏,你恨不恨我?」
他身边的少年,抿起了嘴巴。侧眼看去,他的面容干净得有点透明,安静得像是一块海底沉睡的水晶。
转过脸,南卓凝视着身边近在咫尺的脸孔,和在南苏星上不同,那个温和而简单的少年脸上不再有淡淡的笑意,隐约呈现在前方的不祥命运,已经逼着他迅速成长,换上了坚强和冷漠的外衣。
没有像普通侦察舰一样,按照既定的路线飞入费舍星附近的联邦基地。这艘「薇安号」选择了一个极其偏远的废弃基地降落,黑色暗沉的夜色里,没有人发现这艘舰艇格外诡异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