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日都如过往一般平静地度过,荣枯本以为经过那日的对话,皇帝会对自己做些什么,却始终不见对方真有实质的行动。
接近年关的时候,傅和谨要回到西北边城,皇帝这次没再阻拦。临走时,傅和谨总算又见到了荣枯一面,便是好一番的难舍难分
,让荣枯忍笑不已。
来年三月,正是邺京冬雪初融。
荣枯练完了剑,刚回到寝宫欲让蓝明服侍沐浴,却听邓齐匆忙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
“殿下,”邓齐似乎是赶着跑来的,嘴里喘着气,“皇上让奴才们去收拾,说是后天要带您一同南下微服出巡。”
荣枯怔了下,这才顿时醒悟。难怪这些日子,皇帝忙得见不到人影,练武的时候,也没再来亲自教导他匕法。
只是,皇帝出巡,带着他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做什么?
“探子来报,鬼医与无量寺的空思大师曾经有些交情,现在人应该就在无量寺。”
这夜,皇帝总算脱开身,与荣枯一起用了晚膳。席上,他用不经意的语气提到鬼医。荣枯闻言,当下明白了皇帝带着他出巡的用
意。
……有些意外。其实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虽说鬼医性情怪异,但皇帝总归有办法将人请到皇宫,再不行,顶多派人护送自己
过去就是了。
在去年皇帝兴致极好地说得到鬼医的消息后,便再没提起这件事,荣枯也没在意,他本就没抱希望,更不曾想到,皇帝确实是上
了心。
荣枯沉默地坐着,思索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好。皇帝说了,不喜他的“敷衍”。但除了恭顺或感谢,他想不出该说什么
。
“别在那胡思乱想了,”皇帝的心情显然很好,语气透着明显的柔和,“后天一大早就出发,你今晚和明天好生休息,养好了精
神好能赶路。”
虽在先前得到鬼医的下落,但他的行踪向来不定,每回探子们赶过去都要迟上一步。这次查明了鬼医会在无量寺住上一段时日,
将朝里紧急的事务处理了,皇帝当即决定带着荣枯尽快地南下。
荣枯轻轻地点头,刚起身,就被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间充溢着男人熟悉的气息,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这半年来,皇帝对他的态度,不明显地改变了些许,谈不上温柔,也算是纵容。这个强势的帝王,对自己起了异样的心思,更是
想要割断了他与其他人的联系,到底是没有强取豪夺。
“在想什么?”
耳垂被人轻咬了下,荣枯缩了缩脖子,身体更深地偎进了皇帝的怀里……皇帝总会突然地表现一些亲昵的举动,他没有排斥,却
也不太自在。
“没想什么。”
皇帝看了荣枯的小动作,嘴角牵起了很浅的笑纹,不再继续骚扰这人,只是搂着人朝里屋走去。
“那就歇息吧!”
“嗯。”
荣枯低声应了句,便习惯性地垂下眼睑……看皇帝的意思,他今晚是要睡在自己这里了。
第二九章:芦苇江舟
四月日暖。
微风抚在发梢,荣枯嘴边噙着浅笑,靠着阑干静坐在船舷,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三月中的时候,皇帝带着他,和几个侍
卫,简单收拾了后便微服南下了。日夜兼程赶了整一个月,终于抵达了旧都的辖地。
这一带山路有些难走,皇帝遂下令改走了水路。
渔歌阵阵,从不远处的江心不时地传来。
皇帝放下手中的密折,侧头看向船头,沉默地盯着荣枯,若有所思。淡薄的阳光下,青年斜倚在船舷,淡笑的面容上透着一股恬
静,却比在皇宫里时,少了些许的死气。
指尖颤了颤,皇帝遂站起身,从应邱的手中接过披风,朝着船头走去。
肩头被人轻轻地揽着,荣枯遂感觉到那双熟悉的手为自己披上了件柔软的披风,他弯了下唇,“多谢父皇。”
随后被人带到怀里,他只是安静地靠在对方的胸前。
“喜欢这里?”
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伴着温湿的吐息。荣枯侧头躲开了些,嘴上应答,“还好。”
中指点在荣枯的脸上不让他乱动,皇帝看到荣枯微蹙的眉头,轻笑着问道,“什么叫还好?不要尽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放任皇帝的骚扰,荣枯平静地解释,“还好就是不喜欢也不讨厌。”
“哦?”皇帝拉开些距离,手臂仍旧有力地束缚了荣枯的腰身,“那么,荣枯告诉我,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顿了顿,语气
似添了份怀念,“我可是记得,你讨厌桂花的。”
荣枯眨着眼,无神的眼睛愈发地显得茫然。他张了张嘴,又犹豫地合上。
皇帝没有错过对方神情的些微变化,“想说什么?你先前说过,想要平静地活着……除了活着外,就再没有想要去做的事情?”
男人的声音,柔和异常。荣枯动了动被捆紧的身体,缓缓地张开右手。
皇帝不再说话,只低着头,紧紧地凝视着怀里人,不愿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天地间,很静。
许久,荣枯才一点点握起手,柔软的风从指隙间溜走。
“没有……”
呢喃般的轻叹,虚幻的,被江风轻轻一吹,就消散无踪了。
眼皮一跳,皇帝一把将荣枯捏成拳头的右手给紧紧地握在手心,心间莫名地慌张起来,“没有就没有,别想了!”
荣枯睁着空茫的眼,望向渺茫的江心。
“父皇,有人说,我病了。”
皇帝眼神一沉,压下心底的不安,死死地钳住荣枯的手,恨不得将这人给揉进身体里,面上还强自镇定,似不在意地说道,“你
的痼疾早就好了,只等找到鬼医,你的眼睛也会复明的。”
荣枯摇了摇头,慢慢地使力,从皇帝的怀里挣开,回过头对上皇帝的视线。他一点点地弯起嘴,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他们说,我这里有病。”
青年的脸色略显苍白,因这一抹奇异的笑容,淡粉的唇色总透着一股鬼魅。
皇帝脸色阴沉,想要怒斥这人的胡言乱语,又想要将人狠狠地压在身下,却终是没有半点动作。
他只是僵着身看着荣枯的笑,丝丝寒气从心底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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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明轻声地走动,偷觑着船头对峙的二人,心里为自己的主子担心,但也不敢冒然上前,手上无意识地摆弄着茶具,一门心地探
听那边的动静。
忽地,他听到荣枯略带歉意的嗓音响起:
“父皇恕罪,儿臣刚才的话,只是戏言而已。”
皇帝很快就恢复过来,再次将人拉到身前,微低下头,抵在荣枯的额前,语气不算好,“戏言?”哼了声,“胆子倒是长了,竟
敢戏弄起朕来!”
荣枯轻笑了声,漫不经心地道歉,“儿臣不敢了。”
皇帝掩下眼睑,手指尖温柔地揉在荣枯的额角,“你刚才说,他们……他们,是谁?”
荣枯一脸茫然,“谁知道呢!”遂低低地辩解,“儿臣说了,刚才只是戏言。”
“哦?”
“嗯。”
手指滑落到荣枯的耳边,皇帝低笑道,“看来这次出巡的决定果然不错,荣枯你倒不像在宫里那么拘谨沉闷了。”
荣枯垂着眼,淡淡地嗯了声。
不必皇帝说,他也察觉到自己的这点变化。倒是和宫里或宫外没多大的干系,或许是因为知道了皇帝对自己的心思,且不管这里
面到底是怎样的感情,他在面对对方时,渐渐地放松了不少。
皇帝勾起嘴角,搂着荣枯,不时地摩挲着他柔顺的长发。
“很久以前,”荣枯忽然开口,“我还在冷宫里的时候,曾想过,红墙之外是怎样的景致。”
皇帝手臂一紧,遂又放松,顺着他的话,“后来呢?”
“其实我知道外面没什么好看的,”荣枯皱了皱眉,“只是偶尔听起母妃的描述,觉得有些意思。也有些人,着书描绘着人世间
的种种美好,我总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
皇帝有些茫然,荣枯难得主动说这么多话,最终以一个莫名的问题结束了话题。为什么……如一道魔咒,在他心底一遍遍地回荡
。
“什么为什么?”皇帝喃喃地开口。
荣枯抿了抿嘴,好半天才为难地说道,“很多……”便不再追究答案,转而继续早先的话题,“除了活着,我想有一天能去重华
城,或者大漠、西域,还有海边看一看。”
“就这些?”
“就这些。”
指尖细致地描画过荣枯的眉眼,皇帝神情莫测,“你想去的话,等哪一天空闲了,我陪你一起。如何?”
荣枯平静地应道,“父皇的决定,儿臣没有异议。”
皇帝扯了下唇,捏了捏荣枯的鼻尖,“有件事朕一直不知道,原来荣枯竟记得冷宫时的事情。那时候……为何隐瞒自己的身份?
”
荣枯想了下,才道,“儿臣没有隐瞒。”本就没什么好隐瞒,但似乎也没什么好宣扬的。他那时被人彻底遗忘,死里逃生后,根
本就不知何去何从。
沉默了许久,皇帝牵握起荣枯的手,朝船舱走去,若无其事地开口,“江上风大,还是避一避吧!”
第三十章:飞花织烟
彻骨的冰寒,将人冻结在绝望的虚空里。魅影幢幢,交错舞动,恐惧与惶恐蚕食着内心,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尖厉的嘶喊、破碎的哀吟,终化作一片火光,燎燃不尽。
“荣枯!”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将他从空茫的世界拖拽出来,荣枯浑身颤了颤,神智一点点地抽回。眼皮上似压了千钧重物,他艰涩地吐出一
声唤,“父皇?”
皇帝躺在荣枯身旁,一只手轻轻地拍在对方的脸上,眼神一沉,“又做噩梦了?”看着这人极差的脸色,“到底怎么回事?这几
天夜夜噩梦的。”
彻底从梦境里脱身,荣枯放松地躺着,依然闭着眼,哑着嗓子回道:“没事……天明了吗?”
将人往怀里搂了搂,皇帝淡声地开口,“还有半天的路程就能到无量寺,今日不必赶路,就在这里整顿下。”指尖拂过荣枯的眼
袋,“你几夜都没睡安稳了。”
“哦……”
含糊地应着,荣枯很快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皇帝便一直定定地注视着青年的睡颜,眉头皱紧。出宫以来,他与荣枯夜间就同睡一榻,这几晚都会被对方惊醒。
沉睡中的人,不再那么安静,极力压抑的神情和僵硬的躯体,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皇帝时常叫唤不醒,只能暗自运功抚平
对方躁动的气息。
他不明白,荣枯到底有过什么样的经历,竟让整个人变得如斯。也曾让暗探查过荣枯过往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特别的发现。
还是说,冷宫那几年,在当时年幼的荣枯心里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皇帝清楚,那个女人后来几近疯癫,自不可能善待荣枯的
。
皇帝颓然地闭上眼,内心又泛起了熟悉的无力,沉闷的感觉压得人难以呼吸。他却不能叹悔!这样的荣枯,是他一手造就的,过
往的疼痛与遗憾,也只能由他亲手去弥补与修复。
何时起,他对于荣枯的感觉,竟不再是完全的掠夺与控制。心头时时提醒的隐痛,让他无法再苛求那人了。
总归是,放不了手啊……
“荣枯。”皇帝低声叹息,轻轻地吻着怀里人的发端。
再次清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荣枯走出屋子,搭着蓝明的肩,散步在小院里。或许因白天睡了整天,此时他整个人看起来神
清气爽的。
黄昏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舒适。荣枯靠在槐树下,手掌撑在身侧,细细地摩挲着老树皮。
“父皇去哪了?”
他醒来吃完了饭,又在园子里晃荡了半天,才惊觉往常总陪着自己的人一直不见踪影。问话脱口而出,蓝明尚未回答,荣枯便听
到男人愉快的声音传过来。
“荣枯这是牵挂我了?”
眼见荣枯神色不错,皇帝心里也稍放下了些,将荣枯的手握到自己掌心里,“这里的镇子都是你以前常来的,想不想出去走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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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就在无量寺的山脚,又是通往曼城的必经之路,自是比别处繁华不少。就是天黑了,闹市心还聚了不少人。
这里花多树茂,四月的夜,空气中都浮动着浅浅的清香。
转过一个街角,便听到孩子们欢笑的闹声。荣枯下意识地勾起嘴,脸庞上添了一抹轻跃。
“等你眼疾好了,我们再在这里住上几日。”皇帝低眉瞅着荣枯的淡笑,捏了捏荣枯的手,“或是每年春景正佳之际,回来这里
看一看。”
荣枯低下头,平淡无波地回答,“父皇政务缠身,还是正事紧要。”
皇帝手上一紧,眼神沉了下来,“这些你不必挂心,朕自有安排。现而今,你只安心养病,探子来报,鬼医在无量寺要礼佛数日
,我们明天便住进寺院里去。”
皇帝既是这么说,荣枯自也不坚持些什么,只是顺从地颔首。他停下脚步,微仰起头,柔软的风抚着脸庞,不由地怔了怔。
“怎了?”
荣枯微笑着回道,“很舒服的感觉。”
抬手在荣枯的脸上轻轻描画,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人平静的神情,让他总也开不了口去追究,心里的疑问。
次日午时,皇帝一行人到达了无量寺。还好鬼医要在这里礼佛四十九天,否则等他们赶来了,恐怕又是扑空。
住宿的事宜皇帝早派人打点好了,荣枯根本不必操心什么,至于探访鬼医一事,皇帝也有着自己的安排。
暮鼓晨钟。
这是座古刹,每天都有许多进香的人,寺院里热闹却不吵闹。荣枯有时候走过殿堂,总能清晰地听到木鱼与念经声。虽然看不见
,他却能够感受到人们的虔诚和热望。
就是蓝明还有随行的几人,都曾前去拜过佛像。
“少爷,”蓝明显然兴致极好,难得停不住话语,将一个平安符小心地收在香囊里,“奴才特地给您求了个符,无量寺的菩萨最
为灵验,把这个挂在身上,平平安安、无病无痛。”
荣枯轻笑,“蓝明,你不须费心了。若是这东西有用,天下哪还有什么不平不忿之事。”
蓝明神情一凛,“少爷……”心下有些担心,荣枯在寺庙里说这般不敬之话,恐会渎冒了神灵。
“荣枯,莫再说此等轻蔑之言。”皇帝刚一踏进小院,就听到荣枯这番言论,皱了皱眉,“佛门之地,当秉着虔心。”
荣枯垂下眼睑,“儿臣只是说了实话而已,天下之大俱是众生芸芸,佛祖菩萨哪能一一尝尽世人之愿。”
皇帝挥手示意蓝明等人退下,坐在荣枯身边,将人搂到身前,微微笑道,“虽是如此,但在别人家里总得仔细些言行。凡人凡事
不可尽信,亦不能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