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撒盐不?”
“噗”这么句半路插出的调侃,让原本还有些难过的云翳笑了起来。小洛看着少爷的笑颜,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原来不过年方十
三的云翳,长得颇像去世了的夫人,眼睛又圆又大,白嫩嫩的小圆脸还未脱离稚气,还别说少年应有的棱角了,小巧的鼻因寒冷
而染上一抹桃红,整一个可爱的小丫头。
“好些了么?”云翳抓着小洛暖得有些过了的手,抬头问他。
“啊?啊!咳……”他这才缓过劲来,转头看向门外“好多了,我给你拿书去了,你先吃点东西吧。”
“嗯,拿了直接放这吧,以后我就住这了,离主屋近些,地方小也好打理。”云翳放开手,并未察觉到小洛的转变,看着跌跌撞
撞跑出门去的小洛,还估摸着是不是着凉了,回头该带他去看看大夫才是。
“摸之寂寞无纤响,扶之如肌,温润而不滑,好砚!好砚!”
小洛看着云翳欢喜的抚摸着那块黝黑发亮,刻镂着精美花纹的砚台,心中的喜欢又多了几分。自从他失忆以来,性情随和,举止
文雅不说,喜好也与往日大相庭径——那些粗俗的衣物早被他收进了箱底,如今,他只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干净儒衫,青黑色的
长发,则规矩的用云傲生前最喜欢的墨玉簪子挽了个发髻。
“总得要想个办法,让少爷安心读书的。”
自打云傲过世之后,再没客人拜会云府,但每逢小洛出门,总要把躲在屋里的云翳赶到大堂看门,自然不是指望那些趋炎附势之
人能想起没落了的云家,云府毕竟是有根底的,即便已遭洗劫,但就是那些不易搬动的家具陈设,也是极贵重的。
而大堂里为了方便礼客和采光,均是四面透风,又值寒冬,当真个处处冻人。
一阵寒风卷进了屋子,吹得脚边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响声,云翳紧了紧衣衫,将加厚的披风裹得更紧了。他坐在主屋里,尽量离大
开的门远些,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握着小洛给他翻出来的《四子书》,漂亮的眸子一直盯着书,歪着头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主屋堂里的椅子,对仍是孩童模样的他来说,是大了些的,脚根本沾不了地,此时没有小洛的看管,更是毫不规矩的前后晃动,
在他身前,是小洛为了他方便,给他搬在大堂里的书桌,上面还零零散散的放着许多书,书桌下,是小洛出门前特意给他捅得通
红的炭火盆。
几声沉闷的金属相撞的声音,略显突兀的响了起来,打断了云翳的思路。他抬起头有些诧异的望着大门的方向,似乎还在确定方
才不是错觉。
“彭,彭,彭”又是几声闷响,原本连风吹过书页的细微响声都能听得十分清晰的寂寥,瞬间被刺破。接着,沉重的铁木门发出
熟悉的吱呀声。
云翳立即像被针扎了的兔子一般跳下了椅子,匆匆往外跑去“奇怪……小洛平日里有敲门么?”心里正觉得奇怪,脚下已经转到
了院子里。
只见一青衫老者,头着青冠,以玉饰之,头发胡子均是斑驳的花白,右手执羽扇,下坠青玉,左手正拂着山羊胡子,一身干净,
虽是花甲之年,却掩不去眉目间的清明与威严。来人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有些破败的院子,缓缓向大堂行去。
“先……先生?”云翳怯生生的喊出了声,来人这才注意到了他。
青衫老者深邃的目光落在了云翳身上,几分惊讶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怅然,看得云翳颇有些不适“云翳?”
云翳连忙掷了一礼“云翳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此来何事?”神色从容,虽然小洛提醒过他要注意门户,但这位看样子,约莫是客
人罢?
“称老夫做先生,恐怕不合礼数吧。”老者信步走到了云翳面前,些许轻风带起了他的裙摆。
“长者怀智,见多识广,当得晚辈一句先生。“说罢又掷了一礼。
老者微微一笑,眉目间带着许多欣喜,又仔细打量了云翳一番“小子可是认不得老夫了?”
第二章
云翳皱了皱眉头,他哪里认得眼前的老头,居然称自己为“小子”,大概是什么长辈吧?“恕晚辈驽钝,前些日子不慎撞伤了头
,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先生可为晚辈解惑么?”
“老夫姓墨,名弛羽,字长欣,乃是凉州州学的执教”他用羽扇敲了敲云翳仍毕恭毕敬埋下的脑袋“是你的夫子。”
云翳猛的抬起头,夫子?原来他是有夫子的?硕大的眼睛里闪着惊喜的光芒,已全然忘了应尽的礼法。
“小子是想让老夫在这寒风中做客么?”墨夫子面带笑意的看着眼前的云翳,不一样,果然是不一样了。
“晚……学生不敢!”云翳连忙请墨夫子进屋,将堂屋里的上座擦了又擦,还把火盆推到了墨夫子跟前。“夫子稍候,待学生去
沏些茶来。”
“不必”他摆摆手,让云翳留下,又指了指桌上的那些书“你可是在看这些?”
“是”云翳恭谨的回答道。
“不必多礼了,先坐下吧。老夫问你,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当如何?”
微一愣,云翳才知这是夫子在考他的学问“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
墨夫子满意的点点头“何谓诚意?因何而诚?”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
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既然诚意如此重要,你到与老夫说说,如何为诚?”
“明善而后身诚。”
墨夫子不再说话,默默的注视着云翳。大堂里又只剩下火苗窜起的噼啪声。想当年那个浑浑噩噩的稚童,总不听自己的教诲,聚
众逃学,肆意玩乐,将书斋搅了个底朝天,不过三日便被赶出州学书院的孽障,今日竟有条不紊的与他侃侃而谈,当真是云傲不
放心这个儿子,与世人开了个大玩笑么?
“哎”墨夫子叹了一声“也罢,老夫是来看看云将军的,你且带老夫过去吧。”
云翳这厢给墨夫子领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从刚才开始,墨夫子便一脸的严肃,温和的笑容早已
烟消云散。行至祖宗祠堂,他先行拜了一拜,便退让开去。
“云傲啊云傲……”墨夫子边拾起准备好的香,在烛火上点燃,边意味深长的说道“你就放心去了吧,经此一变,小子智慧,老
夫当予他竭尽心力,日后必定能光耀云家,为朝中栋梁啊……”说罢,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转身再度审视着有些不明所以的云翳,目光如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如今云傲驾鹤西去,老夫自当照料于你,老夫曾言,倘
若有朝一日,你能悬崖勒马,老夫当不计前嫌,墨烟斋也终不拒志学之士,云翳,你可愿随老夫学圣人言,习天下论?”
“学生愿意!”欣喜若狂的云翳立即向墨夫子行了跪礼“夫子请受学生一拜,夫子大恩,学生当铭记于心!”
“起来罢,如今老夫的书库里有许多书都受了潮,也有遭了蠹虫的,还有些是许多学生想讨一本去的,正缺个抄书的书童,你到
墨烟斋来帮帮老夫,按日给你算工钱,平日也就在书库为你讲学,若有什么不明之处,只管问老夫便是。”
并非墨夫子嫌隙云翳,不让他到学堂读书,只因书院的夫子并非只他一人,那些夫子们以及学生里的官宦之子或多或少,总与他
有些怨恨,没了云傲的荫庇,即便墨夫子如何护着,总是要受人欺辱的,于此,还不如在书院挂回他童生的名义,私下里为他讲
学来得合适,还可以借由给他点生活用度,何乐不为?
“是”云翳点点头,显然对书院毫无了解的他,没有丝毫的不满,还乐得飘飘欲仙。原本看书时总有诸多的疑惑,小洛却也是一
知半解,如今突然多了位夫子,已是求之不得的好运,又怎会再多生怨犹。
殊不知,墨夫子行至云府,并非偶然或一时兴起,这缘由,要与谢大夫在送走云翳后的第二天说起。
原本瞧着云翳古怪的行径,第二日到墨烟斋拜会墨夫子时,谢大夫把这事情当做新鲜的笑话讲与墨夫子听,却让墨夫子有些在意
了。想来云傲也是他的学生,说是一点都不在意云翳的死活,又怎么可能,读书人,尤其是迂腐的读书人,在某些事情上,心地
是极软的。
不过几日后,小洛又常常登门拜访,总与他说些云翳如何如何好的话,看小洛那心疼的样儿,想着那顽童终究是改过自新了。
这日里,才避开那个热心肠而又啰嗦至极的仆从,独自来到云府,借着看看云傲的缘由,试试云翳是否真做了回头浪子,原本在
墨夫子心中,云翳就十分聪慧,只是用错了地方,这么一试,不得不承认,他确是个优异的可造之材,甚至,超出了墨夫子的期
望,给了他许多惊喜。
再说这墨夫子,原本就是凉州人,十四岁中举,二十岁便考取了状元,在翰林院当值多年,教过许多学生,还曾做过太傅,云傲
自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这官场终究不合他的性子,还不到不惑之年,便退居太学做执教,虽然当年太子也是一再挽留,墨夫子还是执意退出了暗潮
涌动的官场。
在太学又教了有数年,可毕竟是在天子脚下,太子登基后,他贵为帝师,总是免不了的卷进些是非里,无奈之下只好告老还乡,
到凉州州学继续做他的逍遥夫子。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如今朝中大半的朝臣,都是他学生的事实。
自从云翳在墨烟斋当值后,寻常人自然再不会找云翳的麻烦,只是路过学堂时,总要被那些儒生们出言挑衅,他也只当做穿堂风
,左耳进右耳出,不予理会。
墨烟斋的书库是个阴冷干燥的去处,齐天花板高的硕大书柜,足足有两人那么高,书柜之间,仅容一人通过,即便如此,这起得
十分宽敞的屋子,也被塞得满满的,连光也难以透进。
平常的儒生或夫子们,是不喜欢这里的,他们只读些科举会用上的书,平日里也都备得有,于是,这里便成了一处僻静所在,恰
成了喜好安静的云翳的仙境,他常常一个人趴在书库的书桌上,扒拉了一堆书,看得乐不思蜀,偶尔还忘了墨夫子交代要抄录的
东西,时常受罚。
但这成天埋在书里的云翳,却十分讨墨夫子喜欢,一目十行而又过目不忘,看的书多了还时常与墨夫子争论,更令墨夫子意外的
是,他原本以为云翳的字没怎么练过,必定不堪入目,还打算让他先抄抄字帖,练练字再行抄录,却没料到云翳一手行书写得飘
逸潇洒之极,心中对他的喜爱更是多了几分。
云翳昂着头,踩着左右晃悠的凳子,垫着脚尖,左手怀抱着三四本尚待放回的书,拼命的想把一本不厚的书塞回上层的书架,但
又怕折了书角,迟疑不决又费力的举着,毫无办法。刚至书库的墨夫子见状,急忙把他抱了下来拍去他身上的灰尘“说了多少次
了,高处的书便搁着,老夫自然会放回去,不可再做这般莽撞的事。”
云翳努了努嘴“夫子事多,这些杂务还是学生来做便好了”看看正在放书的墨夫子,心里十分的不痛快,这许多书对他来说,总
是太高了,老让夫子帮着,不是那么回事。
“你只管看你的书便是了,管这多作甚?再过三个月便是科考了,好好准备才是。”接过云翳手中的几本书,就着昏暗的光线,
分辨出名字,熟络的放回了另外几处柜子里“这几本可都读完了?”
“读完了”
“今日吩咐你抄录的《南翁诗序》可录完了?”
云翳恭谨的点了点头“已录好了”
“那你与老夫说说作何感想?”
“生逢乱世,时不待己,命途多舛,然,自暴自弃,以为远尘嚣而出世,自恃逍遥,殊不知此方是避重就轻,为圣人者,不以德
润苍生,为才子者,不智国平天下,桃园妙境,端是纷美绮丽,却不过是沙中雉首,自欺欺人之举,学生以为,纵含千万清丽妖
娆,无志推诿,怨天尤人之诗,不读也罢。”
墨夫子拂袖而笑“黄毛小子口出狂言,欺辱我诗中圣人,焉知这天下学子的墨水,从不吝啬于口舌之争上?”
“学生不过据实而言,若有疏漏不当之处,还请夫子指点一二“说罢云翳毕恭毕敬的掷了一礼,毫无惧色。
“你所想的,确是事实,然,这世上诸多牵扯,却远比你想的要复杂得多,古往今来,多少贤臣良将空怀报国之志,郁郁而终者
众,报国平家者寡,何也?奸佞丛生,扶君而不正也。南翁不过是位受时令钳制的落寞文人罢了,后生晚辈,品的是他诗中意境
,诗中情殇,却不要再去思虑计较他的人生,徒增伤感。”深谙官场规矩的墨夫子若有所伤的摸着云翳的头,看着他干净清澈的
眼神,怅然苦笑,恐怕,这云傲的死,也不是像台面上说得那般好听的吧?
“夫子所言甚是,学生受教了”云翳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约莫只是明白了墨夫子表面上的话,未曾深想。
“这些话,与老夫讨论讨论便是了,出去不要再与人乱说。还有,这是今日的工钱,你拿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回去了吧,莫让
小洛又等急了。”墨夫子递给云翳二两银子,有些怜惜的看着他。其实,二两银子够普通人家用上许久了,只是家中用度均是小
洛打理,云翳自然是没什么金钱观念。
“知道了”他对墨夫子眨了眨圆润的眼睛“学生也不喜欢身上有太多墨水。”而后笑嘻嘻的作揖,蹦跶着离开了书库。
等墨夫子再见着云翳时,却是在傍晚时分的医馆了。
他背上的衣服已经灼得嵌进了肉里,原本白净的皮肤,连同衣服一块被烧得焦黑,气息急促,昏迷不醒,前襟也早被血染得通红
,谢大夫手忙脚乱的忙碌了一个晚上,好在没伤着心肺。
原来这厮,在回云府的路上路过一处着火的民宅,也不顾他人阻拦,竟冲进了火海里将人救了出来,只是人是救出来了,他自己
却也伤得不轻。
在府中疗养时,小洛见着云翳便哭个不停,手一直在发抖,给云翳换药时,时常弄得他疼得闷哼起来,无奈只有墨老夫子代劳了
。云翳昏迷过去六天,墨夫子几乎从未离开过他,眼睛也很少合上。
浑浑噩噩的睡了几日,终究因背上如猫挠般又疼又痒而醒了过来。他趴在自己的屋子里,朦胧间竟不知发生了何事,待手不自觉
的拂上背部疼痒处,一阵钻心的疼痛才让他清醒了过来。
“呀!”他痛呼一声,这才想起前事,此刻恨不得抽自己的手两巴掌,居然去挠伤口。
客室里忽而有了响动,急切的脚步声传了进来,云翳原本以为是小洛,映入眼帘的却是面带疲色又有几分欣喜的墨夫子。
“醒了?”他看上去有几分颓色,眼睛下是一重青黑色的眼圈,似乎比起前几日,皱纹都要深上许多,还衍出许多浅浅的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