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到二十才能束冠,可云翳并不是个守规矩的人,想当初他束发时,也不过十三而已,如今再提早两年,也无大碍。
小洛端着些清淡的素菜与一碗白饭跨进了屋子——近日里,云翳的胃口不知怎的,竟好上了许多,病也好得极快,不如往常那般
,拖上许久了。
“少爷,这衣服还合身吧?”将饭菜搁在了客室的桌上,小洛转进了卧室里,瞅着端端正正的云翳,眼里又带上了许多欣慰,少
爷真是个大人样了。
“不错,就是袖口宽了些,风大的时候恐怕会有些凉。”弯下腰将新的靴子套在了脚上,他站起了身。现在的他,已经比小洛还
要高出些许了。
“要不送回去再裁裁?”看着正仔细整理衣服的云翳,小洛问到。
他拾起还未戴上的冠帽“不必了,麻烦。”看了看小洛,再瞧瞧手中的冠帽,摇了摇头“罢了,小洛,帮我弄面镜子来吧。”
“少爷,这种事,我帮你便是了。”小洛恭谨的垂下了头,以往束发,几乎都是由别人代劳,他自己甚少动手,如今束冠,哪是
轻而易举的事情?
“总还是要自己学学的,去吧。”摆了摆手,让小洛快去取镜子来,他转过屏风,径直走到了桌旁,嗅了嗅四溢的清香,他迫不
及待的提起了筷子,前些日子,可苦惨了他的五脏庙了。
待他吃得差不多时,小洛才合着澈诚将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镜搬进了云翳的屋子。看着那面刚被擦得光亮的铜镜里,一袭似曾相识
的身影正与他对视着——这是自他醒来,第一次见着自己的模样。盯着铜镜里的自己愣了会,他的嘴角挂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
[孽缘……]
吩咐澈诚将东西收拾出去,小洛站在云翳身边“少爷,要不,我先教你一次?”
见他微点了点头,小洛接过云翳手中的冠帽,小心翼翼的卷起他柔顺的青丝,刻意放慢了动作,让云翳能记得清每一个步骤,片
刻之后,已为他弄妥了。
“少爷,记住了么?”将剩余披散在他身后的长发,轻轻理顺,小洛轻声问道。
“嗯。并不太难,只是看着容易,也不知真做起来又如何了,待明日试试便知。”
云翳在小洛心中是极聪慧的,他满意的微笑着点了点头,才放开了手中的头发“少爷,你病刚好,谢大夫说了,这药今天还停不
得,还得再养上两三日,我去厨房予你取药去。”
“好。”他依然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那张脸,着实太过熟悉了“小洛”
正待出门的小洛,回身看着云翳“还有什么吩咐么,少爷?”
“我记得……”他犹豫了会,才继续问道“我记得当年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是……十二月初四?”
小洛微一愣,不知云翳为何会提到这么久以前的事情“确是十二月初四,如今,也快五年了。”
“已经快五年了啊……小洛,我问问你”他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还立在门旁的小洛,郑重其事的问道“你是愿意跟着以前的
云翳,还是现在的?”
再度被云翳问得一头的雾水,小洛轻笑了两声“少爷你说什么傻话呢?以前的现在的,不都是少爷么。”
他咧开嘴,绝美的容颜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秋日的寒气,仿佛被这温暖的笑意瞬间驱散了般,消失了踪影“问你的话,只管答便
是了。”
张了张嘴,小洛已许久未见他露出笑容过了,这厢竟有些难以适应“自然是失忆后的少爷,虽不记得以往了,可却懂事,体贴了
许多。”
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番小洛,他再次弯起漂亮的紫黑色眸子“喜欢便好了,去取药吧。”
将从墨夫子那儿借来的书稍作了整理,他缓步行至了大堂,见着正忙于打扫屋子的小洛,打了声招呼。
“少爷,堂里灰大,你先回房去吧,我弄好了叫你。”
云翳抬头看了看还架着梯子,扫着梁子上灰尘的小洛,微微一笑“没事,你弄你的,我这就出门去了。”
小洛略迟疑了会,才从梯子上爬了下来,掸去身上的灰尘,急忙拉住了云翳“少爷,你……你还是别出去了吧?”不久前云翳回
来时,那凄惨落魄的模样,还叫小洛心疼了许久,哪里舍得再让他出门去?
“不必担心,我只是去见见师父,有些事儿要与他商量。”
小洛紧了紧握住他的手,前日里云翳便是拿着《平阳志事》回来的,铁定是去了玉华那儿,可那样……“少爷你等等,我收拾收
拾,陪你一块儿去。”
“不必,小洛,这事儿,得我自己去。你忙你的吧。”
“可……”看着云翳依旧淡如清风的笑容,小洛总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
“放心吧。”转身走向了大门,不再与小洛啰嗦。
看着他早已不同以往,纤细修长的背影,小洛轻叹了一声,这样的少爷,到底是像谁呢?
踩着些枯黄的落叶,脚底不停传来它们碎裂的声响。秋日难得一见的阳光落在小荷池上,泛起了层层的光鳞。微凉的风轻卷起云
翳青丝的末端与衣摆,他脚步轻盈,并未带着以往那般疲惫的模样,惬意的观赏着小荷池的秋色。
红叶纷飞,与散落其间的墨色互相掩映,自成情趣,清冷的湖面上,倒映着许多或红,或黑,或蓝,或白的影子,几片随风而落
的树叶掉落在宁静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瞬间划破了那方幻境。
他微露出些笑意,为这凄冷的情景平添了许多暖意。不多时,他已行至了小院门前,看着依旧紧闭的门户,又有些迟疑不决了。
[该说些什么才好……]
在门前楞了许久,他才有些失神的敲了敲木门。他并未如何用力,只是这声音,在这寂静的林子里,意外的刺耳。
“你又来做什么?”依旧是有些冷漠的味道,让云翳心中一紧。
“我……我来把书还你……”他将手指轻贴在门上,心中越发的忐忑不安。
那不大的木门微微拉开了一条缝,刚好够得上塞进一本书,云翳的心又沉了几分。将《平阳志事》递了进去,门毫无意外的再次
被掩上了。
“行了,快回去吧。”听见玉华扣上门闩的声响,云翳蹙了蹙眉头。
“师父。”他的声音带着些薄薄的怒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为何你连见也不愿见我。”
屋内沉默了半响,才再次传出玉华的声音“你并未做错任何事,只是最近我身体不适,不能见你,你先回去吧。”
“什么病?”他依旧皱着眉头,并不相信玉华的鬼话,论说谎,那家伙压根就是盘菜。
又沉默了会,见他并未回答,云翳踹了踹门“开门。”
玉华捂着发疼的头,云翳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无赖了“你回去吧。”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踹门,左右打量了一番,见着一棵笔挺的枫树正好立在院落旁,也顾不得身上新裁的衣衫,手脚并用,有些
吃力的爬了上去,在粗壮的树枝上坐定,他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果见玉华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可,玉华原本淡蓝色的眸子,此刻,却是如秋般漂亮的金黄色。
“你爬那么高作甚?快下来。”深知云翳早已不会术法,玉华这头只担心他不小心摔了。
见着玉华担心他的模样,他将漂亮的眸子弯成了条线,两条腿不停的晃悠,连着那树枝也在不停的晃动,看得玉华心底一阵泛凉
。
“师父,你怕见着我?”并不回答玉华的话,他带着些笑意轻声询问。
玉华埋首,云翳见不着他脸上的神色,但大概能想象得到,他左右为难的模样。
“说什么傻话,快回去吧。”他有些恼了,不愿与云翳再做耽搁,那兰香已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饶有兴致的细细的打量着玉华的窘态,云翳的笑意越发浓厚“师父,你是不敢见我么?”
他俯下身,轻贴着树枝,手脚并用的尽量靠近院落。青黑的发丝缠绕在树枝间,再度为火红的树叶添了几分墨色。
“你躲着我做什么?”也不打算等玉华回答,他再次问道,言语间竟带着些调笑,让玉华的心里更如猫挠般难受。
忽而,他手一滑,整个人从树梢上摔了下去,消失在院墙之外。玉华心急如焚的推开了木门“翳儿!”
却见他轻拍了拍粘在身上的叶沫,扬起头,带着温暖的笑意看着楞在门前的玉华“我知道你为什么躲着我。”
见他无碍,玉华急忙掩上门,却被云翳架住,怕又摔了他,玉华不敢用力将门硬关上。
“你喜欢我,喜欢我身上李子卿的影子,对不对?”对上他金色的眸子,云翳的眼睛里再没有迷茫,如同往昔般清澈,他知道自
己想要什么。
见玉华不说话,一脸痛苦的模样,他一脚跨进了院子里,继续说道“师父,你怕连累我,怕伤了我,更怕伤了李子卿,对不对?
”玉华每后退一步,云翳便跟上前一步。
不是他的,他会痛苦,迷茫,但绝不会伸手去触碰;是他的,他会毫不犹豫的烙上特属于自己的印记。
“你既知晓,便回去吧,你我……有缘无分,我……不能对不起子卿。”停下了后退的脚步,他有些苦闷的看着云翳。云翳对他
的感情,他岂能全然不知?可他心中早已有了李子卿,又怎能对云翳再生情愫?
早在三年前他还在云府之时,便莫名的总觉得云翳与李子卿十分相似,总是见着云翳,便想起了李子卿。本以为是受了《平阳志
事》的影响,可一年后,即便他不再读那志事,也总对他生出许多怜爱。
自他魂魄散去之后,瞧着明明小时候,与李子卿一点相似之处也没有的他,与李子卿越长越像,也不知是时日太久,记得模糊了
,抑或是确实如此。心中愧疚之时,竟也越发的不愿离开他了。
可云翳醒了,还告诉自己,李子卿还活着。他虽想去寻人,却又不愿放下云翳不顾,是为了还债,还是为了早已掩不住的情,连
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只是,现下这关键的时刻,已容不得他再欺骗自己了,继续下去,只会伤了自己,又伤了他们。
“李二哥,只见过他数日,又隔了这许多年,他认不出来,情理之中。你呢?师父,你看着他长大的,难道你也记不得了?”
“翳儿……别闹了,回去吧。”玉华扼住他纤细的手腕,将他拖出了院外,毫不留情的再次关上了门。那双水灵的眸子灼得他头
脑发疼。
“我曾在天枫山看过这么一本书,如若肉身的魂魄在长成后易主,且此魂魄有着足以成为仙人的灵气时,肉身会停滞而后向魂魄
的原貌成长变化。”他依然没有离去,在门外淡然的说道,仿佛只是在讨论着尚算明朗的天气。
“翳儿……”玉华的心翻搅着层层的巨浪,云翳会变得如此纠缠不清,全因自己逼他看了《平阳志事》,又总是以照看为由欺骗
自己,不舍离去,才让云翳陷入了如此痛苦的境地,他已不愿再见着云翳为了自己流泪了,可李子卿怎么办?
“师父,奉祀的年号,正巧与桉国景长的年号同年,当年我失去记忆那日,是景长十七年,十二月初四,亥时。”
玉华扶着发疼的额头,如今再留情于云翳,是害了他。玉华不得不故作冰冷的继续保持沉默,漠视门外苦守着的他。
回去吧……
“师父,你可知《平阳志事》是如何写成的?”
他继续沉默着,心却一阵阵的抽疼。云翳平日里总隐忍着,看他痛苦的模样,玉华心里也不好过,可要自己就这么放下他不顾,
却怎么也舍不得。可就因为他忍耐着,自己就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用那沉重的枷锁禁锢他么?已经错得太多,不能再错了
……
“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天运二十年,十月十二日的日记,原来还包括了十三日的清晨,当年我为了避嫌,自天枫山那一次后
,再未看过,却漏了结尾处这最重要的一段记忆。那日你出门之后,他左思右想,不愿让人发现此事,于是,他想了个万全的法
子……”
脑子里全乱了套,他哪里还顾得着云翳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他竟爱上了李子卿以外的人,不论是因云翳与李子卿莫名的相似
,还是因云翳为了自己宁愿舍弃魂魄,他不能爱上云翳,更不能将云翳看做是李子卿的影子“别再说了!回去!”
云翳却似没听见他的话般,提高了嗓门继续说道“他本是风云之资,有着削魂夺魄之力,便将自己的魂魄裁了极少的一丝,将那
一日的记忆放在其中,而后附着在书页上,仅此而已,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术法。”
[那又如何?不论子卿如何写成《平阳志事》,都改变不了如今这……]
脑子却在刹那间变得一片空白,只因他突然回想起了,能令自己的心也诧异得遗忘了跳动的事。
魂魄中的记忆,即便是上仙也难以辨别,只有自身的魂魄可以取阅!
他猛的拉开了木门,瞪大了金色的眸子,怔怔的看着依旧站在门外,仍带着些笑意的云翳。
“如若不信,师父可取书中的魂魄,放入我体中,自然相容。”
早已被封了灵端的云翳,是绝没有可能对《平阳志事》动手脚的,况且,以他的性情,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早该想到的,在云翳告诉自己李子卿还活着时,就该发现的。这世上哪能那么容易的便遇上天资卓越的风云之资?哪能那么凑巧
的谁都看不了的日记,偏偏让他看了去?明明毫不相像的二人,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的相似,难分彼此。
最重要的,从很久以前,明明性情与李子卿南辕北辙的云翳,自己竟莫名的觉得他与李子卿相似至极。
这混乱的一切,居然就这么画作了一个圈,将所有的一切,连缀在了一块。是命运在玩弄着自己与自己最爱的人么?
站在他面前的,被他拒之门外的,便是让他日思夜想,苦苦思念了那许多年的李子卿……
半响,他才将云翳深深纳入怀中,泪水如泉般涌出,他再也舍不得放手了,上辈子,自己没能救他,还折磨了他十七年,这辈子
,竟差点儿又害他魂飞魄散,自己所欠下的孽债,实在太多,太多了。
火红的枫叶在身后飘然而落,他任凭玉华将他搂在怀中,抱得他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他轻声继续说道“师父,李子卿,是没有了
,只有云翳,你要不要?”
做梦一般的再度将他拥得更紧,玉华感受着怀中的温暖,已经整整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了……“以往你读《平阳志事》时,我就
奇怪为何会如此相像……还以为你是受了子卿的影响……却没料到……”
扬起头对上他欣喜的眸子,云翳眼中含着些笑意,柔声问道“师父,除了李子卿,除了我,你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