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退,不会出卖同门。”阿凛望了眼交错的小道,一枪擦伤师傅小腿,“为了你好。”
“我呸——”李鬼一屁股坐在地上,冲渐行渐远的阿凛大吼,“你当黑道是公交大巴啊,一天是帮会的人,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要不是教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弟,老子还在家抱儿子,怎么会被派到这鬼地方表忠心!”他骂到精疲力竭,心底忽然生出悲凉。
隔壁消防道里果然重燃枪战,李鬼犹豫一阵,长叹一声,拖着鲜血淋漓却无甚大碍的右腿冲进小巷。混战之下阿凛自然不能枪枪命中咽喉。看到心脏中枪的男人竟然爬起来冲自己反击,阿凛一个怔愣,总算凭本能在生死关头侧身避开,眼见一排子弹擦着耳朵在水泥墙上凿出小坑。
二人举枪互指。男人轻咳了一声,一语断定:“你没子弹了。”
“你也一样,王武。”阿凛握枪的手纹丝不动。
王武面露惊异:“你竟然记得我。”
“初来马尼拉那晚的聚会,你跟在小余身边,后来在货车上你也是贴身保镖之一。”
王武点头佩服:“凛哥不声不响,心里倒是有计较,怪不得上头拨了最好的家伙。”
“连防弹衣都翻出来了。”阿凛笑得讥诮。
“天就是这样,一时玩你,一时帮你,你控制不到。”王武举着冲锋枪道,“这样干耗有意思么,不如用拳脚打个痛快。”
阿凛盯着他,拿不准闯入视线的李鬼意欲为何,出声试探:“李鬼,你也披了防弹衣么?”
王武微微一怔,听到熟悉的脚步,当即厉声呼喝。
李鬼暗骂一句“鸡犬升天”,挤出笑来,“王哥别急,不如拿住他钓阿飞上钩,他们感情好得似连体婴,一定成。”
王武虽无暇看他,还是瞪大眼睛,面露不满:“老李,你一路敷衍,该不是想徇私包庇吧!”
“怎么可能!”李鬼讪笑道,“我恨不得揍死这两个衰仔,只是——小心!”他见王武肩膀一抬,来不及考量,伸手就抢。砰砰两声枪响,冲锋弹打在水泥墙上,反弹进李鬼手臂,王武的脖子却被点54炸开乒乓球大的血洞。
“你这衰仔原来也藏了一颗子弹,早知道我就不逞能了。”李鬼苦笑地看着跳弹,直呼“倒霉”。
阿凛稍稍安心,神色复杂地看着昔日的师傅,欲言又止。
李鬼摇摇头:“别说了……我年轻时脾气暴,待你们不好,有了儿子才知道肉疼。”他感慨片刻,飞快道,“马尼拉的公司改朝换代了,执生哥派私生子过海坐镇,对你们下了死令:斩立决。你们有多远走多远吧,我可不想看到仅存两个徒弟暴尸街头。”言尽于此,李鬼长叹口气,独活的自己不知该怎么向上头交代,就算要逃,远在香港的妻儿又该如何?道上说“江湖救急”,他们这些刀尖上滚了半辈子的糙汉子怕是永远学不会三思而后行。
阿凛一个深深的点头,示意承了情义。他脱下染污的西服,取出公文包里的弹匣填满手枪,很快消失在狭窄的消防道里,迎向一轮又一轮的追杀。
1973年阳历9月19日,奎松城集装箱码头,晴。阿凛没有等到心心念念的搭档。
疯狂的捕杀还在继续。
同年9月30日,菲律宾第三大城市纳卯,理想大厦顶层,多云。服务生打扮的陈含坐在栏杆旁,脚边放了口大木箱,夕阳把他削瘦的脸庞染成玫瑰色。他吐了口烟圈,看那蓝灰色的弧线迅速被飓风刮散,手一松,半支烟也飘飘荡荡,坠入百米深渊。页片的击打声越来越响,他转头冷冷打量停在楼顶的直升飞机,好像对方搅了自己的沉思。
一身制服的华裔男人大步走向陈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喜似忧。
“非得穿制服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ICPO。”陈含皱起眉头,“教官呢?”
“教官一个月前去世了。”男人沉声道,“胃癌晚期。”
男人静默片刻,看了铁箱一眼,“你把他装箱子里了?”他接过陈含抛来的钥匙,打开察看,见昏迷不醒的混血青年与拼图有九成相似,“关于他的断指,你作何解释?”男人握着青年少了半截的拇指,眉间挤出深刻的“川”字。
“无可奉告。”
“志琨,你不能这样!”男人面露沉痛,“我知道你因为韩sir的殉职痛恨黑帮,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是执行公务,段sir。”陈含冷笑一声,“请不要拿纳税人的钱煮咖啡。”
“当年你突然失踪,后来因为身份特殊音讯全无,这些话我憋了六年,不吐不快!”男人深吸口气,认真道,“六年前是我告发你刑讯逼供,你可以恨我,打我,但我绝不后悔。我们是纪律部队,不能徇私枉法。”
陈含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看着旧同事,笑得叫人发寒,“为了几个人渣出卖同学、战友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你调职的时候有人欢送么?”
男人呆了呆,瞪大眼睛望着陈含,一双手垂在身侧,紧攒成拳,“阿琨,你从前不这样。”
“见习督察韩志琨六年前死于车祸。我是国际线人‘昔拉’,请不要搞混。”
昔拉,杀戮天使,强横的力量让上帝怜悯受罚的罪人。旧约《创世纪》中,所多玛城民骄奢淫逸,罪恶深重,上帝便派昔拉降下硫磺和天火,将整座城市从地面抹去。唯一得救的是秉持信仰的罗得和他的两个子女,他的妻子却回头望了一眼崩塌的罪城,变成盐柱。
段姓刑警知道这则故事,为绰号裹挟的煞气感到震惊,脱口道:“即使是纯洁的天使,沾染血水便有了恶,最终也会受到审判!”
“那也要在审判前将撒旦清除。”陈含猛地站起身,为躲避追杀日渐消瘦的身躯恍如一柄薄剑,眼里迸出雪亮的光,“总警司是大蠹虫,四大探长只手遮天——整个警界从根里烂透了!”他激动得不能自持,想起在义帮与14K公园械斗中无端送命的心上人Fred,想起明察暗访却横遭车祸的自己,只觉恨意滔天,无处宣泄。
“比如这个家伙,”陈含喘了口气,指着蓝飞道,“他只是帮会的一把刀,你对他好声好气,他将罪名一揽放幕后大佬逍遥自在,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审判?”
“公正的审判不一定得出正义的结果,却能最大限度地尊重个人。”段sir给蓝飞戴上手铐,背进直升飞机,转视陈含,一字一顿:“黑社会永远不可能彻底清除,古惑仔也有很多种,他们有自己的原则和道义,你有没有试过将心比心地劝服?”
“那么段督察,期待你‘将心比心’的劝服。”陈含目光闪动,笑里藏刀,“我输了,你也不会赢。”
段sir神情肃穆,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这是线人费和新身份。你连报了几个大案,怕有生命危险,尽快去北欧避几年,我联系你之前千万别介入任何案件。”他顿了顿,冒出没头没尾的一句,“阿强也入了警队,他不知道。”
陈含接过档案袋看了眼内容,再无言语。
1973年10月23日,香港,大雨。法庭公开审理6月13日香埗头六安医院杀人案和7月7日浅水湾富商李戴维遇刺案。疑犯对杀人罪行供认不讳,但否认受人指使,坚称没有共犯。鉴于犯人法定年龄不满18周岁,两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37年,不得探视。
10月24日,马尼拉贫民窟,阴。阿凛听到矿石收音机里的新闻,手中绷带瞬间收紧,血从大腿外侧汩汩淌下。这天开始,他再没有等到捕杀。
(特别申明:尚未完结,明天继续。)
第三十三章:锦书难至
1974年2月15日,香港廉政公署正式成立。它独立于政府架构,直接向行政长官负责,集调查,预防和教育为一体,一下捏住了痼疾所在,香港由此迎来了廉洁的黄金时代。此时,香港黑社会组织约有30个堂口,19万古惑仔。其中又以14K和义帮实力最强,占了八成人数。在廉政公署成立的前一年,他们嗅出气味疯狂反扑:14K老大背上全境通缉,转战澳门,立刻蚕食当地势力,一家独霸;义帮老大遇刺身亡,实力最强的三大堂主竟没有像外界期盼的那样同门阋墙,密谈之后,公选执生堂主当家。至此,14K将主力移至澳门作威作福,义帮转战商业、娱乐圈,偃旗息鼓,香港黑帮洗去一身血气,摇身披上漂白的西装。
前年新开发的灵洲岛,位于香港岛西侧与大屿山之间的西博寮海峡,面积1.91平方公里。从港岛中环码头出发,乘小艇“飞驰”半个多小时就能登陆。岛上植树栽花,风景宜人,却非度假胜地。
1974年6月6日,农历端午节。蓝飞蹲在小岛一隅,认认真真地给松树培完土,眼见它飞速抽高,开枝散叶,转眼连成一片松海,把穿白衣的,蓝衣的,面目模糊的家伙们统统隔在林外。蓝飞立刻掸去衣上尘屑,手指钻进阿凛白色的汗衫,把他拉到跟前,紧紧贴在自己身上。急切的动作撩起一阵松雨,沁人的芳香簌簌飘落。蓝飞闭上眼睛,棱角突出的脸颊露出些许笑意,手掌拂过男人温热结实的胸膛,滑向未曾触碰的臀沟。迷茫的陶醉让身体的每一处都仿佛在火中战栗,他用唇安抚着对方僵硬的肌理,更像说服自己的紧张。
情动间喉中涌起一阵甜蜜的腥气,像那年五月五的马蹄糕,又像花艇上永不停歇的海风。他终于将自己埋在阿凛体内。头顶是湛蓝的晴空,脚下是铺满松针的大地,怀里的男人高额深目,眉重鼻挺,刷子般短硬的头发在汗珠的浸润下黑如曜石,只有这一刻蓝飞才不怀疑自己的渴望——堕落却诚实,地狱中的天堂。眼前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无暇而冷肃,每每出现激情便有始无终。蓝飞被急窜的怒气挟持,翻过身下人从背后侵入,欲望却越来越冷,终于被脑中的白雪掩埋。
我如约活着,毒誓为何还要应验?
睁眼的时候,一张笑脸挡住了头顶阳光。蓝飞躺在地上,不满地皱起眉头,“闪开。”
美丽的少妇伸出藏在身后的手,捏着个长发金黄,眼珠海蓝的塑料娃娃冲蓝飞晃:“看,这个娃娃多漂亮,你乖乖吃饭,我就奖励给你。”
蓝飞瞥了一眼,面露不屑,哪个男孩子会喜欢洋娃娃?枪和刀才是最好的玩具。但她皮肤粉嫩,柳眉弯弯,殷桃小口扬起甜笑,的确很漂亮。他一骨碌坐起来,不安地盯着身边的男孩,“你喜欢她?”男孩安安静静,稚气的眉目依稀显露英挺的轮廓。蓝飞摸摸他短硬的头发,忍不住吻阖他黑亮的眼睛,“你要不喜欢,我就再不那样了,原谅我,好不好?”他反复道歉,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不理我?”他一阵眩晕,劈手夺过女人手中的娃娃,抠出她蓝汪汪的玻璃眼珠,扯断她金子般的卷发。
少妇大吃一惊,“不不,好孩子,你要轻一点,这是妈妈给你的生日礼物,你不喜欢吗?”
“喜欢?!”蓝飞掐住娃娃薄薄的塑料脖子,怎么也拧不断,手骨却发出咔咔的轻响,痛彻心扉。他大叫一声,将娃娃摔在地上,踩裂彩色的塑料壳,剧烈的动作连带手铐脚铐发出“叮铃铃”“叮铃铃”的声响。女人尖叫着扑上蓝飞,手指乱划,“你不是我儿子,你把他带到哪去了,还我儿子!”
尖利的哨声打破树林的宁静,五个穿蓝色制服的健壮男人立刻冲上来分开厮打的二人,“78,147,快住手!”“压不住了,打镇静剂!”
细碎的雪粒密密麻麻侵占视线,半昏半醒间,蓝飞看到一身绿制服的高大男人在铁丝网外愣愣地盯着自己,表情活像要哭出来。“呵,见鬼的同情心。”他侧头望着留在身边的男孩,眉目温柔,字字含情,“只有你不会那样看我……”
“阿越,看什么呢?”一身绿制服的老张停好清洁车,拍拍杵在铁丝网后的年轻人,惊觉他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不由顺着那道僵硬的目光投向躺在担架床上,被狱警推入C区监室的两个棘手病人。他叫了男人几声,仍不见应答,有些着急地拽了拽对方结实的手臂,“沈越,蛇蝎美人碰不得啊!”
“什么?”男人猛然回头,右脸横着一块火烧落下的疤痕,好不狰狞。
老张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不是说你贪恋那什么,咳,那女人靓归靓,可邪乎了,对人笑准没好事!听说她知道丈夫包二奶后竟然狠心把儿子溺死!”
男人听着同事的唠叨,垂下头,“他吃了很多苦……”
老张用扫帚胡乱扒了几下落叶,谈兴正浓,没留意男人极力压抑的激烈情绪,“……你以为官家会随随便便开发个荒岛啊,这地方关得全是犯事的癫佬!啧啧,要不是薪水高福利好,我才不来呢!”他又瞥了眼消失在砖红建筑后的混血青年,飞快摇头,“那个靓仔是147号,上月刚转来。你记住一句话,千万别靠近他!”
名叫沈越的青年静默片刻,道了谢,“张叔,你歇着吧,这块我来扫。”
老张呵呵一乐:“好说好说,那你辛苦啦,我听会赛马。”
沈越将满地松针扫得一根不剩,统统倒进垃圾车里。掌心的血顺着扫帚柄淌下几丝,男人的拳头却攥得更紧,仿佛握着唯一的希望。我会带你出去,阿飞。
阳光为绿树掩映下的红砖小楼笼上一层金色的光晕,空气都充满了田园的安宁——如果忽略小楼四周的电网。灵洲岛正是关押精神病犯人的专门监狱,现有服刑的病患147名。高墙、铁丝网、重重铁门,监狱里该有的这里都有,只是条件较好,分ABC三座关押楼,呈等腰三角形分布,各楼均设有心理治疗室。三角形外侧环绕着惩教所、戒毒所、运动室和劳作工场。
底边遥相对应的A座与B座分别住着女犯和男犯。保安级别为中度,犯人的刑期相对较短,可在护士和狱警监督下在较大范围内进行户外活动。最里端的C座则另设电网隔开,关押重犯,不分男女。院内设了望台,有严格的监视制度和纪律,犯人单独关押,只能在院内活动。
接近下午三点,蓝飞坐在轮椅上,被护士从心理治疗室内推出,身后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狱警。如果仔细端详,不难发现他虽然汗涔涔的,脸颊肌肉却放松不少,目光纯粹得近乎稚龄。狱警原本要推他回牢房,对讲机却准时响起,“147号洗澡时间到。”于是二人又送蓝飞到C座一层的浴池。为了节省警力,便于管理,重犯的洗澡时间是错开的,从正午开始每人半小时,次序走的不是号数,而是服刑年限,从长到短。蓝飞前面还有几个杀人狂,纵火犯和奸杀幼童的色魔。
狱警打开轮椅上的金属挡板和手铐脚铐,放蓝飞站起来,取了干净的连身衣和宾馆用的一次性洗漱用具,跟进浴室监控。这个规定虽有些侵犯隐私,但也实属无奈。精神病患者常有自残和自杀倾向,且不说墙壁等硬物,就是浴球,毛巾,肥皂,洗发水,梳子……各种不起眼的小玩意都能为其所用,甚至有病患尝试烫死,喝水撑死。逼得监狱改装锅炉和喷头,限制出水量,将温度定死。
蓝飞洗完头发,正要冲净泡沫,水却停了。他摁下墙壁上的报警器,冲天花板的摄像头指了指花洒。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洗澡绝不是一件小事。有些患者怕得要命,另一些则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一定要在规定时间洗澡。因此狱警不敢耽搁,立刻打电话给后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