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分钟后,一身绿色制度的年轻男人走进浴池外的监控室,出示证件。
“沈越?”狱警看了眼男人右脸的疤痕,飞快错开视线,奇道,“你不是新来的清洁工吗?”
“我以前做过水管工,王叔拉肚子,所以叫我替班。”
狱警见他认得王叔,证件也对,就陪着进去,边走边交待注意事项。
浴池内飘着湿湿暖暖的薄雾,沈越伸手摸了摸伪造的伤疤,见它果然不受水汽侵扰,略略安心。可他转眼看到象牙色的年轻躯体,呼吸不由一窒。蓝飞靠在瓷砖墙上,仰头盯着滴水的喷头,一脚站立,用另一脚大拇指挠着小腿,姿态安详得近乎闲适,按在墙上的右手拇指却赫然短了一截。
沈越心中剧痛,险些栽到地上。
“小心地滑。”狱警扶了他一把,冲蓝飞说:“147号,你先出来下,师傅要检查水管。”
蓝飞顺从地走出淋浴隔间,笑意盈盈,面容讨喜。狱警惊异地看他一眼,脊背发毛。总是一脸戾气的精神病杀人犯突然冲你笑得好似招财童子,任谁都吃不消。分神间他没看到身旁的沈越冲蓝飞使眼色,但蓝飞也没看到,或是看到了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沈越磨磨蹭蹭检查一会,见狱警始终站在背后,不禁有些着急,更令他揪心的蓝飞古怪的态度。他为什么毫无反应,即使装作不认识自己,眼神举止也会微妙地改变,他相信十年的朝夕相处,自己完全读得懂兄弟的细小暗示——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一个更大的恐惧随之袭卷心头:难道阿飞真的疯了?
“我出去看看总闸。”沈越迅速逃离浴室,暗恨自己无能。多渴望此时此刻揽他入怀,带他远走高飞,仅存的理智却告诫自己忍住,他要的是永不分离,不是一时痛快。按计划将水闸拨回原位,沈越回到浴室,一把拧开喷头,巨大的水流将瓷砖架上未开封的肥皂冲到地上,沈越关上喷头,背对狱警拾起肥皂冲蓝飞晃了晃,“对不起。”他目光深邃,一语双关。
蓝飞无甚反应,看挂钟显示洗澡时间只剩10分钟,连忙走进浴室。他与沈越擦肩而过,忽然用力嗅了嗅,粲然一笑:“松树的香味。”
沈越的心怦怦直跳,对上他蔚蓝的眼睛,脱口道:“你……端午快乐!”他怕狱警瞧出破绽,连忙装作玩笑,打了几个哈哈敷衍,藏在手心的肥皂也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口袋。
蓝飞闻言一怔,端午,端午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呢?他觉得头有些疼,赶紧收回心思,将头上泡沫冲干净,随意抹了些肥皂,没注意封口竟是开的,掉包后的肥皂背面细细刻了一行字。
滑腻的香皂拂过濡湿的皮肤,磨平了那人的心声。
第三十四章:天生杀手
神智退回1964年的端午节。
蓝飞扮作球童杀了名噪一时的东岸大佬,当天夜里执生叔以打赏为名带他去渡口吃花酒,当然是老大寻欢,他赚顿饱饭。
在大黑的船上,他遇到了10岁的阿凛。
这个男孩安安静静,稚气的眉目依稀显露英挺的轮廓,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惹得他好想亲一口。
“不许亲!”
他不记得这一幕,惊诧地瞧阿凛忽然站在靛青色的礁石上,下面是二十几米深的峭崖,底下尖石无数,波浪翻滚。“好好好,都依你!”蓝飞有些眼晕,往回退了一步,冲男孩招手,“快进来,下面怪吓人的。”
“你怕了?”男孩回了个不以为然的笑,反而向外走,动作敏捷地朝峭崖的迎风处攀去。蓝飞叫了几声,字句全被大风刮走。他嗅了口腥咸的海味,把心一横,手脚并用追着男孩的身影。
原来礁石之上还有绝壁,他挨着阿凛坐下,俯首眺望脚底的世界。
深蓝的海面是无边无际的战场。银甲森森,长风猎猎,浪锋在耳边厮杀呼啸。
他心气激昂,揽住阿凛的肩膀自豪地说:我的名字是自己取的,海天一色的蓝,振翅高飞的飞。
好气势。男孩问,你叫我阿凛又有什么寓意?
因为你凛然不可亲的样子,很得我意。
覆上的唇有些冰凉,却比看上去柔软得多。
男孩惊讶地睁圆了眼睛,却不禁屏住呼吸让蓝眼睛的小男孩亲个够,直到把脸憋红,才伸手推了推。蓝飞将下巴抵在手背,用火热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阿凛,见他耳根发红,不禁吃吃发笑,只觉万丈豪情掺了一缕甜蜜,好似真个一飞冲天。
阿凛望向大海,忽然说:“嗨,我要走了,到海的那边去。”
“海的那边不也是海吗?”蓝飞低头一看,还是有些发憷。
“海的那边有家。”阿凛扭头看他,黑亮的眼睛盈盈含笑,“你跟我一起吧。”
没等蓝飞开口,他已然松手跃入断崖。蓝飞大惊失色,就见阿凛鱼儿一般劈波戏水,游刃有余,“阿飞,快下来,跟我回家。”
他几下游到大海中心,喊声却清晰入耳。蓝飞立在崖边,气喘吁吁,反复自问——我追得上吗?
叮——铃声大作,18:50,10分钟后是群体治疗。
蓝飞从小憩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四下寻找,果然没有男孩的身影。
为什么不跳下去?横竖不过一死,总好过行尸走肉般活着。
他刚刚放晴的面色又转多云,只是心智骤退,到底没有从前煞气。
这个变化很快引起135号宋文勤的注意。
在整个香港,金鱼佬已成为恋童癖的代名词,罪魁祸首就是3年前轰动一时的幼童J杀案。犯人宋文勤在自家阳台养了十几盆漂亮的金鱼,引诱玉雪可爱的六七岁小童上楼观看。起初他还停在毛手毛脚的程度,后来瞧小童们少不知事,从未对大人提起,又色胆包天地对第13个男童下手。这个孩子约摸8岁,在痛昏前不停反抗,目露愤恨,宋文勤见男孩失血过多,竟残忍地将他扼杀。法院原本判他死刑,哪知他前后三次精神鉴定均达到“限定责任能力”的标准,法院不得不改判他终身监禁。
提到精神分裂病人,百姓常常想到“痴傻癫狂”的形状。其实许多犯事的病人不仅不傻,智商还相当高,直觉尤其敏锐,只是活在自己构筑的世界里。比如,现在的蓝飞在宋文勤眼里就是新搬进社区的混血男孩。
蓝飞的记忆困在遇见阿凛那年,杀手的天赋却已展露。群体治疗中,他很快发现这个平日中规中矩的中年男人忽然将目光黏在自己身上,令人作呕,自己追着瞪去,他倒是挪得快,一副正经像。这时蓝飞还没忘记在花船打杂的所见所闻,135号在他脑中瞬间幻作嫖客。
他拼死杀了道理王,难道还没资格离开花船?万一有客人点他……
蓝飞惊惶之下四处寻找阿凛,希望他的存在证明自己的经历——男孩却凭空消失了。
蓝飞忽然觉得日光灯太耀眼。花船一贯光线暧昧,这是什么地方?!
一旦开始追问,梦境就裂成千百块碎片,每一块都拘着一个更真实的自己,他不敢回头,怕认清的刹那现在的自己就死了。
一定是上头觉得我太小,还不够强……杀,再杀一个就能出去!
他终于找到立命之本,如释重负地瘫在椅子上。
群体治疗无非是众人围坐一圈聆听白大褂的开解。蓝飞与思绪搏杀的功夫,医生已吩咐众人开始休闲劳作。今晚的内容是折纸。宽大的圆形木桌上连根尺子都没有,更别说笔甚至剪刀了,一切尖利物严禁出现。蓝飞挑了一大叠玫红的折纹纸,张张团起,堆在桌前。一个年轻的护士看了好一会,忍不住问:“你叠的是什么?”
蓝飞在花船上伺候过最别扭的小姐,闻言,双手掬起一捧笑得灿烂:“像不像玫瑰?”
花瓣层层叠叠,娇艳欲滴,精巧不足,胜在意态蹁跹。
美好的事物总令人心软。护士情不自禁地点头,双颊被花色映出粉红。
“我想要几张硬纸,做贺卡送人。”蓝飞望着讲台上数目有限的卡纸说。
护士惊讶于他的好心情,立刻帮忙取了,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
“当然是送给你啦,漂亮姐姐。”他笑眯了眼睛,盯住斜对面的宋文勤,突然一指,“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叔叔。”
蓝飞剃了平头,显出一丝年少青涩,但身量颇高,嗓子也是成年的低沉,忽然神色无辜地吐出稚语,说不出的古怪。不过精神病监狱最古怪的恐怕是“正常”。护士很快反应过来,讪笑几声便不再搭话。
宋文勤蓦地被他指住,神色有些惊惶,但蓝飞并无其他动作,只是好好地坐在原位,将卡纸叠成一把把扇子,不时用胶水胡乱涂抹,脸色晴好,的确不似以往的凶神恶煞。宋文勤反复观察,觉得自己先前的直觉没错。这孩子年约8岁,面如冰玉,眼神清澈,正是最令他心动的类型。
宋文勤天生喜欢男人。他五官端正,在家做自由翻译,收入不错,因是孤儿也没家庭压力。拥有这些条件,他本不难在圈内得到欢迎,但生性洁癖又使他既不能忍受男人的碰触,也不愿碰现实中的男人——同性身上挥之不去的烟味、体味、眼角口鼻的分泌物,甚至痤疮斑痣无不令他发疯。只有孩子是纯洁的,粉嫩光洁的肌肤,天真无邪的眼睛,琴键似的白玉牙齿,因疼痛而紧咬的红唇……常年被迫禁欲的男人一旦爆发,便是不死不休。
翌日午饭后,重犯们在警卫的监督下在C座内的场地内晒太阳。因为昨天的打架事件,78和147号不宜碰面,根据医生的治疗建议,147号情绪较好,率先放行。
147喜欢在松树底下隔着连体衣自慰。毕竟是男人的正常需要,只要不出乱子,警卫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堪称模范病犯的135号监管较松,很快在一棵大树下找到147号。
今天的蓝飞很安静。从他自认8岁起,身体在大脑的压制下没了往常的欲念。此刻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脚下,因消瘦而棱角突出的脸颊透出一股冥思苦想的认真。
宋文勤在他身边坐下,手铐脚铐叮叮当当。他感到四周涌来警惕的目光投在147身上,对方却浑然未觉,眼神纯粹。宋文勤因这梦寐以求的干净泛起柔情蜜意,与强行分开对方双腿的肉欲不同,这感觉带了股宠溺,催情剂般令他身体某处倏然膨胀。而警卫也渐渐习惯了二人意外安宁的相处,终于挪开视线。
坐着的宋文勤忽然躺下,伸手握住男孩的脚腕往上一抬。男孩果然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宋文勤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背部。在他的世界里,蓝飞是个8岁小童,他大可顺势一揽,低头轻薄。可事实上蓝飞比他高了半头,这一倒便死死压住宋文勤的右手。宋文勤情急地张嘴,没等痛呼,只觉红光一掠,嘴里塞进一团折纹软纸,不上不下地卡在喉中,苦不堪言。对方则长腿一横压住他下腹,从连体衣里抽出根皮带长短,拇指粗细的纸绳迅速缠上脖颈。从宋文勤起意到几近窒息,不过短短十余秒。
哨声再起,警卫们架住蓝飞,急救宋文勤。
蓝飞双手被人反剪在后,脸颊贴着土地,快活地大笑不止。
你们欺我幼,欺我苦,欺我颠沛流离,无枝可依,我便杀出一湾血海,打下一片天地,看地狱里谁比谁干净!他笑尽气力伏在地上,眼中空茫,唯有一抹绿色的身影固执地占据眼角,脸上又露出昨天那股伤怀。蓝飞舔去嘴角沾上的松针,冲铁丝网后的男人挑衅地咧嘴。
化名沈越的阿凛隐在林间把一切看在眼里,不得不接受蓝飞的确“情绪失控”的现实。否则在接到自己的讯号后他一定会按捺性子好好表现,至少不会因暴力斗殴吃禁闭,被迫迁到海湾附近的高塔。这个意外使计划A和B无奈搁浅,夏日飓风却一天天逼近,阿凛的权限无法接近高塔,不由心急如焚。蓝飞的体能不及过去的一半,赤裸的杀意不足以帮他完好无缺地逃出重重警戒。
他必须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再见蓝飞一面。
第三十五章:风雨无阻
穿过乡间庄园般的监狱区,高塔的壮丽景象立刻引入眼帘。它矗立在延伸入海的一片峭崖上,太阳照在方塔复古的十字架顶端,庄严肃穆。弧形的海湾好似一把碧蓝色的大镰刀,波光粼粼,涛声如诉。
阿凛为再见蓝飞一面绞尽脑汁,没想到机会从天而降,原因却叫他揪心。
因伤害78号,特别是135号病患的严重违纪,蓝飞惹怒海警出身的狱长,被判高塔禁闭一个月。押送中,蓝飞一见峭崖就剧烈挣扎,险些夺枪,狱警用了镇静剂才把他制服,此后他呕吐不止,精神疾速萎靡。心理医生建议撤销禁闭,但有暴力伤害在先,夺枪袭警在后,狱长断然否决申请,只加派了护工和清洁工。因工作特殊,工人吃住全在岛上,少有假日,虽然薪水高福利好,年轻人到底留不住,算来算去,社保机构介绍来的沈越是清洁工里最年轻的一个,爬高塔的体力活责无旁贷。
高塔顶端是引航用的灯楼,下面是禁闭室和监控室,一溜螺旋的黑色铁梯直通塔底值班室。
借看守转身的功夫,沈越手指轻快地在咖啡上空点了点。“你第一天来,好好看看高塔守则,在最后一栏签字。”看守递过一份文件走过场,端起咖啡喝了几口,谁知沈越又挑了几处不明白的地方频频请教,看守应付几句,觉得腹内胀痛,连忙摆手道:“得了,我先给你开门,你赶紧拖地吧!”
沈越关上铁门,立刻扯下口罩,随意挥动拖把,借机靠近蓝飞。
蓝飞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双腿屈起,四根手链、脚链栓在钉死的铁床上,长度有限。这也是看守放二人独处的原因,何况屋顶的摄像头也会记录一切——除了声音。“阿飞……”沈越低头凝视,见他双目无神,白色连身衣下的肩胛骨都突了出来,更觉悲切,“阿飞,你应我一声啊,我是阿凛!”
蓝飞惊觉有人立刻往后退,但他本就靠着墙,退无可退,只能抱着膝盖战战发抖,“我不吃药,我不吃药!”
阿凛一呆,喃喃道:“我不会逼你吃药,我……”他顾不上看守可能查看录像,伸手扶上蓝飞肩头,安抚地握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抱住他。
紧贴的胸膛传来温暖的气息,蓝飞浑身僵直,两只胳膊支着床,借铁窗外的光线瞄了眼男人:蜜色皮肤,高额深目,眉重鼻挺,满怀松针清香冲淡了海的腥气。“你是不是姓林?”他试探地开口。
“是。”阿凛勉强放开蓝飞,脸上浮起苦涩的笑:“阿飞,我不能呆太久,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信我。”他扶着拖把柄,手心藏着一卷字条,避开摄像头,让坐在床上的蓝飞正好看到,“你收好了,小心头顶的摄像头,记熟上面的图。”
蓝飞发凉的手擦过阿凛汗湿的掌心,断指的伤口早已愈合,却如利刃直刺阿凛心口——是不是陈含?他几乎脱口,又怕刺激蓝飞,生生忍住,飞快收拾工具离开监房。
蓝飞一愣,急问:“这是最后的考校吧?过了你就接我走?”
“……对。”阿凛背对蓝飞重重点头。
蓝飞松了一大口气,日夜不变的生活猛地有了寄托。
第二天的清扫照旧只有5分钟,阿凛不可能再给看守下药,因此摄像头背后还有双眼睛盯着,阿凛一进门就冲蓝飞摇头,生怕他表现得过于熟稔。好在蓝飞神色如常,精神大为改观,饭菜剩得也少了。“今天是6月8号,天气预报说飓风‘蝴蝶’可能在最近三天过境。”阿凛借俯身换垃圾袋的功夫,从脚底抽出片口香糖模样的东西丢进桶内,“你小心收好刀子,等停电就用它隔断锁链。这几天暂时不要吃药,含在喉咙里再吐……”他一怔,欣喜地望着蓝飞,“你早就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