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馆驿是摩罗帝为迎接大冕使臣特意营造,位处敦煌城东南,样式仿造大冕境内的富户人家,修筑亭台水榭,遍植花草庭竹,
雅意悠闲,与擎天王朝彪悍的民风截然不同。
冷若寒入驻东陵馆驿头一天,便立刻着手让方文轩出去打探敦煌各处,摸清擎天朝内朝外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身为使节,自
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擎天朝的人监视着,便自顾留在馆驿内,不出房门一步。
敦煌的气候实在不适宜花草生长,却不知道这里的巧匠用了什么法子,竟在冷若寒住的屋子外引了一池清波,植了竹子,种了青
莲。这时候正值六月初夏,青莲初放,竹木葱翠,倒是别有一番的景致。
门被轻轻推开,冷若寒正在案前呆坐,听得声响,略微转过脸来:“阿霄。”
凌霄卸了自己的剑,只穿着简单的白色长衫。“馆驿到处是擎天王朝的人,佩着剑一直被盯梢,真不舒服。”他走向冷若寒,自
然而然地站在他的身边,微微一笑,“怎么样,你这里没问题吧?”
“还好。”冷若寒低声回答,发现楚兮云没有跟着凌霄一同出现,想了一想,问道,“对了,雨儿的伤势……”
凌霄立刻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那耶摩明珂分明是故意的,明晓得雨儿只是来找我们,却当她是刺客,施压给你,岂有此理!不
过小莫你放心,她没什么事,就是些皮肉伤,休养一阵就好了。”
冷若寒默然,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一时间不知道该和凌霄说些什么。
凌霄见冷若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嗤”地笑了一声,伸手在他的发间揉了一把,玩笑般眨眨眼:“好了啦,咱们现在可是深
入虎穴了,你这个样子啊,我都怀疑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做什么!”
冷若寒抬眼,看着凌霄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望向窗外的翠竹青莲,微微锁起双眉:“阿霄,这一次,咱们真的进了刀山火海了。
”
“哦?”凌霄挑眉。
“今日去到擎天王朝的金殿上,见识了这朝君臣,才晓得擎天王朝西北独大,对我大冕虎视眈眈,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倒是听说这个摩罗帝暴虐无道,只是个昏君而已。”凌霄无所谓地说道,他于政事是一窍不通的,只凭着自己的性子随性说
,“何况,这边最难缠的那个叶尔羌,早已死在了湿婆城,反正你只是来当使臣的,完成了使命就回去呗,难道还要掺和他们内
部的事宜?”
“这次能全身而退,就算是谢天谢地了。”冷若寒喃喃道,“耶摩明珂,摩罗帝,还有……叶祈……阿霄,我开始怀疑,我真的
有能力在这其中周旋么?”
“什么能力不能力的,你别多想了,一定没问题的!”凌霄伸手拉住冷若寒的衣袖,像个孩子似的晃着,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好了好了,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来来,弹琴弹琴。”
冷若寒被凌霄拉到琴桌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于是坐下了,伸手轻轻拨弄琴弦,寥寥的几个音,却仿佛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串成一调,格外清爽悦耳。
凌霄像个天真的孩童似的,蹲在冷若寒的膝边,托着下巴,听他抚琴。那琴音仿佛宿世之前便已听过,清灵若水,来自天外,游
离凡尘,隔着一场生死穿越而来。凌霄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琴声,这首曲子是冷若寒第一次为他弹起,却让他熟稔得连下一个
调儿都已知道。
微风透过窗子,轻轻吹进来,和着琴声而起的淡雅的莲香,恍惚让冷若寒迷醉了。仿佛此刻他不是身在离家万里的敦煌,不是身
负一国嘱托重任的使节,只是在一处江南娴雅的小院里,以琴为乐,雅意悠然。
琴声止于一阵敲门之声。
冷若寒扣住琴弦,等凌霄从沉迷中惊醒,站起来侍立一旁,才拂袖起身,“何人?”
“殿下,擎天王朝的外礼吏丞来了,属下特来通报。”
冷若寒略微沉吟。外礼吏丞乃擎天王朝接待各处使节的官员,来馆驿虽是例行公事,却少不得繁文缛节。冷若寒本在与凌霄弹琴
赏乐,这下又要去应付这些场面上的事,自是有些觉得扫兴。“让他在大厅候着,本殿更衣后便来。”
“真是的,一天来几拨人,烦都烦死了了。”凌霄打了个哈欠,在冷若寒开口之前已先行抱怨,“今晚你还要入宫夜宴,明早还
要觐见,等下这个什么外礼吏丞就随便打发两句好了。”
冷若寒“扑哧”一笑:“那怎么行,按规矩来,我要询问他此地风土人情,随便打发,人家也不好交差。”
凌霄从一旁的架上取了描金的腰带,一边把冷若寒双手撩起,仔细为他束腰带佩玉坠,一边嘟哝:“你管那么多,文轩出门前交
代了,让我跟着你,不能让你出岔子。”系好玉坠,凌霄又用手指轻轻梳理坠子下面的璎珞,“喏,随便打发也是文轩说的,我
只是转达。我不懂这些,但是文轩的话你总该听吧。”
“知道了。”冷若寒笑着点了点头,拉着凌霄一起出了房门。
擎天王朝的外礼吏丞是新近提拔的,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虽然是瑞夫族的男子,这个名为洛维克的新任官吏却有着书生般的儒
弱。
面对擎天王朝特别对待的贵宾,大冕的护国亲王世子殿下,洛维克例行公事地炫耀着敦煌内外的辉煌以及擎天王朝的威望,他带
着拘谨地站着,时不时偷偷看冷若寒一眼。
冷若寒一直是保持着微笑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洛维克总觉的眼前这个世子殿下的笑容很遥远,不似他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使
节,那般自信从容,或者飞扬跋扈。
眼前这个大冕东来的殿下,如同镜花水月,美的惊心动魄,却不甚真实。那种淡如云烟的渺然,仿佛一个眨眼,这人便会在自己
眼前消失。
“洛维克大人,洛维克大人?”
洛维克猛然省神,这才发觉自己竟然被那位殿下的容光所摄,以致呆呆望着其出神。此刻,冷若寒仍是带着微笑望向他,秋水般
的眼眸中,流转着少年特有的清澈。“洛维克大人,您没事吧?”
洛维克连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下官失礼了,殿下恕罪。”
冷若寒微抿嘴唇,也感受到了气氛中的尴尬,偷偷看了一眼身畔的凌霄,似乎那人的存在,能让他安心下来。“洛维克大人,听
闻贵国有拜月的习俗,似乎每年还有拜月之节,若寒初来乍到,还请大人解说一二?”
洛维克恭谨地抬起头,“回殿下,我瑞夫族的确有拜月之节,但是,我族所拜之月,乃血月。”
“血月?”冷若寒诧然。
“血月者,代表勇悍,强盛与力量。这里面有我瑞夫族的一个传说,只是……”洛维克顿了一顿,显然觉得这个话题有些不适合
冷若寒,“只是血月在贵国看来,大概是邪神吧。”
冷若寒轻轻“哦”了一声:“血月传说,不知……”
“这传说我瑞夫族口口相传,妇孺皆知,每年九月十五,敦煌便能现血月之景,那一天,也是我瑞夫族的拜月节。”洛维克小心
地观察着冷若寒的神色,见他是一脸好奇的模样,心中莫名地生出几分好感来,也不顾自己是来和他套官话炫耀擎天王朝国威的
,就耐心地解释起来,“传说当年我瑞夫族的先人,本在草原游荡,为了寻求一片栖居之地,先人求助于月神,但是月神与沧浪
水神赌约失败,被困于无尽之渊。我先人于是被称为神遗弃的民族,流浪于沙漠之中。有一晚,血月现于沙漠,一名身穿鲜红色
战甲的男子从天而降,在沙漠中化出一片绿洲,作为赐予我先人居住的地方。先人感念其恩,便在绿洲上建立起了敦煌,并且跟
从那位名为炎的男子,奉他为瑞夫族之王。炎在敦煌当了七十年的王,带领我瑞夫族开疆扩土。之后,炎在又一个血月之夜离去
。离去之时,他在血月下立言,‘炎,乃血月之神,血之月,终将掩盖清冷月华!’。”
“血月……”冷若寒喃喃重复,从心底突然蔓延的寒意,侵蚀了他原本的笑容。他是以月为象征的,而终将泯灭月光的血月……
他的脑海里蓦然闪过叶祈的身影,枭厉的笑容如毒蛇般缠绕住冷若寒的心。
眼看着冷若寒不复笑容,洛维克也有些不安起来,心中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说多了,这华美的殿下渐渐冷却的神情,宛如玉瓷雕塑
般美丽却苍白。“啊,不说这些传说了,殿下,洛维克此次前来,特奉吾帝之诏,送来礼物,请殿下赏玩。”
转移了话题,洛维克回头示意,两个强壮的汉子抬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小厮,小厮手中捧着一只小小的锦盒
。
洛维克蹙眉看了小厮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过去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是一尊白玉雕成的马,马蹄扬起,骏马长嘶,栩栩如
生。
冷若寒起身,走到大厅中央,欣赏着这尊玉马,光泽美丽而柔和,不愧是玉中瑰宝。“本殿替吾皇陛下收下,谢过贵国之主。”
洛维克点了点头,命人合上了箱子,正要说些什么,那个手捧锦盒的小厮突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把锦盒
托到冷若寒面前。
“这……”冷若寒狐疑地望向洛维克。
“这是我们国师廷渊大人赠送给殿下的,请殿下亲自打开。”洛维克还没开口,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一名俊朗青年冷冷说道,“我
乃擎天王朝外礼副丞桑多。”
虽然对对方的举动怀疑,冷若寒却仍旧亲手接过了锦盒,然后慢慢打开。
“啊!”
一声惊呼,锦盒落地,“啪”地一声摔为两截。冷若寒一手捂住唇口,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出来。
凌霄也在一刹那反应过来,闪身拦在冷若寒面前,一脸怒意地瞪着洛维克和桑多,厉呵:“你们干什么!”
锦盒之中,一颗沾满鲜血的心脏滚落出来,在大厅中央的地板上,猩红地狰狞。
“这,这……”洛维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惊慌得望着冷若寒。
冷若寒侧身站在凌霄身后,瘦弱的身躯似乎在微微颤抖,拼命抑制住胃里的不适感,他在努力维持自己的从容与气度,却还是掩
饰不住此刻的惊骇与慌乱。
凌霄用自己的背脊抵住了冷若寒,狂怒不已地从一旁最近的侍卫身上夺过佩剑,剑指洛维克,厉声道:“你们瑞夫族什么意思,
竟将这种东西送与世子!”
“殿下勿慌,这是一颗狼心。”众人混乱之时,只有桑多一个人依然冷静,“狼王之心。”
洛维克转头瞪着桑多:“你们在搞些什么,这,这叫我如何交代?!”
桑多冷笑着瞥了洛维克一眼,继续道:“狼,乃是沙漠之中最凶狠残忍的动物,能制服狼王,自然是我瑞夫族最光荣的象征。狼
王之心是最高的荣耀与奖赏,廷渊大人将狼王之心赠与殿下,寓意,是对殿下的尊重与崇敬。”
“你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根本就是……”
“阿霄退下!”
冷若寒咬着唇,艰难地挤出微笑,挣扎了半晌,才干涩地开口:“是若寒失手,辜负了国师大人的美意。”
“小……殿下……”凌霄欲言又止。
“若寒略感不适,请二位大人先回吧,恕若寒不能相陪了。”冷若寒说完,转过脸不在言语。
凌霄心疼得站在一旁,此刻纵然心中千般万般的怒意,却不能发作。他将剑丢在地上,狠狠瞪了桑多几眼,然后扶住冷若寒,压
着心火道:“殿下需要休息,二位,恕不远送了!”
“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目送着洛维克和桑多带人离开东陵馆驿,冷若寒几乎瘫倒在地,幸而有凌霄在旁扶持。
“太过分了,什么荣耀与尊敬,他们根本就是欺负你!”
凌霄紧紧攥着冷若寒的衣角,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他用肩膀抵住冷若寒单薄的身子,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冷若寒的手臂,安
慰着他,“没事没事,我们先离开这里,别看这恶心的东西。”
冷若寒呆呆得注视着地上的狼心,没有理睬凌霄,仿佛心魂都被摄走了一般,他脸色惨白无比,却失去了原本的那种惊惧,而是
一片平静,平静得面无表情。
“小莫,你怎么了?”凌霄低唤,声音中满是焦虑。
冷若寒摇了摇头,按耐住胃里又一波的不适感,问:“文轩回来了么?”
“不知道。”凌霄抬起头,一面回答一面四处张望。
与此同时,方文轩的身影正好出现在了大厅之外,“殿下,我在这里。”时间刚刚正好,就好像冷若寒只要问出这句话,便一定
能得到方文轩的回应。
方文轩看到狼心,随即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凌霄,凌霄满心火气无处发泄,便怒气冲冲地将事情经过和方文轩说了,“你说他们
是不是欺人太甚,真是岂有此理!可惜文轩你不在,要不然,骂也得给他骂回去!”
方文轩沉默一阵,对此不置可否:“若寒你怎么看?”
“廷渊在警告我。”冷若寒低下头,看不清此刻的表情,“狼子野心,这是对我和大冕的警告吧,呵……”
“呵,好一个狼子野心,廷渊出手真迅速啊。”方文轩微凝碧眸,隐隐竟是杀机。
凌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一瞬间好似都变得遥远而陌生了。他是来自江湖的,而此刻,这两个最亲密的人,却都已经立身庙堂之
高,他觉得他和他们有了距离,并且是他无法跨越的距离。
冷若寒叹息,转身走向后院亭台:“文轩,我让你查的事情如何了?”
凌霄突然打了个冷颤,他急忙跟上了冷若寒,寸步不离。不论如何,只要是这个人决定的,做的事情,即便是毁天灭地,万骨血
劫,那凌霄,也将为他仗剑而起,一死无悔!
“
第四章
都调查了,自从叶尔羌死后,擎天王朝内部一共分为三派。以国师廷渊为首的一派,均是前代老臣,实力雄厚,深不可测;叶祈
一派,多系少壮官吏,而且叶祈与江湖有关,整个西北武林,都在其掌握之中;再就是耶摩明珂,擎天王朝过半的兵力,都在此
人掌握之中。”
“这三人,彼此不和?”
方文轩冷笑:“恐怕是暗潮汹涌。不过……”他停顿一下,有些担忧地蹙眉,“叶祈和耶摩明珂你都见识过了,那个廷渊……恐
怕不好应付。”
冷若寒在庭中池边停下,久久地注视着池中的青莲:“狼子野心,他应该,已经开始针对我了吧。”
方文轩看了一眼在一旁发愣的凌霄,叹了口气:“当年叶尔羌之死,他们虽然没有证据,却都暗中传言是你所杀。廷渊乃擎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