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躺着。你以为就你那身子有多少血让你吐?”藏殷面无表情地制止了他想要坐起来的动作,自己泰然自若地在床尾坐下。
清彦瘪了瘪嘴,重新盖好被子。
“殷公子怎么知道的?”
“听莲太医说的。”藏殷轻描淡写地回答。
“哦。”清彦小声嘟囔。
“不打算说么?为什么吐血?”藏殷不紧不慢,悠哉地靠着床板。这是他一个多月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没什么。”清彦别过脸。
藏殷抿了抿唇,显然也没什么耐性去探究。“你皇叔不在,自己多注意点儿,省得他担心。”
本来因为藏殷的突访而被遗忘的难过又被这一句话完完整整地勾了起来。清彦死咬住嘴唇,用藏殷从来没听过的愠怒嘶吼:
“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要骗我?皇叔明明已经……”一声哽咽被他卡在喉咙里。“……已经不在了……为什么都要骗我?为
什么你们都要这样?”
藏殷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调侃道:“我说呢,就清奕那小子把你宝贝的,怎么可能让你吐血。”
清彦呜咽了一声,抿紧了唇,满脸的羞愤。
“就为了这事也值得如此?”对于他的反应不予理会,藏殷自顾自地说。
清彦咬了咬牙,别过脸轻声道:“彦儿以前觉得,即便身体残废,即便是瞎子,却依旧能得到皇叔的疼爱,今生就已经满足。”
藏殷的眉头攥起来,不语。
“被至亲的人欺骗,不被信任,甚至不被接纳。彦儿什么都做不到,但也想起码被给与分担悲伤的机会。彦儿以为这种感觉就算
别人不懂,紫宸公子也会懂……”
“为何?”藏殷的语气有些轻蔑。那是他从未在清彦面前用过的辞色。“就因为他的眼睛也看不见?”
清彦垂下微颤的眼睑,修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折射出一道细细的影子。
藏殷对他明显表露出来的忧伤没有出声安慰。片刻的静默后,他突然幽幽地道:“你四皇兄病了。”
“什么?”清彦对这消息措手不及,不禁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
“怎么……怎么回事?”
“内力亏空过快,伤了身子。”藏殷淡淡地说。“恐怕不得不出宫调养一段日子。”
清彦挣扎着坐起来,苍白的嘴唇颤嚅道:“为什么会这样?下午的时候,明明还好……”
“你以为,若不是他使出内力帮你护住心脉,你以为凭你的身子,心疾发作还能这么完好无损地坐在这儿?”藏殷讥讽着。“就
凭他那点儿内力也敢大肆纳出替你护心脉,真是不要命了。”
“不……皇兄会没事的对不对?对不对,殷公子?”清彦摸索到藏殷的袖角,攥得骨节发白。“彦儿、彦儿不是故意气皇兄的。
彦儿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气愤?失望?任性?
可是他不知道清奕舍身救他。若是知道,他是万万不会那般使性子的。
“你可有想过,他们为何要隐瞒于你?”藏殷重新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声音里多了份冷漠。“知道实情以后就吐血,谁还敢告诉
你?”
清彦怔住。他一直以为紫宸和清奕的隐瞒是出于不屑,因为他是个什么也不能做的残废。
“你以为,你皇叔出事,伤心的只有你一人?你可有想过,你的紫宸公子是要如何压抑心中的悲痛才能笑脸如常地面对你?”藏
殷声线紧绷,嗓音因为愠怒而有些嘶哑。“想要被别人信任,却无法承担后果。对你隐瞒真相,还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担心你无
法承受你索求的坦诚?口口声声说想要分担,却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悲伤和不满,三言两语就轻易地把别人的苦心扁得一文不值。
”
清彦把嘴唇咬的几乎出血。不光是因为藏殷前所未有的严厉的语气,更多的,是他意识到,他今天的反应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
伤人。
他突然想起那几句时不时就会在耳边响起的话语。
躺好,免得着凉。
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冷吗?要不要再多加一个暖炉?
多穿几件衣服,别再染上风寒。
无论藏豫、紫宸、还是清奕,都总是在担心着他这副破败残废的身体。他的健康,似乎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一块心病。
为这样动不动就病倒的自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他却因为自己可笑的自卑而曲解了他们的善意,并且还那么任性地指责。
“你紫宸公子那样身体不好的也就罢了,连四皇子这样从来都不生病的也莫名其妙地被你气倒了。”藏殷嘲讽。“还说你什么都
做不到,我看你本事不小呢。”
“紫宸公子……也病了么?怎么会这样?”
“怎么不会?”藏殷凉飕飕地反问。“就你紫宸公子的身体,比你也好不了多少。前阵子生了那么一场大病,本是连床都不能下
的。见了你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发烧。”
“那……那莲太医来诊过脉吗?是怎么说的?”清彦焦急地问,双眼茫然无焦地望着藏殷的右侧,颇为无助。
“莲太医能怎么说?积郁成疾,热度退不下来,又不敢开药性猛的方子,怕他身子受不住,只能拖着。”
清彦失明的眸子泛起水光,月华映在其中,倒给他无采的眼睛添了些许生气。倏然间,那层波动的水光脱颖而下。清彦捂住脸,
抽泣道:“彦儿错了,彦儿不该任性!彦儿不该任性!彦儿知错了!彦儿知错了!”
藏殷抱臂靠在床角,由着他哭了一会儿,才挪过去,像小时候安慰藏豫一样,轻柔地帮他拭去冰凉凉的泪珠。
“不是说你不可以任性。小孩子偶尔使使小性子,并无大碍。只是要懂得时候,别让关心你的人伤心。”藏殷低声道,语气是一
贯的清冷,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关怀。
“彦儿知错了,殷公子。彦儿明早去侧房请罪,您说公子他会原谅彦儿吗?”清彦反扣住他的手,泪声俱下。“要是公子不原谅
彦儿怎么办?要是皇兄以后再也不理彦儿了怎么办?殷公子,彦儿知错了!彦儿真的知错了啊!殷公子!”
听着他支离破碎的泣声,藏殷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心软了,竟会可怜起眼前的孩子。
又或许因为他曾是藏豫倾尽心思疼爱过的小孩,身上仍旧遗留着一丝藏豫的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地亲近。
“不会的。他们两个都那么疼你,一定不会怪你。”藏殷一边说,一边扶他躺回床上。“只要你明白他们的一番苦心就好。”
“是吗?紫宸公子和皇兄,真的会原谅彦儿吗?”清彦一抽一抽地问。
“嗯。所以你要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去道歉。”
月华如水的夜,伴随着低匀的蝉鸣和拂过枝叶的微风。藏殷坐在床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清彦的胳膊,似是在哄他入睡,又似
是陷入沉思以后无意识的动作。
“殷公子。”清彦怯怯地地叫道。“彦儿,很想皇叔。很想很想。皇叔……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藏殷一阵恍惚。
自从他在朝堂上发了次火以后,就没有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藏豫了。
“你觉得呢?”
“彦儿……不信。”清彦声若蚊嘤。他闭上双眼。一串滚烫的泪水跨过鼻梁、沿着眼睑流进发髻间。“皇叔不会丢下紫宸公子、
丢下彦儿不管的。”
“我也相信,他会回来。”藏殷低低地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近乎歇斯底里的坚持。“别人可以不信,别人可以觉得我疯了,但
我绝不会动摇。”
那是他的小豫啊!是他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倾尽所有心血教养成人的小豫啊!怎么可能死掉?怎么可能在他
毫无办法的情况下就这样离去?
翌日下午,清奕正躺在床上假寐,小侍突然禀报,七皇子清彦求见。
清奕暗暗惊讶。以前没有他去接,清彦从不会主动登门。更何况,昨天清彦生了那么大的气,今天突然来访,着实让他有些疑惑
。
“传。”他重新闭上眼,吩咐道。
小侍出去后,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衣袍,拖着仍然有些虚软的身体靠着床头半坐。
一炷香以后,清彦由小侍推入房中。
清奕看他脸色还算不错,精神也挺好,不禁松了口气。但却也对他此次来的目的更加不明白了。
清彦感到轮椅停下,也能感觉到清奕就在身边,却久久不听清奕开口,让他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加忐忑不安。
可毕竟他有错在先,只好硬着头皮头皮开口。
“皇兄?”他怯怯地唤道。
清奕剑眉一挑。又变回‘皇兄’了吗?
“皇弟昨日心疾发作,身体可还好?”
还是和以往一样清冽冷漠的声音,带着一抹淡淡的关怀。可以前,清奕从来都只叫他彦儿。清彦低下头,下意识地纠着腿上的毛
毯。
“还、还好。多谢皇兄关心。”他使劲咬了咬嘴唇,又道:“皇兄……身体可还好?”
“无碍。”
“太医怎么说的?严重吗?”
“没什么。”话音刚落,清奕低低地咳了两下。
清彦骤然慌了。他不知道他具体离床有多远,但还是本能地抬手摸索。不料刚伸出手,就触到清奕的手臂。他赶紧顺着向上探去
,摸到清奕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就着他瘫痪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的姿势为他顺气。
“皇兄还好吗?要不要紧?要不要喧太医过来?”
清奕轻轻抚上他的小手,安慰着:“我没事。别着急。莲太医说过,你心疾刚刚发作过,不能着急。”
清彦听了心里一阵窒痛。
这样关心他的人,昨天,他怎么恨得下心?
“皇兄……”他顺势将额头抵在清奕的手背上,冰冰凉凉的泪水顺着脸颊坠落在绸缎被面上。“昨日、昨日是清彦无理取闹。清
彦不该那样对皇兄的。彦儿、彦儿知错了!彦儿真的知错了!皇兄不要不理彦儿好不好?”
清奕诧异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之余,轻叹一声,抚了抚他的头发,带着几分无奈道:“我没有不理你。”
清彦一顿,然后小心翼翼地道:“那皇兄肯原谅彦儿了?”
清奕又是重重一叹。“我没怪你。”
“不会的!彦儿昨日如此无理,皇兄定是生彦儿的气了!”
“我真的没生气。此事本就是我欺瞒于你在先。”
“那皇兄以后还会来看彦儿吗?”
清奕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推了推他,道:“别这样趴着,坐到床上来。”
清彦费力直起身,低着头支支吾吾地道:“还是不要了。彦儿……彦儿不方便。”
“无妨。来,过来一点,扶着我的手臂。”
“可……”清彦还想推托,却清奕一旦决定了的事,一般是不容忤逆的,索性作罢,依言扶住他伸过来的手。
清奕握住他的手肘,轻轻一提,可却在中途颤了一下。清彦失衡,不偏不倚地跌趴在他的怀里。
清奕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第八十章:念(1)
藏豫醒来以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才想起来他到底是谁。
把他救起的是一对憨厚老实的夫妇。老头子一生心醉医学,为了研究一种只在梨眼山东面的山脚下生长的草药,携夫人隐居在山
下的一片小树林里。藏豫的命,便是那种开着紫蓝色小花的草药救的。
老头子说是在小溪边被发现他的。本来那条小溪离夫妇俩的小木屋较远,他平日是不去的。可那天不知为何,马很是不安分,执
意要往那边去。老头子没办法,岂知到了溪边,便看到了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藏豫。
他醒来几天后,老头子拿着那个染血的锦符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地跟他说,多亏了这个锦符哦,不然你尸体臭了都不会有人发
现。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老头子。
原来紫宸送他的那个锦符里面有少量碾碎了的青藤花,就是老头子研究那种草药。这种植物染了血之后会散发出类似于母马发情
的气味,会引来公马。只要能引来马匹,人就应该会跟着过来。
藏豫盯着锦符上那个因为染上血而变成褐色的‘安’字,心想,原来‘逢凶化吉’是这个意思。
他刚刚醒来的时候,思绪混沌,身体没有一丝力气。老头子说他身体不久前受过重创,尚未痊愈。如今旧伤加新伤,如果不小心
医治的话,很容易呜呼哀哉。后来病情终于好一点了,就跟在老婆婆身边帮着晒晒药什么的,虽然有点迷茫,倒也清闲。
记起身份之后,一系列问题也随之而来。
从他恢复记忆算起,他离开军队少说也有三个月了。都城那边大概已经接到他的死讯,藏殷该急死了。清彦呢?那孩子连他出征
的事情都不知道啊。藏殷会对他隐瞒实情吗?因该会的。只是紫宸……
紫宸。
他不敢想,接到他的死讯,紫宸会作何反应。
不。紫宸一定会好好地活下去的,就算只是为了他替他挨的那一剑。
日子以一种伊竹即害怕又贪恋的平静进行着。
天气悄悄地步入盛夏。随着越来越温暖的气候,紫宸的身体似乎也好了许多。虽然时不时地还会发烧,气色却一直不错。
伊竹端着刚刚蒸出来的糕点,朝侧房的方向走。经过回廊,远远看见紫宸一手支着头坐在窗前,似是陷入沉思。
她微微叹了口气。
接到藏豫去世的消息已经三个多月了,那场让伊竹忌惮得睡不着觉的崩溃却一点要发生的迹象都没有。紫宸依然教清彦抚琴,依
然每天与清彦一起用膳,依然以那种匪夷所思却又让人不得不胆战心惊的平静继续着他的生活、他的等待。
伊竹私下问过莲太医,他是不是伤心欲绝神志不清了?
莲太医却说,无论如何,有个信念支撑着他总是好的。若是连这最后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也许会活不下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神情是惋惜的。
“公子,奴婢做了枣泥方糕。刚蒸出来的,还热着呢。”
紫宸老远就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知道进屋的是她,所以连头都没抬。
“放着吧,我呆会儿吃。”
这些日子他好像总是坐在窗边,失明的眼睛半垂着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跟他说话,语气依旧是往日的随和儒雅,伴着
淡淡的微笑。可伊竹觉得,他离她们越来越远了。
“殿下传话来,说今晚在四殿下的寝宫用晚膳,让公子不用等了。”
紫宸莞尔一笑。“果然是小别胜新婚。”
“小别?四殿下出宫疗养回来都多久了!”伊竹摇摇头。“这都是这个月第六次了!而且还有半个月没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