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列丹扬虽未出声,一双眼却从未离开过父亲的脸上,无言地质疑着父亲的决定。
列丹郡性子最是急躁,被大哥拦阻、三哥也不开口,气得直跳脚,对着刚跨过门槛进入大厅的二哥列丹齐大吼:「二哥你说,爹怎么可以这么做?把五弟扔到那狼虎淫窟?」
列丹齐剑眉一拧,五兄弟中属他心计最沉,斜眼眯了暴躁的四弟,瞧得列丹郡浑身发毛才收了视线,占了四弟原本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理都不理这只毛猴子。
「齐、哥——」
「猴仔闭嘴!」
「可恶,又骂我猴仔!你才是老把话往肚子里吞的臭蛇。」
列丹毓忙着打圆场,从小这两人就互不对盘,成天非吵个几回才肯罢休。
「你们都别闹了。」
「我听哥的。」列丹齐也端了杯茶细细品尝。
列丹郡向来最听大哥的话,一见列丹毓开口,当场乖得跟小猫似的,嗫嗫地道:「我……我也听哥的……喂!臭蛇,要喝茶不会自己去倒?干麻抢我的茶喝?可恶可恶!」
「郡……」
「大哥,我……我闭嘴……」
「闹够了?吵够了?」
久久不语的列辰终于搁下茶杯,捻须道。「齐,弓儿呢?」
「哭了。」列丹齐咬着下唇,彷佛极力隐忍着什么似,双肩微微抽动。
「哭、了?」列丹郡不听还好,一听又扯开嗓子大吼,满脸的心疼,彷佛当年那个幼小的娃儿就在眼前,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泪花,扯着自己的袖子直喊郡哥哥。
少话的列丹扬见状,脖子一歪满脸黑线,伸手就往四弟脑门上一拍,提醒道:「你最好把齐的话给听完。」
列家上下,丹毓稳健、丹齐深沉、他武功最好、丹郡性子火爆,各有所长,互补不足,也所以列家军能如此善战,因为列家父兄子弟尚下齐心,所带兵将也受此气氛所染,相待犹如自家人,故而列家军才能威名四播、镇守边关艰险而不败。
可朝廷不若战场,战争凭的是武力、是硬碰硬的相斗,谁的兵将猛、谁的主力强、谁的战法优、谁的粮草足,谁便能夺取战事上的胜利。朝廷却不然,凭的不是武力,而是圆滑狡讦的世故。智谋或许重要,可有时候采取的手段更重要。
论世故论沉稳,丹弓略逊大哥,但只在年岁上的差距,况且此番援救召青关一役,五弟调兵之稳,就连父亲也大为赞叹。论心计城府,齐哥远在五弟之上,可丹弓胆大狂放,往往行人之不敢行、做人之不敢做,能处君子贤能,也能处奸佞小人,朝廷险恶对丹弓这种人简直就是如鱼入水,优游自在得很。
就连武功……
「唉……」
列丹扬忍不住笑叹,只要五弟别那么偷懒、别老是吊儿啷当地搞些让人侧目乍舌的鬼把戏、别老放荡散漫,他这做哥的倒是很乐意将武功悉数教给这顽劣份子啊!
第4章
忽然一阵晕眩,却是列丹郡抓着他的衣领猛摇,龇牙列嘴地问:「扬,弓儿哭了耶!你怎么可以这么不在乎?」
列丹郡越说越难过,从父亲到哥哥们,居然就这么狠心把可爱的小弟往昏君那送?
列丹齐翻了无数大白眼,咬着牙根冲着老四道:「笨猴仔,你给我搞清楚,我说的是『列丹弓』哭了!」
列丹郡瘪瘪嘴,抗议:「臭蛇,我又不是聋子。」
「你的确不是聋子,可你是白痴。」
「你——」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那只阴险狐狸哭了?」磨牙。
「没……可是你说……」
列丹齐吸气又吸气,好不容易才忍住爆打笨猴仔的冲动,磨牙道:「你这笨猴仔到底懂不懂现在的局势?」
「局、局势?」
「对,局势。我同你一样,对昏君的荒淫无道恨之入骨,可列家现在面临怎样的情况你究竟明不明白?只要列家军继续打胜仗,我们就永远都是君王眼中最容不下的刺。皇帝需要我们镇守边关,可同时也怕我们拥有军权会有二心,那昏君故意要五弟入宫就是这个意思。」
「喔……」列丹郡茫然地点点头,接着又问:「可是这跟丹弓哭又有啥关系啊?」
磅磅磅磅!
连四个拳头通通往列丹郡脑袋上狂敲。这回不止三位做哥哥的,连列辰也跟着出了拳头痛扁这只笨猴仔。
「痛死了——」列丹郡捂着脑袋在原地狂跳。
列丹齐喀啦喀啦扳着指骨,不介意多赏那笨猴仔几拳,「丹弓一听到昏君要他入宫,狂笑到整个人还从屋顶上滚下来。」
五弟打小时候只要一到夏天就爱往屋顶窜,说什么房顶上凉快舒服,晚上睡觉还有风吹,大咧咧地摆了套寝具在上面。
刚刚他站在五弟房前,才方说了皇帝要他入宫伴驾,头顶上就猛然爆出剧烈狂笑,那个昏君口中的「少年英雄」卷得跟虾子一样,抱着肚子直喊疼。还给脚下的被单绊倒,接着就听见乒乒乓乓跟一长串哀号,就这么连人带被从屋顶上滚了下来,半颗脑袋笔直栽进半软湿泥之中。
「所、所以小弟是……笑到喷泪?」
「对!」
列丹齐嗤了声,一脸『原来你这猴仔还有脑』的讥讽。
「——」列丹郡两眼瞠得老大,什么疼惜爱护之心瞬间蒸发,只剩满头乌鸦乱飞。
「列公子您快点吧!皇上等着见您呢!」太监尖细的嗓子满是着急,暗暗捏了不知多少把的冷汗。
「呼啊……」列丹弓打了个老大的呵欠,皱了皱秀气的鼻子,用力瞪大那都快黏到一块去的眼皮子,「好好好,福公公您别急嘛!您瞧我这一晚没阖眼,才刚粘上枕头就给您带进宫来。我累啊……」
幅公公急得都快上吊了,拉着列丹弓的袖子就往文阁殿奔。「我的小组宗啊,求您快点吧!皇上说了要是一个时辰内没把您请来,小的可就遭殃了,求求您了……」
「你刚才说皇上在哪?」
「文阁殿。」
「哪个方向?」
「不远,前面绕过前面的殿阁就到。」
列丹弓痞痞一笑,对着福公公拱了拱手,道:「那好办,公公得罪了!」
「咦?啊——」
幅公公吃惊地喊了声,列丹弓一沉腰,将他一把扛上了肩,轻功一使便往文阁殿奔去。
第5章
列丹弓一路急奔,直到文阁殿前才将福公公给放了下来。
「唷,我说福公公……哪个才是皇上啊?」列丹弓边打理衣摆边问。
福公公一转身,差点没吓得直接去见阎王,暗暗扯了下列丹弓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列公子您别闹了……坐在那儿的就是皇上啊!」
凉亭内除了宫女太监,可没别的人,这列公子是哪只眼没睁开?还是不知天高地厚找死来着?皇上的脾气谁也捉模不定,无论是伺候的下人还是朝廷大臣,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唯恐触怒天威招来祸患。可这俊公子倒好,自己冲向老虎口。
福公公叹了口气,不忍地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皇上残酷的命令,一如往常,简单而轻易地结束一个人的性命……
「你便是列家么子?」
「是啊!你就是皇上啊?」
列丹弓大摇大摆地跨上凉亭的阶梯,一屁股就往空着的位置坐下,也不行礼也不跪拜,单凭这无里之举,就足以死上千百次。
不仅福公公不忍地偏过了头,就连在皇帝身后伺候的宫人们也难过地垂下了头。
「你说呢?」
意外地,帝王没有降下个不敬之罪,仅仅微笑看着眼前这俊美的少年。
「嗯,龙袍有了、阵仗也不小、说话也霸气,可还少了点什么。」
列丹弓轻浮地笑着,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可让他死上一百遍还有馀,却不见帝王皱半下眉头。
「少了什么?」
「哈,当然是少了美人。别人不都说这天下间的美人都在这宫里?可我ㄧ路走来看到的都只是些庸脂俗粉,啧啧,可惜、可惜啊!」
帝王颇富深意地勾起列丹弓的下颚,眸中满是玩味:「那么……你呢?朕如果有了你,是不是就补上了你说的那点欠缺?」
列丹弓一脸慵懒,猫儿般眯眼享受着帝王在下颚的轻抚,咯咯笑着:「那可就看你值不值得当我列丹弓的主子了!」
摩娑下颚的指用力一收,掐住列丹弓姣好的容颜,沉稳的男音透着冷冽:「好个刁口黄儿,朕乃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主子,难道还容你挑三拣四?」
列丹弓依旧不亢不惧,浅笑:「不巧,我就这付脾气,认了主子就是死忠;不值得家伙,就算斩了我的命也不认。」
福公公的脑袋低得都快磕着了地,不想这年少公子就这么丧命,可他区区内侍,人轻言微,又能起什么作用?
「你——」
帝王一言,福公公忍不住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却意外听见帝王爽朗而开怀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福公公偷觑了眼帝王的龙颜,诧异地张大了嘴。
「好!」帝王冲着列丹弓的鼻尖轻轻拧了拧,大笑:「朕就喜欢你这脾气,留在宫里头给朕解解闷,至于你认不认朕当主子都随你高兴,朕也不为难你。说,想当什么差事?」
列丹弓皱了皱被拧得有些疼的鼻子,俏皮地眨眨眼问:「什么差事都可以?」
「那还有假?君无戏言。」
「侍寝。」
帝王听得傻了,满头雾水地又问了遍:「你说……侍寝?」
「对啊,难道还有别的称呼不成?」列丹弓歪着脑袋非常认真地想着:「还是该说……后宫?男宠?佞幸?」
列丹弓认真思考的模样也不知哪儿有趣,竟惹得帝王又是一串大笑。
「宫外的人如何形容朕你可知道?」
「不就是荒淫无道、无耻、淫乱、昏君之类嘛!」列丹弓扳着手指头一个个数着,一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轻挑。
「你可知道,几天前齐廷尉的儿子就在这被朕给玩死?」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这皇宫里还没我的人。」
「还没?所以往后会有?」帝王颇富深意地笑着。
「大概。」列丹弓也回了个相仿的微笑,点头。
「朕果然没猜错,召青关是你领兵的。」
「陛下英明。」
列丹弓离席而立,再无先前吊儿郎当的轻挑,流露全然的敬佩。
★☆★
召青关一战,是夺回三关的关键,除了当时同在战场上的列家子弟与士兵以外,传回京师的奏报与兵报片字未提。况且列丹弓尚未正式编入兵籍,此番前去边关与父兄同战,还是他偷偷混在军旅中私自前去。可眼前这位看似昏庸淫乱只会宠幸美人的帝王,却在昨晚长乐园的洗尘宴上,一语中的,直指自己就是那领兵之人。
若非帝王在军队中埋有眼线,就是其目光卓越,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了若指掌。无论原因为何,都表示这帝王并不简单。如果他真是昏庸无道的君主,方才一个又一个无理至极的举动,他列丹弓纵使有千万颗脑袋也都不够砍,可皇上唯一的反应却是豪不在意。只有具备绝对自信、拥有绝对实力的人,才能如此不在乎别人的挑衅而不会失控,因为那种人,是绝对的王者——绝对,所以不畏挑战,因为他有必赢的把握
「好!」帝王击腿而赞,道:「你想要谁直说无妨,就算你要朕的太子,朕也允了。」
「太子?哼!」列丹弓不屑地哼了声,「太子再大,可他有皇帝大吗?」
「你想伺候朕?」
列丹弓露出勾引媚惑的神韵,软倒在帝王怀中,一手搭上帝王的肩:「我玩过的人不少,可还没给人玩过,『那里』可还是处子呢!如何?陛下要不要尝尝我这味?」
「朕确实还没玩过当将军的人。」
列丹弓咯咯轻笑:「我可不是什么将军。」
帝王也笑了,召来福公公,「朕今日命列丹弓为威平将军,二等官,从其父兄为朕与天下百姓效命。」
「是……」福公公领了口谕,连忙转身前去承旨处命人拟旨。
帝王一把勾起列丹弓的腿弯,搂在前胸,「怎么,还不领旨谢嗯?」
「谢陛下,丹弓遵旨。」
「知道朕为何赐你『威平』二字?」
「请陛下赐教。」
帝王突然猛一发劲,将怀里的列丹弓用力向上一抛,复又接住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道:「朕要大发雄威,非把你做得摊平在朕的龙床上不可。」
露骨情色的语句,列丹弓听了不但没半点害羞,还仰头大笑,道:「我等着。」
远处,福公公浑身颤抖得比筛子还凶,「太……太太……太子……」
楚云溪满脸阴蜇,周身散出冷冽的气息,福公公听了几乎要扔了魂。
「父皇果真下了这种旨?」
「太、太子爷,小的……小的怎么敢欺骗您啊!皇上确实下了这样的口谕,奴才也正要去请承旨部拟旨啊!」
「那个人又是谁?」
「回太子的话,那公子是列将军的么子——列丹弓。」
楚云溪看着远处逐渐消失的背影,又问:「他方才说了些什么话,你给我一五一十的道来。」
福公公背后的衣衫早给冷汗湿透,神情尴尬地开口:「他说……要当皇上的……男、男宠……」
楚云溪拧眉,低语重复着:「男宠?」
「是啊是啊,奴才也不晓得这公子在想些什么?好好列家子弟居然言行如此放浪,真是……真是……」福公公搓着手,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
「你可以走了。」
「咦?是、是——」
楚云溪不耐烦地挥手将福公公遣走,一个人独自走到列丹弓方才待过的凉亭,掌心抚过尚有馀温的椅子,疑惑与不解盈满整个胸膛。
列……丹……弓……
指腹在椅面一遍又一遍刻划这三个字,沉思。
第6章
修长的手指依序轻扣床缘,列丹弓散着一头柔顺光滑的黑发,看似散漫实际上却异常认真地审酌着近半个月来观察到的每一丝细节。半个月来,在外人眼里,自己恐怕早已成了妖媚惑主的下贱男宠。就连对于列家军的评价,也随着他的入宫,不复凯旋时的光荣与令人艳羡。然而无论外界的目光如何改变,兄长却无一人入宫进谏,此举更让那些忠良之士寒透了心,认定列辰也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送了儿子入宫当男宠还不够,连兵营也不去了,成天窝在家中研究如何种茶花。
其他几个列家子弟似乎也不把国家兴亡当回事,不是跟着父亲种茶花,就是天天窝在天香楼这等烟花地左拥右抱,再不就是忙着追求戏子伶人,泡小官院泡到连家门都懒得回。就连最讲义气最忧国家百姓的四将军列丹郡,彷佛也都转了个性,成天抱着酒坛子啥事也不做,一天之中除了吃饭时还算清醒外,其馀时间都是晕晕悠悠,谁也不晓得他究竟是醒着还是没醒着?
最初,不少人都认为列家是因为担心树大招风,毕竟军权在手,任谁都会担心自个儿是否早已成了君王心头的那根刺,因而装疯卖傻以求避祸。可是日子一久,却让不少人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高估了列家军。
是避祸?
还是让人景仰的列家军,本来就是这个德性?
于此同时,不少边关转调而归的边防军卸甲归田后,传出来有关列家军在边关时候亦是如此无赖的谣言,逐渐渗入每一位百姓的耳里。让闻者忍不住大摇其头,感叹国之将亡,却无人挽救如此颓倾之势。
列丹弓的眉心浅浅拧出一道摺痕,轻扣床缘的指也随之一顿。
「果然……」
果然什么,下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毕竟这宏伟辉煌的宫殿里头,最多的莫过隐伏四周的眼线。有后宫嫔妃担心失宠遣来打探的、有朝臣疑心他自愿为宠背后有何阴谋而安插来的、有各方皇子欲窥探列家子弟虚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