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执事太监被这无礼之举惊得抬起头,盯着列丹弓的脸把嘴张得老大,惶恐颤抖着放肆二字,却只看得见嘴型而听不见声音。
「列丹弓?」楚云溪从游走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紧闭的殿门。
他……怎么会来这里?
「你难道不知道皇令吗?」
「自然知晓,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说了不许你出来,没说不准别人踏进去。」
楚云溪头疼地抚着额际,心想这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恣意妄为,禁足三月,当皇令颁下之日起,即使是平素拥护自己的大臣为忧心自身被皇帝猜疑与他这个被下禁令的太子有什么逆上作为,戒慎恐惧地连日常的问候也只剩下书信呈递。
当人人都视太子殿为禁地,避之惟恐不及之时,这列丹弓竟然大白天地来找自己,此人还真是狂。
想到这儿,楚云溪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道:「进来吧!」
「太太太、太子爷……这怕是……怕是不妥呀!」执事太监跪在殿门外,竭力阻止这等无视于皇令的逾矩行为。
「列将军请进,其馀的人通通退出外殿。」
「是……」
太子命令已下,宫人们恭着身默默退出外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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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参见太子。」
「不必多礼,起身吧!」
楚云溪跨前一步扶起跪身行礼的列丹弓,心中有着难以描绘的喜悦,可他自己也不知这心头的喜悦之情从何而来。
「何事来这?」
列丹弓挺直背脊,直视着楚云溪:「微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太子赐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个坐拥万贯家产的富豪,他穿着最华丽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饰品,乘坐着最昂贵的画舫去游湖。游赏间替他撑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可却迟迟没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载浮载沉在水中挣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游玩,救下了那名船夫,可微臣不禁觉得奇怪,倘若当日没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谁来替他撑船?谁来把富豪安然地送回岸上?」
列丹弓斜眼偷觑了眼楚云溪的表情,不意外地在那张俊毅的面容下发现他的压抑。
于是列丹弓接着道:「于是微臣便问了那名富豪,说是你这么做可能连命都不保,毕竟这湖上也不是时时都有人经过来搭救你,倘若万一今日没遇上我,你难道就这么任由那舟夫溺死,而你自己也飘浮在这湖面性命堪忧吗?」
楚云溪越听脸色越沉,桌案下十指紧扣,重声道。「说下去!」
「结果那富豪回答微臣,说他确实想救那舟夫,也有能力救起他。但如此一来自己便不得不沾湿自己的衣裳,也会弄脏了这条精心打造出来的画舫,倘若万一中的万一,这画舫因此而受损,翻了、沉了,那他自打幼年起便梦想打造出最富丽堂皇的画舫便要毁在那舟夫的手中,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是好?」
故事终于结束,列丹弓无畏地凝视着楚云溪所有的反应,哪怕是分毫闪过也没放过。静静地、严肃地,或者更可说是严厉地打量着面前这位被父亲叹息像是尘封许久以致早已尘埃满布,否则将会是统领天下造福百姓的,犹如明镜一般正直慈爱的君主——太子楚云溪。
父亲的话他打习武的第一天起就听到耳烦,交杂着三分不屑,一个连百姓是置身水火抑或安乐都不在乎的太子,分毫不值得他去敬重,更遑论尽忠。就连那个淫乱昏君都比他儿子强,强势御下的手段虽说残虐,却也收了效果,单看王族至今无人有胆反抗、朝臣除了趋炎附势再无人敢忤逆圣意——纵然楚吕所行所为天诛难容——但不可否认,从紊乱世事中,当今圣上确实平了王族内乱、弭了外邦边族的虎视眈眈。
反观受父亲期许的太子,却像个绑手绑脚不敢坚决走出自己的路,只会默默在圣上一次又一次的暴政下,一次又一次强逼自己闭眼不去看那百姓的哀痛。默默地,在这金碧辉煌的东宫,一次又一次将想要挣脱箝制的欲望深深扼死在胸中。
第14章
静默,无视时辰的替换,停滞在对视而望的二人之间。
值更的宫人传响了一遍又一遍,殿外的天空也由午后的丽阳褪成了星月初挂的夜色。终于,楚云溪敛下与列丹弓对峙的目光,缓缓地、犹豫地,道出了回荡脑海却艰涩化为言语的试探。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列丹弓分毫不掩露于面上的讥讽,轻蔑一笑:「微臣以为,这个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时,便给了您答覆。」
父兄戍守边关,自幼他便看尽了百姓的痛苦与无奈,帝王的一项项苛政,如烈火般灼烧着每一个黎民本该拥有的平淡生活。屡兴征伐,传递军情的信简上,草草一笔的胜败,是用多少将士们的鲜血做墨,蘸笔勾划出那惨绝的一笔,有谁明了?有谁心疼?一声令下,挥军拓土,通往边城的道路上铺垫的又是多少无辜百姓最珍贵的亲人?
如何看待那故事中的富豪?
如何看待那端居这座东宫殿的太子?
这问题,当问他吗?该问他吗?
为何不问问那失了亲人的百姓?为何不问问终日耕知却被重赋压得宁可一死的白丁?
为何不问问——
楚云溪,你又如何看待那个富豪?又如何看待只会端坐华丽殿阁内为求保身,明明有能力施救却选择无视漠闻苍生之苦的那个太子殿下?
父亲要他以太子为尊,要他辅佐效力于太子,可他看不出眼前这个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有哪点值得他追随?值得他卖命?
这男人能给他什么?能给百姓什么?能给天下什么?
他给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闻、一次又一次呈了良策被驳回却不上谏、一次又一次蜷缩在这堂皇的东宫殿内叹息着自以为是的仁慈与不舍——却连一回的据理力争之举,也吝啬为之。
炯炯闪烁的清澈眼眸,片刻未移牢牢地钉在楚云溪的脸上,列丹弓要逼,要逼出父亲口中的圣君、要逼出被死锁在楚云溪心底的那只兽。在最初相见的那天,列丹弓就辨出了那只兽,那个与自己有相同眼神的同类,却悲鸣着被拴束在黑暗中的兽。
如果说他至今仍怀疑着父亲对太子的期许,却让他无视帝王禁令也要亲自前来拜见太子的理由,便是那短暂的一瞬,那曾在楚云溪眼中看过的渴求、看到的抱负。
所以,他要来。
要来亲眼确认,最后的确认——此人,是否值得他列丹弓效命追随!
「微臣已经给您答覆,那么殿下您呢?」列丹弓退了两步,向着楚云溪按君臣之礼,深深地弯下笔直的腰杆。「微臣,想亲耳听到您的答覆。」
关于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对舟夫救与不救,属于富豪自己心中最真诚的答案。
从列丹弓踏入殿内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终,楚云溪都在乎着这少年将军的反应,哪怕是被咄咄逼问答案的此刻。从来都没有人,胆敢如此犀利地指谪自己的怯懦、更无人会当着自己的面血淋淋地将他不愿面对的事实剖析于眼前。
垂下的视线,楚云溪摊开自己的双手,静静地看着纹路错综的掌心。一边,是向着生身父亲举起反旗,下场将会如何只需在书库翻阅史册便能得知一二。成与败,生与死,王与贼,史册上从来都没见过,除这二者以外,第三条的道路。
一边,是想在这穹苍下,轰轰烈烈地施展自己满胸的抱负。哪怕所行所止连载入史册的资格也没有、哪怕到后来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能力承担这天下之重担,但他仍想替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他的国家,去做些什么。
想让这片土地上共存共活的人们,挣得那些本该理所当然属于他们的幸福……
楚云溪起身而立,用他的双手托起列丹弓的脸,瞳仁散发出的光芒慑人,一时间连列丹弓也为之愣怔。字字句句,清晰地穿透列丹弓的耳膜,憾住了列丹弓的心。
那个晚上,位主东宫的太子楚云溪,对着仍只是毫无战勋的挂名将军列丹弓,亲口缔下未来长达数十年、足以撼动山河的约定——
「那个富豪会这么答覆你:『他会救!哪怕船翻溺水他也会救,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那落水的舟夫。』」
第15章
几日后,边关来报,呼延一族近年来逐步降服北方近三十馀部族,将原先零散分布于关外的族落一一统领于呼延部之下,亦渐渐地结成了不容朝廷轻忽的庞达势力。
而这局势之下,率先兴起狼烟的便是呼延族向来虎视眈眈的伊召关,对于呼延族的人来说,只要能拿下此关,便能保有关内十八郡水草丰美的富饶之地,以及往来伊召关内外商旅的控制权,与对抗中原势力的屏障。
正因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伊召关自前朝起,便是中原与北方两大势力相互角逐争斗之地,或属中原、或属北疆,战火纷起,百姓流离。
楚吕一生戎马,对于伊召关自是看得甚重,眼见呼延小儿竟逐渐壮大其力,自容不下这眼中沙。是以边关消息来报之时,纵已深夜,却在一个时辰内将所有朝臣宣至大殿。
大殿上灯火通明仿若白昼,前不久宫内通道上来往的受了皇命带着朝臣策马而入的禁卫军。大臣们一个个被急行至府上的禁卫军,宣奉皇上旨意命其更换朝服,并随同前去府上的禁卫军们即刻赶赴大殿。
于是,一个时辰后,无论是已经酣然大睡还是眷恋温柔乡中的朝廷大臣,都集结于朝廷之上,一一传阅着来自伊召关的呈报。
「众爱卿们以为如何?」
龙椅之下,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最后齐声一致,向着座上的帝王道:「微臣以为,呼延小儿竟敢耽视我朝之地,理当兴兵讨伐。」
「等等!」
一声厉喝自大殿之外传入,伴随着这道声音之后,是宫人们惊慌失措却无法阻止此人举止的纷乱劝阻之声。声音来至殿外,忽然掺杂了几道兵刃相击与砰然倒地的声音。
纷乱尬然而止,一袭素白中衣跨过大殿门槛,风一般急步行至御座。
「儿臣参见父皇。」
楚吕一见此人,不住皱眉:「太子仍在禁足之日,却违逆禁令,还仅着中衣便来大殿,是不把朕的命令放在眼里吗?」
楚云溪跪在殿上,道:「儿臣听闻父皇连夜召大臣入殿议论呼延一事,心中焦急奔来,还请恕罪。」
「既然你已知罪,就回到东宫躬身自省……」
「父皇!」
楚云溪未等父亲把话说完,痛声而道:「儿臣恳请父皇莫要再兴兵戎。」
「大胆!」楚吕大怒,震袖起身,气势凛然。「军国大事还轮不到你这太子发言。」
「父皇!」楚云溪抱拳抬首,仰视着高坐御位的帝王,「平南乱、荡匪寇、夷东四郡之内乱,我朝近年来已被国内纷乱消耗许多气力,刻下呼延一族并未兴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给足了他们起兵对抗的理由吗?儿臣恳请父皇多疼惜我们的百姓,勿率意大兴兵戎啊!」
「大胆大胆大胆!」楚吕狰狞着脸大力拍桌,龇目瞪视着今晚态度丕变的太子。「你这是在指谪朕的决定?抨击朕罔顾百姓?是吗?」
大殿上,文武大臣被这一幕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胆子小的甚至还抹着冷汗偷偷退到别人背后,唯恐皇上这一震怒,无端波及到自己身上。
楚云溪一身素白,在没有皇上允许平身下,缓缓起身,打直了背脊无惧无畏,淡然地看着他的父亲、当朝的皇帝陛下。脑海中浮现的是孩提时,母后还在世时,曾经在封山祭典上,父亲宽阔的臂膀将他高高举起,让他看着山下屋脊错落的皇城。
曾经,那个名为父亲的人,豪气地指着山下的景象,这么说过——
『溪儿,这片土地,还有其他的土地,父皇都要将它收到手上,打造出一个壮大无人匹敌的强国,然后将它传予你。』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等……
在等那个名为父亲的帝王,想起曾经的初衷,想起曾经对母后、对自己的豪壮承诺。
为了这句话,他一直在忍……
忍父亲一切的所作所为、忍权势的野兽随着岁月流逝一点又一点将曾经是那么气盖山河霸气天下的父亲逐渐吞噬,只剩下为权势蒙眼、只剩下强权压人、只剩下残虐无德。
大殿上,静得骇人,冷冽的气息暴风般在两父子之间呼啸。
所有的人,全都看着态度骤然改变的楚云溪,也等着……他的答案……
「您早已不配做一国之君。」冗长的沉默后,楚云溪开头的这句话,瞬间让殿上众人惊得抽气连连。
「罔顾百姓生死率性而为、荒淫无道屡兴兵戎、纵容奸臣滥施刑责、强徵重赋逼死臣民……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诛便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却又想将百姓推上死路换取您那所谓的光荣战绩?还是想拿百姓的骨血来换城池的数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权势早已经将那个当年抱起儿臣,信誓旦旦要缔造强国的父亲吞噬。您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您自己清楚吗?明白吗?您这么做只是让更多的人民无辜送命、只是让一个个年轻的生命葬送在您那可耻的欲望之中。您这还算一国之君?还算天下黎民之父吗?」
「你——你……你……」
楚吕气血逆流,目眶欲裂,抖着指尖仇视笔直立于殿上的楚云溪,愤怒咆哮。「来人!拿下太子,打入大牢!」
「是!」
殿外的禁卫军得令,奔入殿内抽出利剑长戟将楚云溪团团围住,却是无人敢将他强行拉出大殿,先前楚云溪仅凭一人空手赤拳击倒数十名禁军的景象太过骇然,使得这些禁军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处置。
「没听见朕的话吗?把太子压入大牢听候发落!」
御座上再次传来帝王愤怒至极的吼声,禁军们先是一愣,而后想起自己的使命,领头的将士先是对着楚云溪深深行礼,低声道:「太子,属下得罪了。」
而后数十人压着楚云溪的双臂,将之送往大牢,等候帝王下命处置。
大殿上,朝臣们依旧屏息不敢出声,仿若经历一场噩梦,人人看着被押走远去的太子,背上尽是冷汗一片。
第16章
太子惹怒龙颜下狱之事,几个时辰后便已传遍皇城,就连早起营生叫卖稀粥馒头的小贩也都听闻了这惊人的消息。窃窃耳语,皇城四周的早晨,不时可见疏落行走于街上的路人压低了声音互相通传昨日深夜皇宫内发生的大事。
「天哪!怎么会……」
不敢置信的语气夹杂着绝望的悲叹,漫延在清晨薄雾未消的城内。
残虐苛令的皇帝,在百姓心中早已不属于「王」这个位置。虽不敢表之以言语,但大多数的百姓心中都怀抱着一个希望——他们在等,等太子继位大统的那天——只要等到仁德的太子登基为王,那么他们的苦日子便可以结束,繁荣太平的盛世终将来临。
然而太子入狱的消息,却毁了他们唯一的希望,除了无法相信耳里听到的消息是事实外,更多的……是对身处世事的绝望……
一迭复一迭的叹息,渐渐地被浮露天际的阳光蒸发,一如早晨的薄雾般,渐渐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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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丹弓拎着一篮子的膳食醇酒,不情不愿地来到天牢外,拿出一枚龙形令牌在守卫的士兵们眼前晃了晃,无人拦阻也没人检查篮子内的物品,恭敬地替列丹弓开启了大门,领着他来到禁锢太子的铁牢。
「将军,就这儿。」
列丹弓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笑笑:「多谢,可否容我单独跟太子说几句话?不占多少时间,我说完便走。这些……就请弟兄们喝点水酒,算是本将军的一点心意。」
不着痕迹地,将手中暗揣的银子塞入了那名士兵的腰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