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推开那并未锁上的牢门,缓步来到了月西泱的床前坐下,视线不经意间看了眼被搁置在一边冷却多时的药碗。
月西泱依旧淡淡地笑着。那笑容看起来有些飘渺,有些不真切。只听他缓缓开启嘴唇,轻轻道,“西楼哥哥。”这一声说完,月西泱便歪着脑袋靠在墙上微睁着眼睛望着西楼。
西楼伸手温柔地将垂在月西泱眼前的乱发理到了脑后,才慢慢开口道,“西泱很想要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月西泱伸手直接握住了西楼伸来的手,覆到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挲。
“那么西泱能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吗?”西楼没有收回手,只是伸手将月西泱揽在了自己的怀中,然后慢慢搭上其的额头。月西泱的额头很烫,看起来烧得不轻。
被西楼抱在怀里,月西泱甜甜地笑了,“西楼哥哥,我觉得现在很幸福——真得很幸福。”说着,月西泱握着西楼的手更加紧了紧。
“西楼哥哥,你知道吗?其实这样的怀抱对我来说太过奢侈了。自我记事起,母妃似乎都一直愁眉不展,时常站在宫殿门口,一站便是一个下午。我知她是盼着父皇来,可惜每回都没有盼到。我那时总是在想,没有父皇,还有我啊,可是母妃却是无暇顾及我。母妃不常抱我,她说我是男孩子该学会独立。”话到这里,月西泱苦涩一笑,无奈摇头。
“宫里本就是个势力的地方。母妃的娘家没什么权势。而母妃也不得父皇宠幸。所以我这六殿下似乎也有些多余了。小时候除了被大皇兄和宫女奴才欺负外倒是也没什么。那时我总庆幸好在父皇的子女不多。”月西泱淡淡一笑,回首看了西楼一眼。西楼只是静静地听着,表情柔柔地看着月西泱。
“然后便是二哥了。二哥的母妃虽不得宠,但是其母妃的娘家有权有势,再加上二哥聪明才智,即便是大皇兄也礼让三分。其实我真不明白,他这样完美无缺的人怎么就会看上我呢?说真的,被他看上我不觉得有何可庆幸的。撇开兄弟血缘不说,凭什么他说喜欢我就必须得给呢?西楼哥哥,我不甘心啊——真得不甘心呢。”
“也许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无奈吧。自古皆是弱肉强食。那时我便想若是我能得到权势,是不是就不需要这般委曲求全了呢?”
“其实上天还是公平的,至少他给了我一次尝试的机会。一次机缘巧合,我在夜华游玩时遇到了萧若离。他与父皇到底有何仇恨我不清楚,不过他说愿意祝我一臂之力,那么我想也许此事值得考虑。本来也还犹豫,知道他只是利用我罢了。可是接下来你与父皇相继离宫,二哥对我开始更加步步相逼时,我便决定了。既是利用又如何。与他合作还有摆脱而今现状的一线生机。输了不过一死。说真的,这般寄人篱下的日子,倒不如死了干脆。”说完,月西泱轻轻闭上了眼睛。
似是记起什么,月西泱又猛然睁开眼睛,回头看向西楼,“西楼哥哥,我没要害你。我曾告知萧若离无论如何要将你完好无缺地送回来。”说着,月西泱低垂了眼帘,脸色越红,轻声道,“西楼哥哥,我喜欢你。”
西楼轻轻一声叹息,发现眼前这人即便犯了如此滔天大罪,说到底却依旧是个孩子。“西泱,你总说是二皇兄逼你,他若真逼你,你以为你会到而今才失身吗?”月西泱闻言一震。
“还有西泱,有一事你也许不知。即便萧若离当真得了手,他也不会把我送还给你。你不觉得你也逼我太紧吗?我的心意其实你一早就明了不是吗?”西楼这一说,月西泱又是一震,却是不忘蠕动着嘴唇问道,“萧若离为何不将你送回,难道他也要害你不成?”
西楼闻言,无奈摇头,不禁苦笑,“我该怎么说呢?说我魅力太大,迷惑了你,也迷惑了他吗?”此言一出,月西泱自是明白,有些难以置信道,“怎么会……那他……他有么有对你做什么?”
西楼摇头。月西泱见状松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的明媚眼光,轻声道,“我这一生虽然短暂,不过却是也足矣了。真高兴,走之前还能见到你,西楼哥哥。”
“西泱,既然你当初心中苦闷为何没有告知我呢?非得弄一个鱼死网破的下场吗?”西楼有些不解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西楼哥哥,人总要独自去承担一些事情的。虽然落到如今的下场,我却也不后悔,反而有些轻松。”
“那你可知二皇兄为了你太子之位也不要了。”感情的事虽说不能勉强,可是能做到月西澈这般,难道西泱连半分感动都没有?说真的,自己这外人都有些触动心弦了。西楼目光复杂地看着月西泱。
月西泱却是淡淡一笑,“西楼哥哥,麻烦你告诉二哥,没有必要为了我误了他的大好前程,而且我也不想欠他什么。”说到这里,月西泱似是记起什么,有些歉意地抬眼望向了西楼,“说起来,我此一生唯一觉得亏欠的唯有你西楼哥哥。”
“西泱,你不曾亏欠我什么。”似乎没有必要再多言什么了。月西泱根本就不领月西澈的情。自己这外人多说已经是无意了。
“不是的,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任用景澜,他就不会将菀妃娘娘掳来,更不会在厮杀时以菀妃娘娘作人质威胁父皇,以至于菀妃娘娘当场自刎。”
此话出口,西楼如雷贯耳,一时有些找不回神志,只是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月西泱。此刻本就站在外面听着二人谈话的月西澈也闻声走了进来。
月西泱见到月西澈进来,却是也无暇惊讶,只是轻轻摇晃着西楼,唤道,“西楼哥哥……”西楼似是闻所未闻,只是僵硬着身子慢慢转过了头看向月西澈,机械化地问道,“他说的是真的吗?”月西澈抿了抿唇,轻轻点了点头。
西楼只觉心里一紧,一震窒息的感觉袭上心肺,猛然将月西泱推开,便直接站起身冲了出去。月西澈见状便觉不妥,看了西泱一眼,便忙追了出去。
西楼出了门,只想去找月重天问个清楚,下意识地便用上了轻功。本来隐在暗处的幻影见状不对,忙紧赶一步制止住了西楼道,“四殿下,您这样似乎不妥。”
被幻影阻止住,西楼才稍稍恢复了点意识,回头见月西澈已经走了出来,便一声不响地随着其上了马车。
马车快速朝皇宫而去。车厢内一阵沉默,而且气氛中透着压抑。许久西楼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轻轻开口问道,“景澜什么时候来夜华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当时我也被软禁在盛羽殿中,后来的事也是打听来着。听说西泱任用他当了羽林军的统领。”
“那他是什么时候把母妃带回来的?”有些事反正月西澈多少心里也明了了,西楼也没打算再隐瞒什么,索性直接问出。
“大概是前不久的事吧。秦淮一直没来消息,他便让下属将菀妃娘娘不知从哪带了回来?后来在与父皇对峙时,以她做了要挟……”话到这里,月西澈便没了声音。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西楼在见了西泱后能为其求情,如此一来,怕是没有指望了吧。
“这个人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这句话。西楼便有些疲惫般闭上了眼睛。马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直到马车停下,已经进入皇宫。西楼掀开车帘从里面走了出来,下了马车,没有回头,却是淡淡说道,“好好看着西泱点,我怕他想不开。”说完,西楼便什么也没说地走了。月西澈微微一愣,随即松了口气,淡淡一笑,看来也许还有些指望吧。
西楼来到韶华殿前时,卫敏已经侯在了门口,看到西楼过来,福了福身,不轻不重地唤了声四殿下。
看了看开启的殿门,西楼点了点头,便踏步进去了,绕过了前屋,穿过内廊,直接来到了内室门口。门帘未曾放下,里面一览无余。月重天正和衣躺在床上,看到西楼进来,笑着招了招手。
西楼踩着有些沉重的步子,慢慢来到了月重天面前,有些疲惫地靠在了床上,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窗帐出神。
月重天隐约之中明白了什么,伸手将其揽在怀里,有些担忧地问道,“楼儿,怎么了?”
“父皇,母妃当真死了?”西楼的声音很轻,听起来有些飘渺,却也透着沉重。
月重天知道此事早晚都得告知西楼的,既然他已经知道,那么自己索性就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恩。”
“父皇,你说我是不是克母呢?”西楼侧首望着月重天,不禁自嘲地一笑。
月重天摇首,低头吻住了那张微张的红唇。楼儿,没有了母妃,你至少还有父皇,一切都会过去的。有些事,我们不能太过执着。
第7章:殇逝
缠绵半宿,西楼也不知是做累了还是心累了,总之是沉沉地睡去了。月重天轻柔地为其整了整被子,伸手轻轻拭去了西楼眼角的一滴泪。
西楼似是有些睡得不安稳,紧皱着眉头,模模糊糊地发出呓语。月重天一手搂过了西楼,一手轻轻地按捏着其眉心,直到西楼舒展了眉头,才停了手中的动作。爱怜地吻了吻西楼,月重天也闭上了眼睛,慢慢睡去了。
清晨,当月重天习惯性地醒来时,便见到一旁的西楼似乎早就醒了,只是这么睁开着眼睛愣愣看着床顶出神。
月重天看着心里一紧,忙探过身去,担忧道,“楼儿,怎么了?”
西楼眨巴了几下眼睛,转头看向了一边的月重天,缓缓开口道,“父皇,儿臣没事了,让你担心了。”说着,西楼慢慢闭上了眼睛,叹息一声,“哎,看来我的自控能力太差了。明明就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还这般呢?”
“楼儿,在父皇面前,你不许隐藏什么。而且你多依赖父皇一点,父皇会很欣慰的。”西楼闻言,睁眼便见月重天慈爱地看着自己。
浅浅一笑,西楼才想起一事,“父皇,当时那么多人在场。那母妃……”后面的话西楼不说,月重天也明白。晴菀早就是死去之人,却在那日重现,若是此事追查下来,牵扯也甚多。
“楼儿放心吧。当时父皇否认了菀妃的身份,所以即便他人怀疑,也无人敢提出疑义的。只是菀妃的丧事不能再举行一次了。”西楼自是明白,无言地点了点头,挪动着身子,又靠进了月重天的怀里。
时间就这么慢慢流逝着,可是两人谁也没有要起的意思。西楼微微睁着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月重天,随即轻轻问道,“父皇,打算如何处置西泱?”
月重天闻言,桃花眼微眯,眼眸中闪现复杂之色,看了西楼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楼儿,也是来为西泱求情的吗?”
西楼一愣,随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了什么,无奈一声叹息,依旧轻言道,“父皇,儿臣糊涂了。全当儿臣不曾问起吧。该如何定夺父皇便如何定夺吧。”月重天抿了抿唇,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也快时值正午了。
“父皇此事你也很为难吧。”见月重天这般,西楼也知他心里必也不好受。
“也许此事不需我多做定夺吧。”月重天此话轻如微风,听在西楼耳中却是一荡。心思百转间似是也了然。原来月重天什么都明白。他之所以没有判处西泱,只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西泱自我了断的时机。如此一来,他日月西澈也没有记恨的理由了。当真是两全了。
“楼儿,你该明白何为君王。若是西澈经此一事,便一蹶不振的话。那么太子之位便要另选他人了。”此话一出。西楼也明月重天的意思。若是月西澈不做这太子,那么到时无论自己愿意与否,太子之位只能由自己来继承了。
轻轻一声叹息,西楼了然一笑,“父皇,儿臣明白。作为君王,你已经做得够了。是我一直没有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既然已经选择了你,那么日后我会摆正自己的立场。”闻言,月重天欣慰一笑。
正当两人搂抱在一起,享受着午后的静谧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外踏了进来。卫敏在内室门口站定,隔着门帘对内道,“皇上,四殿下。”
“进来吧。”月重天坐起了身,西楼也顺势坐起,靠在了其怀中。
卫敏伸手掀开帘帐,缓步来到了床前,对着二人欠身道,“皇上,四殿下。大理寺差人来禀,说是六殿下已在狱中自尽了。”虽然心里总有准备,西楼还是心中一震,缓缓闭上了眼睛。
月重天表面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淡淡问道,“何时的事?”
“回皇上,刚刚来报。是狱卒午时送饭的时候发现的。经仵作验证说是大概死于昨个后半夜。”说着,卫敏还从衣袖中取出一块白绢,上前一步,呈到月重天面前。月重天抬手接过。
“这是六殿下死前在狱中墙上留下的话。”
月重天展开,西楼睁眼望去,便见一块方绢上写着:
三月桃花满夜华,清河画舫乐逍遥。不庆生于帝王家,却喜糖糕赠我情。
西风残照百花零,楼船夜雪叹笙歌,绝赏流年舞盛宫,别悲他朝冷清寒。
这首词算不得是一首词。上阕与下阕之间对得也不甚工整。说是词倒不如说是一段回忆一场道别。
西楼伸手轻轻抚过那块方绢,心里如同有大石堵住,憋得异常难受。曾记三月桃花盛开之际,自己与他携手夜华,清河边画舫中,遣了美姬两相逍遥,乐此不彼。回首当日,繁华之中,一块糖糕却换他真心一笑。原来他满足得不过如此。不因生在帝王家而喜,却因一块糖糕而知足。
再看下阕,表面看来,似描述这冬日之景,心中之叹。其实此乃藏头诗。西楼绝别——西楼诀别。那股难受又从心底升起,却被西楼生生忍住。
缓了缓情绪,压低了嗓音,西楼开口问道,“二皇兄知道此事了吗?”
“回四殿下,太子殿下已经知道此事了。而今正还在狱中。”
“卫敏,传朕旨意,六殿下月西泱,犯谋逆之罪,按大盛律例处置吧。”月重天起身下床,来到桌案边,执起狼嚎在圣旨上匆匆落下几笔,圣旨一合抛给了卫敏,随后又道,“带太子殿下回宫,没有朕的指令,不得踏出皇宫半步。”
“是。卫敏遵旨。”卫敏手捧圣旨,躬身退了下去。
看卫敏退下,月重天却是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西楼看着窗外。西楼起身落了床,来到月重天身边,伸手从其身后揽住了他的腰。两人一时间皆是无语。
连日来似乎事情太多。眼看年关将至,回首这一年,发生的事当真太多,而离去的人亦是太多。生命其实很脆弱。人命有时当真如草菅啊。
脑中思绪飘过,西楼缓缓开口道,“西泱既然已死,那么按照律例该如何安置其尸身呢?”
“既是犯了事的皇子,便也入不得皇陵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尸身也只得弃于夜华城郊的乱葬地中了。”
“与其抛尸荒野,不如就此火化。肉身化灰,魂归九霄。父皇,此事儿臣去处理可好?”西楼轻轻一语,见月重天无声地点了点头。
西楼披着狐裘大氅从韶华殿中出来的时候,天空开始飘飘落落地下起了小雪,天气似乎显得越发清寒了。紧了紧身上的狐裘,西楼低垂着头快速踏进了殿门口的马车内。
马车不疾不徐地朝宫门奔去。西楼伸手掀开车帘一角,从内望去,雪似乎越下越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