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玄凌耀疑惑地抬了抬眉毛,萧初楼顿了一下,解释道:“总之,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而且永远没法治好。”
“那会儿,他爹娘不过四旬年纪,却已经两鬓斑白,活脱脱像花甲之年。二十年的年华,为了活下去,为了养家,为了——他这个儿子……付出了多少,辛酸和困苦?”
萧初楼住了口,良久,才轻声道:“无可计数……”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贫富,都是一样的。”约莫是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君王淡淡颔首,面上露出追忆的神色。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从那个家里得到的太多,付出的太少了——他才是那个应该负担起养家责任的人,赡养年迈的父母,照顾年幼的弟妹——可是,他却来不及去做了……”
“来不及?”玄凌耀扬起的尾音有些惊讶。
萧初楼抬起头来冲他笑笑,那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让玄凌耀眉头揪紧了一下。
听他继续道:“一面上学,他一面四处打临工,几年之中,所有可以做的事儿几乎都做过一遍,到饭馆里洗碗端盘子,到工地上当建筑工,厚着脸皮做推销,嗯,就是到人家门口去卖东西,运气好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保安……就是给人家看门的,运气不好的时候,扫大街、捡垃圾也做过……”
“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军校,二十多年的贫贱生活才终于有了转折。”
“刚进去的时候,他简直觉得……那里是神仙之所了,不光有吃有住,还有工钱拿……”萧初楼嘴角微翘,似乎极开心,“虽然每日的训练极为劳累,早晚跑个几十公里,一动不动站上几个时辰,长途拉练,徒手搏斗,各种严苛的条令,但是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轻松了。”
“军营里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生活其实是很枯燥的,不过,有同甘共苦的战友、兄弟,有豪爽的上司,时间久了,渐渐也有了乐趣。”
玄凌耀莞尔道:“这么说来,你是在蜀川军里和他结交的?”
萧初楼一愣,才反应过来,咧嘴轻笑:“啊,算是吧。”
“他在军校里混了几年,混的如鱼得水,也升了几级,得到上面的赏识,那次正巧遇上选拔,作为预备队员跟着一队特种部队去西南执行任务。那是真正的战场,有人死,有人伤,有人杀人,有人被杀……”
萧初楼轻描淡写的用了四个“有”字一笔带过那场惊心动魄的丛林狙杀,须臾沉默,最后又道,“……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不过他倒是没有像一个新兵菜鸟那样大吐特吐,反而异常的淡漠。”
“其实人活在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无私?他当时只觉得,只要死的不是他,或者他所关心的人,换做其他人——那又关他什么事?”
“同情和怜悯都是事不关己的人们显示仁慈的遮羞布,老天从来都是不公平的,”萧初楼自嘲地笑笑,“谁说不是呢?”
“那么,”玄凌耀靠在他旁边,“后来他可出人头地了?”
萧初楼一怔,先是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那次以后,他用一身伤立下了功劳,很顺利的进入了特种部队,随后的几年,在极端严苛的训练下熬了过来,其间,出了很多次任务,很难得,都完成的不错,也不乏好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然而他很幸运的活了下来。”
“那些年里,他学会了很多东西,不单单是为了完成任务和求生的知识技能,更重要的是——心智的锐变。不再是从前叛逆的青涩少年,懂担当,负责任,有坚强的意志,坚定的原则。”
笑了笑,萧初楼补充道:“当然,还练就了堪比砧板的厚脸皮……学会面不改色的骗人,会虚情假意,会阳奉阴违,会笑里藏刀,会耍心眼。”
玄凌耀有些诧异他看似批判的评价。
随即又听到萧初楼的解释。
“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人们总是需要一层伪装来保护自己——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恶的善良人,总比一个善良的恶人要强。”
这话新鲜且实在,皇帝陛下听了微微笑了笑:“既然如此,方才为何摇头?”
一阵沉默。
静了片刻,萧初楼才缓缓答道:“因为他——死了。”
“死了?”或许是头尾反差太大又没个过渡,玄凌耀惊讶地张口,一时不能接受这般结局。
萧初楼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复道:“那会儿,西南边的一个族发生内乱的苗头,领导者偷偷跑了,留下一堆大烂摊子,他那个大队过去出任务,就在那几千米的雪地高原上一呆就是半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南方下了大雪,酿成雪灾,他老爹……那时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母亲也终于病倒,大夫说,大约是撑不过几个月了。”
“就好像家里的顶梁柱要塌了——弟弟妹妹还小,没法独当一面。刚好他们任务结束,他刚往大队里申请退役,一心往家里赶,就想着,以后做点小生意,安安分分当个小老百姓,同家里人安稳过几年舒心日子……”
萧初楼声音越来越沉,似乎很费力才说到结局。
“可是很倒霉,他一生的运气好像都用完了,在路上……嘿,你猜他怎么死的?”
偏过头望着玄凌耀,萧初楼嘴角嘲弄越见浓重。
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道:
“——居然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大地震——哈,你说他倒霉不倒霉?近三十年的人生,再如何艰苦他都熬过来了,枪林弹雨,他也闯过来了,可是偏偏,死得这么窝囊!”
萧初楼低低笑着,笑声渐渐变大,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没有回答,玄凌耀恻然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
最后,他环抱着男人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轻抚脊背,轻叹一声淡淡道:“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总不是人能够掌控的……”
“人死不能复生……”萧初楼黑眸飞快的掠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喃喃自语,“如果可以复生呢?倘若……可以掌控呢……”
“你说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玄凌耀没有听清。
萧初楼窝在他怀里,已然深深阖上眼帘,轻声道:“没什么。”
玄凌耀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对方藏着心事,很重的心事。他甚至以为,萧初楼与这个“朋友”之间,曾经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情谊”,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其中隐藏的那样匪夷所思的真相。
此刻,耀帝陛下只觉得,不管萧初楼过去爱过谁,既然那个人已经死了,那就永远只能是回忆——而回忆这种东西,是没有任何改变现在的力量的。
如今,萧初楼只属于他,这就够了。
这一夜,怀抱着情人的君王,心满意足地睡得很深很沉。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萧王爷没有丝毫睡意,深深凝望了男人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毫不遮掩地流露说不出的留恋和温柔。
然而他就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匆匆转开了头,生怕再多瞧一眼似的。
萧初楼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迟疑一下,终于往那香炉里洒了一点安神香。
窗外雨阑珊,小雪微微。
烛台上微弱的火焰晃动,萧王爷出神地盯了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将最后一件大氅披在身上,慢慢往门口踱去。
东方的天空略微泛着青白色,有乌云昏暗不明,莫名的有些瘆人压抑的味道。
几步路的距离,他仿佛蹉跎了一生岁月,寒风吹起萧初楼墨黑的长发,他一脚踏出扶摇宫,终于没忍住,又转身折返回去。
——在寝殿门口停住了脚步。
萧初楼笔直的立在那扇朱红的大门外,没有推开,只透过镂空的缝隙,偷偷地、偷偷地望了玄凌耀沉静地睡脸一眼。
他在心里默默倒数着,三、二、一……
他一顿,又继续,零点九、零点八……
这个时候,安静躺在床上的耀帝陛下忽然一动。
萧初楼动也不敢动,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紧张地屏住呼吸。
他的左手跟右手打赌,如果玄凌耀这时候醒过来,如果……
——也许,他可以尝试留下……
可惜陛下只是翻了个身,再无声息。
萧初楼有点失落,又有点自嘲,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见不远处静静侍候一旁的小太监五顺——那是萧王府在宫里最后一个眼线。
萧王爷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终于缓缓转身,越走越远,背影消失在天策元年的寒冬风雪中,远的再也看不见。
第六十五章:不告而别
天光昏暗,阴云未散,沉沉地压在东玄皇宫顶上,始终徘徊不去。
耀帝陛下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极长的梦,梦中萧初楼的身影越来越淡,温柔的笑容也变得冰冷,他头也不回的远走,把微弱的亮光也带走了,完全不顾自己在黑暗中痛苦挣扎,嘶声厉喊。
当寒冷的风雪渐渐将他淹没覆盖,呼吸也变得困难的时候,玄凌耀突地惊醒了。
“不准走!”尚来不及看清周围,耀帝陛下倏然伸手想要抓住飘然远去的湛蓝衣袂。
五指猛的抓拢,却扑了个空,衣袖从指尖翩然擦过——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玄凌耀这才睁开眼帘,发现自己还躺在龙床上,手突兀地举在空中。
他缓缓收回手,轻松一口气。
原来只是个梦……
“皇上,您醒了?”
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床边响起,玄凌耀蓦然转头,入眼的竟然不是昨夜与他缠绵悱恻的萧王爷,而赫然是被他冷落在后宫的越贵妃!
梦境中冰冷入骨的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被耀帝陛下强硬的按捺下来,只是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
“爱妃怎会在此?”他缓缓坐起身,并不去接对方殷勤递过来的外袍,只是沉着眼神盯着越琼,冷声问道。
“皇上,臣妾……”越贵妃举着龙袍的手僵硬在空中,伸也不是,缩回来更不是,她委屈地嘟着嘴软声道,“皇上已经昏睡了一整天了,太医才来看过,说只是吸入太多安神香的缘故,臣妾担心陛下龙体,才过来……”
“一整天……”恢复冷静的帝王长眉忽而一凝,猛的抓过艳丽女子纤细的手腕,沉声喝问,“萧王爷在哪儿?”
“萧王爷?”玄凌耀没有刻意控制力道,越琼被抓得疼的一咝,这个问题又问得莫名其妙,她小心翼翼地哀求道,“臣妾不知,萧王爷……难道不在王府里么?皇上……您抓的臣妾很疼……”
玄凌耀眉心皱得更紧,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不安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他朝越琼望了一眼,见她衣衫半敞,玉簪横斜,楚楚可怜的模样,却越发觉得厌恶,甩开她的手,冷冷道:“越妃既然担心朕染恙,那何须半褪衣衫爬到朕的床上?”
“臣妾不是……”越贵妃噎住,姣好的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红,想要辩解却被帝王打断。
“还是爱妃有何旁的心思……”耀帝陛下余光扫了一眼床边的香炉,安神香早已燃尽了,只剩一堆不起眼的灰烬残留,他微眯了狭长的双眼,盯着越琼道,“……以为给朕下安神香,就能借机邀宠了!”
开口时还是淡然的语气,渐渐到最后已是疾声厉喝,吓得越贵妃跌坐到冷冰的地板上,六神无主,只是一个劲的摇头:“不是的!皇上,那安神香不是臣妾——”
“够了!闭嘴!”高高在上的帝王不耐地蹙着眉,直接从床上起身,随手捡件披风披在身上,再也懒得看越贵妃一眼,扬声叫进来侍候的太监,“是谁擅自放越妃进入扶摇宫的?哼!连通报都没有,不懂规矩!”
当值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小太监,一见龙颜大怒,顿时吓了一跳。虽然他通报过,但是皇上睡得那么深根本叫不醒,又不敢得罪这位权臣之女。
小太监却也不敢辩解,只惶恐的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
“罚俸三月,杖责十下,自去领罚。”耀帝陛下丝毫没有体谅小太监的意思——天子的怒火必须要有人来承受。
然而幸好不是直接杖毙,小太监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的下去了。
“至于你……”帝王瞥一眼哭得梨花带雨的越贵妃,丝毫没有怜惜的意思,冷声道,“来人,送越妃回去,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踏出居所一步。”
“是。”两个宫女和侍卫上前拉住越贵妃,连拖带拽就往外走。
这简直等同于打入冷宫了!
越妃花容失色,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自作聪明前来看望皇上,竟然倒了大霉,不!不可能!她是未来的皇后啊!
不顾仪态地跪在地上,越贵妃仍然以为皇上是错怪了自己,辩解道:“皇上您错怪臣妾了!臣妾没有旁的心思,只想伺候皇上!那安神香真的不是臣妾点的!”
一听安神香三个字,玄凌耀心脏一阵刺痛,脸色越发阴沉下来,他怎会猜不到那香必然是萧初楼做的好事。
可是,初楼为何如此?!
莫非……
莫非……
帝王垂下的袖子里,拳头愤怒地紧紧攒着,依稀可见青白的血管凸起。他根本不欲再和越贵妃纠缠,只想快点去找回萧初楼,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哼!”帝王回身拂袖,目光冷漠如刀,口中只道,“这里只有你与朕二人,不是你,难道是朕点的不成?!”
“不是——”越贵妃竭力摇头,突然口不择言冲口而出道,“啊!臣妾知道了!是柳妃!一定是柳妃!她心中嫉恨臣妾……她要陷害臣妾!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越妃的愚蠢让玄凌耀心中更加不快,以柳妃那样温顺胆小的性子,要是敢这出这种蠢事,那太阳都要从西边出来了。
他面上泛起冷笑,刚欲呵斥,旁边一个太监却瑟缩地插口道:“皇上……柳妃确实在贵妃娘娘之前也来过扶摇宫……”
玄凌耀一挑眉,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淡淡的瞥了那太监一眼,没有说话。
小太监立即被这实质般的眼光吓得一抖,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已,却听得皇上开口吩咐:“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地点头称是,立刻跑了出去。
原本站在一旁的太监五顺,这时低眉顺眼地呈上一封信,躬身道:“皇上,这是蜀川王殿下吩咐呈给皇上的。”
帝王眉心一颤,忽的转头,二话不说直接夺了过来,只是拿信的手略见颤抖,以至于好半天才展开。
开头第一句话便让他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