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天底下恐怕没有比里头那位更加尊贵的人了。
如此无礼的举动立刻引来一干天耀卫怒火交加,挡在马车之前。
就在这时,从车帘子里平稳地伸出来一只宽厚的手掌,手指修长,指甲圆润。
那名守卫士兵顿时变了脸色——周围所有瞧见这一幕的蜀川人也统统变了脸色。
一瞬间,呼啦啦的人群如潮水般纷纷跪倒。
他们跪的当然不是那只手,而是手上那面耀目的鎏金令牌上三个烫金大字:蜀川王!
亦或者,是拿着金牌的手的主人——
“参见蜀王殿下,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声连绵不绝,震天动地,远处的人们听见这句激动人心的朝拜,也跟着朝着城门口跪倒。
要说整个天下间的人们,对蜀川王最忠心耿耿,最尊崇敬畏的,莫过于萧王府脚下,王城之内的群众了。
于是这轰雷般的呼声,在咫尺之地炸响,几乎震得一干人耳膜发麻。
马车里的男人收回了金牌,又伸出手来,平直压下。
呼喊声这才渐渐停息了。
翻手为云覆手雨,不过如此。
可以想见,这只看来与常人并无多大异处的手掌,蕴含着怎样强大深刻的力量。
护在马车旁的甲十四以及他身后一干天耀卫脸色都要发青了,眼中更多的还是震惊和敬畏。
就算镇定如北堂元帅,似也从来未亲身、近距离经历过如此阵仗。
虽然东玄历代帝王登基,那漫山遍野高呼万岁的澎湃气势也不过是形式。
而眼前这个却是自发的。
军士们、百姓们,有内心而外,真心实意。
——不过一只手、一面牌!
马车里,耀帝陛下淡去了面上惊异之色,直直望着眼前这个给他太多惊喜的男人,一时不知该称赞他口碑之好,还是该惋惜他得不到相应的回报。
萧王爷也只是淡淡一笑:“得到多少支持力量,不过代表着要肩负多少责任。而我,却是个不大负责任的人……”
不等对方开口,他摇着头复道:“民众们虽然有时候会不明真相,但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是——很可爱很善良的。日后,他们都将是你的子民,请你务必善待他们。”
这句异常严肃郑重的口吻让玄凌耀一震,话中隐藏的含义,仿佛交代遗言似的堵在他心里,异常难受,良久说不出话来。
玄凌耀终于还是郑重地缓缓点头:“我向你承诺,东玄与蜀川永为一体,绝不相负。”
最后那四字触动某个回忆,萧初楼挪开目光,望向窗外。
守卫者疏散了水泄不通的人群,分出一条道路来供马车通行,拉车的骏马兴奋地打着响鼻,车身一震,复又开始移动。
这番大动静,内城早已听到风声,王城禁卫军第一时间围住了内城城门,安静的等待迎接王的归来,银亮的盔甲和直挺得标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蜀川第一统领朗风,一身银甲戎装,一人一骑停在最前方。
他平静地注视着那辆马车由远而近平稳地驶过来。
然后,干净利落地下马,跪地,扬声高呼:“耀帝陛下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千岁。”
身后禁卫军整齐跪倒,金属碰撞铿锵响彻,听到朗风统领这么说,他们虽然有些奇怪,但依然服从高喊。
朗风当然不是对玄凌耀表忠心,只不过他知道,这是萧王爷所希望的。
毕竟以后名义上统治蜀川的将是这位东玄年轻的帝王,没有哪个皇帝会容忍自己的领土上有一块地方只知蜀王,而不知有皇。
即使耀帝陛下,也不会。
就算他理解,东玄朝堂上的大臣们,也不会允许。
而萧王爷就算不担心君臣相忌,也必须为蜀川萧家的传承未雨绸缪。
玄凌耀明白他的想法,也不多言,只是给了对方一个信任的眼神。
须臾,又蹙眉道:“你我如此高调,西楚那边恐怕下一刻就知道了。”
萧初楼一撩车帘,傲然长笑道:“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本王名草有主了,叫他们少打主意,哈哈!”
这话隐喻着实暧昧,听得玄凌耀脸色一红,又转而笑答:“把‘本王’二字换成‘蜀川’,还差不多。”
一面说着,萧王爷已然下了车。
蜀川王迎风而立,一手背在身后,另只手臂朝耀帝伸出,略一躬身,好似一位绅士般彬彬有礼颔首,朗笑道:“欢迎来到萧王府,陛下,请吧——”
这一刻,玄凌耀恍惚觉得时光又回到当年,萧初楼刚与他结盟的夜宴,大殿之中觥筹交错,他倚坐于王座之上向自己敬酒,宽袍广袖,大气雍容。
正是这个男人,将万里河山,无上霸权,还有……真挚情感,俱都拱手交与自己。
天空中云卷云舒,城墙上旌旗飘荡。
无数双眼睛屏声敛气注视着这一幕。
耀帝陛下微微笑了,他优雅地握住那只手,稳稳地踏在脚下坚实的大理石砖上。
萧初楼,朕承诺,无论你身在何方,朕都会替你守护你所牵挂的这片和平的土地,还有土地上善良的人们。
他深深望一眼萧初楼,随他踏入内城。
两人一如当年,把臂而行,亲密无间。
然而就在同一时间,远在蜀川与西楚交界边境,他们所看不见的小小吉城内,那片冲天的火海,终于正式拉开了三国大战的序幕。
第七十七章:风流帐
天策三年,春。
西楚一支先遣部队急速突入边界线,高调占领吉城,同时边境结集十万常备军蓄势待发,后续据说还有近二十万军队紧急备战,随时都能拉上前线。
东玄边界虎口关频频的军队调动也越发明显,双方的边境摩擦几乎已经上升到白热化境界,但是在这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的一派紧张的状况下,身为导火索的蜀川,却安静得不像话,在俯仰可见的肃杀之中,显得万分诡异。
然而,就在那支西楚军占据吉城的第三天,陡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吉城并不吉利,这个小小的城镇里,土地都是呈赤灰色,草木都只有最为顽强的那几种才能在这种土壤中发芽生存,更别提稻谷蔬菜了。
而所幸居住在这里的村民属于黝赤族,乃是西南部少数不已稻米为主食的民族之一,他们每日都食一种名叫赤泽薯的食物,这也是附近的贫瘠土壤唯一能种的粮食。
由于环境恶劣,穷荒僻壤,吉城的村民们百年多来一直在与残酷的自然抗争,也成就了他们坚韧不拔、耐苦朴质的精神。
吉城这一带,一直是三国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废地,毕竟在农业为主的古时候,土地贫瘠这一条就足够将这片土地打上低劣的烙印,同样包括生活在这里的黝赤族。
而就在这一代的蜀川王萧初楼即位后的两年,黝赤族百年来困苦艰难的日子终于开始改变了。
当年还只有十几岁的萧王爷不知怎么的,就看中了这里,这个贫困的不能再贫困的小城。源源不断的物资、粮食、器物、工具、用品都被瞒天过海送进了这里。
黝赤族的族人们不必在过着日不饱食、衣不蔽体的苦难生活,非但如此,他们还能挣钱养家,家里的儿郎们甚至可以读上书,兴许将来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
而他们所要付出的,就是在他们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挖地道,还有以极其严格的要求利用周围的赤色灰色等等石头,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单纯的黝赤族人并不清楚,他们按照着图纸上做出来的黑幽幽的铁家伙,组装起来之后,是对冷兵器时代而言,多么恐怖的武器。
这一切,简直像一个天降的馅饼,黝赤族的村民们想都不敢想。
可偏偏它就成真了。
就因为那位坐在遥远富饶王城里的少年王爷一句话。
当年几乎萧王府的所有知情人都以为这位小天才疯了,才会把那么多心血用在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地方。
甚至连一向无条件支持他的朗风都表示了反对。
可是萧初楼的命令异常坚决。
最终,在那过去十多年以后的今日,时光再次见证了萧初楼的高瞻远瞩。
当得知那支西楚军先遣军全军覆没在那座不显山不露水、在行军地图上连个点都没有标识的吉城之时,就连王府的几位,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家王爷无所不能的统领大人们,竟也愣愣地瞪着战报,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西楚军先遣百人队一路突击进入毫无防备的吉城,看见表面上那破烂荒凉的镇子,简直连抢掠的欲望都没有了,但是上面的命令依然要执行。
就在他们大张旗鼓的杀死了数十个手无寸铁的村民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上千手持漆黑铁管武器的黝赤族青壮,把惊恐的百人队包围的死死的。
震耳欲聋的一轮齐射之后,暗红色而贫瘠土地上,只剩下几滩血肉。
点燃一把冲天大火,尽数烧了个干净,一地灰飞。
沉默而单纯的黝赤族人,不会允许侵犯自己家园、杀死自己族人的残忍敌人继续存在,更不会允许竟然有人胆敢冒犯蜀川,与他们唯一的王为敌。
他们有罪,只有用死亡与鲜血才能赎罪。
在黝赤族人的眼里,凡是胆敢冒犯王的敌人,就是罪人。
倘若萧王爷一声令下,就凭着这几千人,他们甚至就敢直接冲进西楚,把他们的城墙王宫炸个大窟窿!
即使在蜀川,也没有哪个群族像黝赤族这般,盲目的崇拜蜀川王到如此地步。就如同西楚魇皇教教众崇拜他们的教主。
这场火烧得赤红如残霞,也震动了整个天下。
很少有人知道,吉城下面有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密道,直通蜀川边境的嘉陵江蜀道关口,就连通过的士兵军官们都是蒙着脑袋,牵着绳子过去的。
就是凭借着这条挖了整整六年的通道,才有了八年前,那场举世惊人的蜀道关之役,三万终结者大败西楚四十万大军,成就了蜀川王不败的神话。
然而除了这条密道,吉城下面还存在着一座规模巨大的兵工厂,这件头等机密,知晓的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甚至在风花雪月四人之中,就只有月凡知道。
倒不是萧王爷信任他多过去其他人,而是月凡掌管萧王府财权,这么大的耗资,他想不知道都难。
起初,月凡也是不解的,不过他素来性情温和,也不会忤逆王爷。
而眼下……还需要问么?
三国战局,这盘风云变幻的棋,萧初楼从二十年前就在布局了。
在蜀川布局,在西楚、东玄布局,一步一步环环相扣。
每一步他都算得八九不离十,整个天下,从大势来看都在按着萧初楼的剧本运转着轨迹。
他唯一算落了的,就是世界上还有一个玄凌耀。
这颗曾经最重要的棋子跳出了他的掌控,甚至还撺掇着自己的心,跟着对方一道脱离理智的掌控。
这可真是……自作孽啊……
此刻,这个直叹着自己作孽的蜀川王,揉了揉皱得隆起的眉心,放下从吉城传来的最新战报,靠在垫了柔软靠垫的太师椅背上。
朗风静静立在他身边,挺拔一如往昔。
书房里,一灯如豆。倒春寒的夜风挂进微敞开的窗子,压得烛台上的火焰四处乱飘。
朗风一皱眉,从衣架上取了一件披风披在王爷肩上,低声道:“夜深了,王爷还是早点休息吧。”
萧初楼舒眉一笑,宽大的手掌轻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阿风,这么久以来,本王不在的时候,王府多亏有你了。”
朗风俯着的身子忽然细微一震,他没有抽回手,只是维持着这样接近的姿势,淡淡道:“这本是朗风的责任,不敢辜负王爷期望。”
往昔惯常风流的萧王爷,此刻却并没有旁的意思,他正准备寻个理由打发这个一直陪着他熬夜的男人回去睡觉。
口还没开,书房的门却忽然打开了。
“初楼——”披着狐裘大氅踏进来的男人,声音陡的戛然而止。
萧初楼愣了一下,这才惊觉他俩的姿势暧昧至极,自己的手还在搭在朗风手上。
天可怜见的,作孽也就罢了,还手贱……
门外的寒风瞬间灌满书房,烛台上的烛火被吹得猛然晃动摇曳起来。
房里的气氛颇为古怪。
耀帝陛下眼神落在那双手上,只是须臾就移开了。他没有说话,抬腿便缓缓踏进来。
“见过皇上。”朗风稍退了一步,不卑不亢垂首跪下。
玄凌耀淡淡看他一眼,摆手道:“平身吧。”
“谢皇上。”朗风长身而起,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一眼萧王爷,紧接着道,“王爷,朗风先告退了。”
萧初楼“嗯”了一声,重新靠回太师椅上。
桌上的烛火依然在乱飘,王爷的眼睛也依然瞅着从进门起就面无表情的耀帝陛下。
轻轻关上书房的门,朗风朝花园的方向打了个响指,细微的沙沙声一转而没。
冰凉的月光笼在身上,将他削瘦孤零的影子拉得老远,待守备的暗桩尽数退去,朗风又回头朝安静的书房望了一眼,颀长的身影才沿着阶前青白的碎石路慢慢离开了。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听见烛焰嗞啦爆出火星的声音。
帝王的沉默让萧王爷有些淡定不下去了,他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其实,方才阿风与我没什么,你不要多想。”
这话刚一出口,萧初楼就恨不得桶自己一刀!
这跟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啊?
可萧初楼又想,自己跟朗风这个……好像确实有那么一层暧昧关系的,王府上上下下都清楚得很——谁不知道蜀川王好色成性?
要是再有什么谣言传到玄凌耀耳朵里,那他岂不是彻底悲剧了?
果然,耀帝陛下脸色瞬间沉下来,冷笑道:“萧王爷可真是多情,看来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王爷雅兴了。”
一面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凌耀你误会了。”萧初楼没料到对方发起脾气来是这阵仗,无奈地一个头两个大。
他赶紧从书桌后面绕出来,伸手一把将人捞住。
长袖一甩,玄凌耀挡开对方的手臂,五指一张直向对方肩胛拿去。
萧初楼本没打算还手,但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长久练武的身体条件反射般地错手避开。
更惹得玄凌耀一股子无名火直窜,他冷哼一声,小擒拿手一招比一招快向他招呼过去——两人竟然就在书桌前狭小的空间里不管不顾地近身拆招起来。
“凌耀——”萧初楼压低声音解释,“我真的没……”
“萧初楼,除了那个朗风,还有个叫花林皓的,你道朕莫非真不知道?”玄凌耀眯起双眼,刀子一般钉在他脸上,“从前的事朕也就忍了,可是现在怎么说,嗯?”
果然是兴师问罪来了……
萧王爷一脸尴尬,这一尴尬嘛,手上的动作就不由慢了一点,这一慢嘛,就一不小心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拳。
“唔——”萧初楼捂着肚子发出一声闷哼,低着头背靠在桌沿上。
这下倒换玄凌耀意外了,他压根没想到真的会打中这家伙。
耀帝陛下盯着他,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方才用了多少力道。
看着男人半天不说话,也不抬头,玄凌耀嘴唇抽搐着动了一下,即使明知道这个无赖是装的,他还是忍不住准备心软了。
所以就在萧王爷自以为得计,闪电般出手将他死死抱住的时候,玄凌耀也到底忍住没再给他一拳。
“别生气了,我发誓,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没再碰过别人。”萧初楼下巴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故意吹着热气。
玄凌耀神色缓下来,声音却还怀疑:“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