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慈明从洁白的绸子中随意捡了一条出来,举到阳光下一照,几个字渐渐显现出来。
事已办妥,元孝。
“你找了元孝公子回来?”魏慈明将绸子放回去,转头问昭乐。
昭乐凑过去,语气中有点撒娇的意味:“这次没来得及和师傅商量,我便自己做的主。”
魏慈明点点头,目光仍旧停在那一叠白绸上,心里想的什么也不得而知。
昭乐看他这样子,便有些迟疑,心里想着师傅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计策,而且不太认可呀?
别看他贵为太子,可心里还是十分敬重师傅的,这会儿师傅的沉默令他有些畏惧。试探着往前蹭了几步,还想像小时候似的坐到师傅怀里撒个娇,却又想到了自己的太子身份和年龄,迟疑了一下便停住了。
到底还是走回了正座上坐好,居高临下地喊了声:“师傅。”
“恩?”魏慈明这才从白绸上撤回目光,平静地看了昭乐一眼。“殿下有话要说?”
“师傅为何不问我要哥哥做什么?”昭乐对自己的计策是颇为自得的,自然也希望师傅问及并夸赞几句,哪料到魏慈明竟是不闻不问,毫不在乎的样子。
魏慈明抿了口茶,道:“殿下已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了,为师不该多问。”
昭乐扁了扁嘴,问:“师傅这是再怪我了!”
“没有,为师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你。”魏慈明起身过去摸摸昭乐的头,怎么都还是个孩子,在人前再能干,也都是渴望得到夸赞的。“跟师傅讲讲你的计策,若好我自会奖你,若不好……”
不等魏慈明说出惩罚,昭乐便主动伸出右手去。“若不好便和小时候一样,打手板儿”
魏慈明笑着点点头,坐到对面听昭乐讲起他那引以为豪的计策。等昭乐拿起水咕嘟嘟地喝了好几口后,魏慈明才开口问道:“这便是殿下的计策?”
“不错,师傅觉得如何?”昭乐的眼中满是期待地望着魏慈明。
“这点子……”魏慈明转转手中的杯子,微笑着答道:“倒是特别。”
昭乐听到这个答案显然很满意,笑着趴到桌子上,歪着头对魏慈明笑:“以神女和灵童作为探子,去探听皇室的机密……”
魏慈明表示赞许地点点头,想着这个计策实在特别,世间最为神圣的神女灵童,却成为了探子,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吧?也难为了昭乐那小脑袋,自己教他念了这么多年的佛,他却想出个如此亵渎神灵的法子来。
“此计虽妙,只是那些送去训练的人……”魏慈明有些担忧地看看昭乐。
昭乐道:“人都是我亲自选的。灵童是从宫人里选的,都是伶俐清秀的男孩子;至于神女,都是打各个重臣家里选出的美貌少女。临行前特意命人给他们讲了管相着的书,都是稳妥之人。”
听到清秀和美貌这两个词,魏慈明抿着唇笑了:“殿下果然长大了,都懂得已美人收买人心了。”
昭乐窘的低下了头,低声答道:“这与长不长大有何干系?师傅只说我这计策好不好!”
魏慈明笑着站起身,大声道了句好后,便出了正殿。昭乐绕过桌子追了过来,与他一同站在门口。
“殿下可还记得,您当年曾问过我如何成为楚政那样的大将?”魏慈明没有看昭乐,只是抬着头望着天空中漂浮不定的游云。
“不错,当年师傅的回答,昭乐仍记在心中,并如师傅教导的去做。”
魏慈明拉起昭乐的手,微笑道:“今日再教你一句,当心如游云,淡看世事。”
“是!”昭乐说完,也抬起头和魏慈明一样,望着天空中的游云,思索着成为大将的奥秘。
第十一章:乱世佛敌
天正六年的夏天,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赵王死了。
楚政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得比任何人都开心,因为他一直觉得他父王死的挺丢人的,没想到赵灵宫他爹死的比他爹更现眼。
昔日楚王好歹是死在新纳的小妾床上,而今日赵王却是死在了来宫里祈福的灵童床上。
更为可笑的是,那年纪幼小的灵童竟哭着指控已死在床上的赵王强行要他。
楚政摸着下巴,斜眼瞧着桌上的情报,露出了含义不明的笑容。
敬德在他身后给他捏着肩,似是无意地说道:“不知为何,近日来南山宗的神女和云台宗的灵童似是都下山了一样,总能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
“云台宗和南山宗么?楚国有这两宗的宗寺么?”楚政捏起敬德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笑道:“去,把所有僧人都给我赶出去,一月之内,我要楚境内再无佛菩萨。”
敬德应道:“是。”
当敬德跟着子玉将军前去驱赶僧人的时候,楚地的天空落下了绵绵不绝的雨。
被驱逐的僧人们称楚政为‘佛敌’,甚至有僧人拿起戒刀奋起反抗。
只有一位年长的僧人和他的徒儿难得的没有反抗。
他只是带着徒弟们对着楚宫遥遥一拜,为自己生存了半世的国土祈福过后,老僧人对徒弟们说:“天雨虽广,不润无根之草;佛门虽大,不度无缘之人。此处既然与我佛无缘,为师便带你们去寻个有缘地。”
老僧人的话伴着连绵的细雨不停地在敬德和子玉耳边回放。
子玉是楚国新晋的大将军,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生了张很英俊的面孔,却因为人倔强不通世故,常被同僚叫做呆子。
楚政是在巡视军营的时候遇到的子玉,他大大咧咧地笑着拍子玉的肩膀:“你是呆子,我是傻子,倒是命中注定的!”
当日,子玉便随着楚政进了宫,摇身一变,成了将军。
所以,子玉将军信命。他认为机遇这东西,时间很关键,太早了或太晚了都不行,就如他遇到陛下,若太早了,他的箭还在弦上;若太晚了,射箭的人便已换做了别人。
“你说陛下赶走僧人会不会有麻烦?”老僧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始终在子玉的脑海正徘徊不定。
敬德对于楚政的决定不敢多做议论,三言两语便岔开了话题。他与子玉不同,在陛下眼中他是没有地位的人,他认为在很多时候,他甚至连个人都算不上。他不能像顺德子玉那般以武安邦,又不能如李斯等人以文安国。他能做的只是在陛下疲乏的时候,为他捏捏肩,倒一杯茶。至多,也只是在某些夜晚,辗转在陛下身下,仿若工具。
那些时候,他就会想起顺德,顺德说若能立下战功,回来便向陛下讨要他。
敬德每每想起这句话,会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心情,既感动,又充满了厌恶。这话本是顺德说与他的情话,却在那些他辗转于陛下床上的夜晚,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讨要?到底就像是个物件儿一样。
今年陛下已过了弱冠之年,莫说搁在别国,便是在楚国平民百姓家,这年岁也该是儿女成行了。可他始终未曾娶回一人,就连女子,陛下都不曾染指。初时,他还当陛下是未见着可心儿的女子,或是为了国事尚无闲暇选妃。直到时日久了,他才知晓殿下的心中有一处柔软,存着一把刀、一匹马,和一个小男孩。
如今,敬德站在楚地最好的花圃前,亲自选了两车开的最好的菊花。这是楚地的特产,也是齐国太子的心头好。
他把菊花带回楚宫的时候,楚政正在大发脾气。
敬德弯腰捡起地上被楚政扔的乱七八糟的竹简和帛书,一一整理好,才捧着茶送过去。“陛下息怒。”
楚政命敬德关好门,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伸长了两条腿,许是觉得不舒服,便又将腿蜷了起来,伸手抱住,深吸一口气后,将头埋到了臂间。因为低着头,他的声音有些发闷:“曲正则死了,跳了罗水。”
此时,距离敬德前去驱逐僧人、买办菊花已过了一个多月,他不知道这一个月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何以丹阳郡的曲氏大夫竟会跳了罗水而亡?他不敢提也不敢问,只能跪在楚政身边,等待他再次开口。
“曲正则列出三则罪,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我不该驱逐僧人、不该王室之内同室操戈、不该与他国开战。我心里恼他伤我颜面,且觉得他说的并不对,便下令将他流放。他行至罗水边上,趁着守备不注意自己就跳进去了。”楚政无力的垂下头。“如今他死前所唱的歌在国内传唱,他的死竟被传为佳话。如今流言四起……我心中乱的很,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敬德,你说我所作所为是否错了?”
敬德没有回答他的话,只问他:“陛下以为您所做的,是对是错?”
楚政猛地抬起头,盯着敬德眼睛,冷冷地说:“你也如此油滑地来敷衍我么?”
“不是的。”敬德也抬着头与楚政对视,他努力的绷直身体,想让自己看着坚定一些。“敬德以为,陛下所做之事无论对错,都应该坚持地走下去。过去已经不复存在,所以如果有遗留下来的东西令您感到遗憾或困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头脑里重新经历它,往回走,回归到做决定时的心境。”
楚政坐起身,没有想到一直顺从不爱言语的敬德,又一次说出了令他惊讶的话。上一次敬德说的话,令他拿起了战刀;这一次敬德说的话,令他回忆起他拿起战刀时的心境。他并没有错,他拿起的是救世的刀,他要用这把刀平定天下,结束这个乱世,还世人一个清平世界。
“我要你去买的花可买好了?”
“是,已办好了。”
楚政笑笑,道:“我同你一起去瞧瞧我的齐国弟弟,上次见他,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笑着伸了伸懒腰,说:“这宫里的事便交给师父处理吧!”
第十二章:北方来的贵人
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残照当空,冻云黯淡天气。
楚政穿着件侍从的衣裳坐在船头,手里拿着杯酒随着船的摆动轻轻摇晃着:“敬德,我最后一次见到昭乐便是在这附近。”
敬德听到他的呼唤从船舱里钻了出来,侧头往往衍水东侧望望,入眼处尽是红衰翠减,河岸冷落。“已入秋了,上次见着太子殿下他站在茵茵绿草间的样子,犹在眼前。”
“呵,还要多久才能到齐都?”楚政仰头喝尽了手中的酒。“催他们快些,九月前定要把花送到的。”
衍水之上,楚王行船;衍水之东,少君继位。
昭乐坐在殿中支着下巴看对面的何九畴,笑问:“何师兄算得如何呀?”
“殿下莫急,占卦需得心诚方可,您如此心急,心未免就不诚了。”何九畴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昭乐,露出了温柔谦和的笑。“话说回来,殿下今日怎么想起召臣过来占卦了?莫不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儿了?”
“我昨夜梦见雪地中有两只猛虎在相互撕咬。”昭乐直起身子,随意地动了动脖子。“此刻又传来少君继位的消息,我心里很是不安。”
何九畴微微一笑,垂下头继续摆弄手中的龟甲。“殿下,您可将此事同师傅讲了?”
“未曾,师傅近日来咳的厉害,我不好拿这种事烦他。”
“若是师傅,想来无需占卦便可为殿下解了烦忧。”何九畴眨眨眼睛,唇边露出了玩味的笑来。“殿下,从卦面上看,不日就会有贵人打北边来。”
“贵人?”昭乐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师兄还是和我一道去看看师傅吧。”
何九畴笑道:“臣遵命。”
“师兄又开我玩笑。”昭乐抬手锤了他一下,心里仍旧想着刚才的卦,便问:“当真是从北方来贵人么?”
“自然当真,臣身为太卜又怎会欺瞒殿下?”
何九畴自打十多岁变声后,声音一直很柔,连带着他的笑容也跟着温柔和善起来。有时候魏慈明不在身边,昭乐便喜欢由他陪着。不论是师傅还是大师兄,其实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有他们在,便总觉得安心些。
可毕竟师傅与大师兄不同,师傅始终是师傅,许多话可同师傅讲,却不能与大师兄讲。比如现在,昭乐心中所想,便不会同何九畴讲。
何九畴没有去打扰沉思的昭乐,只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往魏慈明的住处去,他知道此刻的殿下正忧心于方才的那一卦。
到了魏慈明房门口,昭乐又改了主意,命何九畴往军营中查看练兵的近况。何九畴知他心思,欣然领命而去。
“师傅。”昭乐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魏慈明正在看书,见昭乐进来便将书放下,同他行了礼后,略带责备地说:“殿下怎么自己出宫来了?若有事派个人来召我进宫不就好了?”
“师傅此刻有恙在身,昭乐身为弟子来您府上瞧瞧您又有何不可?”昭乐笑着靠到桌边,拿起魏慈明刚刚放下书随意翻看。“师傅,今日大师兄给我占了一卦,他说卦面上显示,近日会有贵人打北边来。大师兄占卦的本事必定不会错,只是我心里觉得打北边来的统统都是贼子。”
“殿下也不必多虑,若是楚赵两国有使者要来,不日定会送来书信。”魏慈明从昭乐手中把书抽了出来,皱着眉说道:“这书不是小孩子看的。”
“师傅,您当日教我诗经之时,怎么没教过这首?”昭乐绕到魏慈明身后,伸手指着书上的诗,笑着读了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魏慈明将书放回桌上收好,答他:“你那时候年纪还小,教你这些岂不是乱了你的心性?”说着话,魏慈明便咳了起来。他咳的很厉害,似是要将心肺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一样,本来白皙的脸也因咳嗽憋得通红。
“师傅……”昭乐过去轻轻地替他拍着背,柔声道:“这病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明儿再派个医师过来给您瞧瞧。”
魏慈明捂着胸口伏在桌子上,轻声答他:“不必了,先前派来的医师都说是年初的时候伤了肺叶,只有慢慢调养。因这是今年的新伤,故而现在厉害些,等日子久了便也没什么事了。”
昭乐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站在魏慈明身边为他顺气。“师傅可知究竟是谁伤了您么?”
魏慈明一怔,答道:“不知,你也知道为师武的不成,莫说看出他们是哪的人,便是他们使得什么兵器我也不晓得。”
这个问题打魏慈明回来,昭乐已问了不下十遍,每次得到的答案却总是这一个。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师傅当真不知道袭击他的是何人。可当他回想起每次问师傅这个问题时师傅的表现,他又认为师傅必定是知道的。
昭乐扶着魏慈明走到床边,轻声道:“师傅好生休息,昭乐先回宫去了。”
魏慈明靠在床头,点点头算是同他告辞了。
“啊!”走到门口昭乐忽然停了下来。“我昨天做的梦还没同师傅讲呢。”
当他退回来将昨夜做的梦给魏慈明讲过之后,魏慈明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昭乐急道:“师傅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好受了?”
“还好。”魏慈明摇摇头,仰起头靠在床边闭紧双眼。“殿下梦中的猛虎,一为楚政,一为赵灵宫,他们分别继位为王,年轻气盛,自然是要打上几场架来磨磨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