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乐不解地问道:“他们的战争从未停止过呀。”
“昔日之战,是楚赵之争,而如今之战,是楚政与赵灵宫之战,是成为一统天下的天下人之战。”
“天下人?”昭乐咬住唇,他已很久没有听到‘天下人’这三个字了。
魏慈明轻轻拍了拍昭乐的手:“殿下莫急,如今我国力量尚不足以与他们抗衡,唯有静观其变方是上策。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候,便是战个平手,他们也必定因征战而大伤元气,那时便是殿下的天下了。”
听到魏慈明的教诲,昭乐很认真地点点头。
他不敢告诉对面的师傅,其实他并不在乎谁是天下人,他想要的只是单纯的快乐。若当上天下人便会无忧无虑,那么他不在乎多等几年。
第十三章:滋长的不单单是情意
楚政自认为他这次装作使臣前来齐国是一件十分隐秘的事情。
事实上,他的师父做的的确很好,他已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也没有人察觉到楚王不在宫中。每逢大事他总会接到李斯的传书,国事之上,李斯的处理尽如他意,没有丝毫的不妥,更无丝毫纰漏。
九月的齐都要比九月的楚地暖和一些。
楚国使臣要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大街小巷,都城中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兴奋,好像他们将手中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扔到楚国使臣的身上,便能换回他们的齐王陛下一般。
街道上面的场面已乱得来不及进宫禀报昭乐太子,待其下令压制。
宰相管云下令从军中急调了五百精兵过来,才总算是镇住了场面,使得楚国的使臣们得以体面的进来齐都觐见太子,同时也保全了齐国已几乎不复存在的颜面。
管云从未见过楚政,自然想不到使臣身后的那个大个子的侍从便是楚王。
楚政脸上挂着扬扬自得的笑。
他想象着在昭乐接见使臣时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想来是庄严肃穆的。而当昭乐见到他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子?想必是十分惊讶,若能露出些惊慌失措的表情便更加有趣了。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的想法,以昭乐的脾气,就算内心早已乱作一团,脸上也必定是要装出一副风平浪静的样子,实在无趣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个无趣至极的姜昭乐,霸占着他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处,使他无法忘怀。
这件事太过奇怪,楚政无法用他的理智分析,只能用心去感受,任由着那个小男孩在他心中肆无忌惮的奔跑,任由着这份情感在他体内滋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地肆虐起来。
那些年月,他每个清晨踏着晨光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年幼的姜昭乐。
反看今朝,他每逢闲暇匆匆忙忙自天王苑前往天守宫,找寻昔日的公子政。
这次来齐国,他很想见见姜昭乐,也很想告诉昭乐自己已经有能力保护他了,再没有人可以欺辱他的齐国弟弟了。
世事变幻,楚政渴望成为天下人的初衷却从未改变过,更加不会忘记他到底是为何拿起战刀。
唯有握紧战刀,跨上战马,平定天下方可将昭乐带回。
“使臣们可安排妥当了?”昭乐的眼睛始终没有从手中的竹简上离开。
跪在殿中的臣子唯唯诺诺地答道:“已有管相陪着往行宫去了。”
“有管相在我便放心了,倒是南方的涝灾尤为严重,不知李司徒和何司空怎么看?除了减免受灾几郡的税供,是否还需依照受灾程度拨些赈灾粮下去以安抚人心?”
昭乐方才问及的李司徒和何司空分别是他两位师兄李寄书和何九畴的父亲。
李司徒往前踏了一步,弓着腰答道:“殿下为民着想实是国之幸事,只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贸贸然便送赈灾粮过去,只怕后患无穷。今日南方受灾您赈了粮,他日别处受灾也来讨要粮食,您该如何是好?”
“司徒说的有理,不知何司空对于此事有何看法?”昭乐眯着眼睛望殿中的何司空,眼中泛着危险的光芒。
“臣亦认为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单凭着几纸书信便减税赈粮未免……”
不等何司空说完,昭乐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竹简扔到案上:“这也不可那也不可!便任由着百姓挨饿受冻么?”
朝堂上的余怒未消,昭乐怀着满腔的怒火走进书房,他也知道自己所说太过鲁莽,只是两位老臣直白地指出他的错误,深深触及了他的尊严,更是碰触了他那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增长的权力欲。
书房之内,华夫人正穿着一袭极素净的衣裳等在那里。
“母亲……”昭乐向着华夫人行了个礼,方才的怒火还是徘徊在心间。
华夫人抬起头对他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殿下近来操劳国事,都没时间去我那儿了。今儿一早起来有些想念殿下,我便亲自做了些糕饼送来。”
昭乐看到华夫人手边的碟子,上面放着精致的糕饼。“多谢母亲挂怀。”
“殿下尝尝这糕饼,馅儿里加了蜜糖,虽比往日里的略甜些,口感却更加细腻。”华夫人拿着块糕饼递到昭乐手中,脸上依旧挂着笑。见昭乐将糕饼接过去,皱着眉头尝了一口后,华夫人叹道:“你口中虽叫我母亲,心里却从未将我当做亲人。”
昭乐一愣,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眼前温柔慈爱的华夫人。
他年幼为质,从未切身体会过什么叫做母爱。他的母爱只存在于他的幻想,存在于母亲偷偷派人给他送来的那寥寥无几的信中。
母亲说,华夫人与她无异。
话虽如此,毕竟不是生母,昭乐总觉得华夫人给他的母爱太过虚伪。
其实华夫人是打心眼儿里疼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在身边,她便把对儿子的爱全部倾注在昭乐身上。这一份至真至纯的母爱,却从未得到她渴望的回应。昭乐对她素来恭敬,但她要的从不是这些,比起恭敬有加,她更希望的是昭乐能将她当做亲人,可以在昭乐需要母亲的关怀时,用母爱温暖这个孤独的孩子。
昭乐低着头咬着手中的糕饼,丝毫尝不到糕饼的甜味,满口苦涩。“母亲,昭乐始终视您如亲生母亲……”
华夫人不再多说,抬起手顺着昭乐的头发:“殿下的心思我懂得,今日我来也不过是想你罢了,并无责怪殿下的意思。”
眼见华夫人要走,昭乐忍不住脱口而出:“母亲……”
华夫人站在门口回过头来看他,门外的阳光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面带微笑的华夫人此刻仿若神祗。“殿下?”
昭乐捧着手中的糕饼,就站在那里看着华夫人,再没了平时恭谨严肃的模样,反是小孩子似的一脸委屈,逗笑了门口的华夫人。
她笑着注视面前的昭乐,柔声道:“母亲在呢……”
第十四章:在心里刻画了你的样子
近日来齐都的天气有些闷,没了刚入秋时那秋高气爽的感觉,惹得这齐都的人也大都脾气不好起来。
敬德倚在床头,一边摇着扇子扇风一边捏着块软布给床上的楚政擦汗。“陛下,不如我去烧些水来给您擦擦身子,好歹能凉爽些。”
“也好!”楚政接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扇了起来,心里想着小昭乐此刻在做什么,为何不召见他们?他是八月末来的,今日已是九月初四,到了少说也有六七日了,怎么只有个管相陪着,昭乐究竟做什么去了?
等敬德捧着一盆热水进来时,楚政已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敬德笑笑,解开楚政的上衣,投了投手里的软布,便开始给他擦身。楚政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就往怀里带,他知道楚政素来是想要就要,哪会管什么青天白日的,也就依着靠到了楚政怀里。
“擦身吧!”虽怀抱着敬德,楚政却突然没了心思,皱着眉头把搂着敬德的手松开。
敬德也乐得不做,继续拿着软布给楚政擦身,见他脸色稍霁,便试探着开口:“陛下,我方才烧水的时候听说太子殿下正在城外务农……”
楚政挑着眉,扭过头看敬德,带有疑惑的‘嗯’了一声。而后躺在床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心里面有点恼了昭乐,堂堂一国太子,置使臣于不顾反跑去务农。恼是恼了,又忍不住去问:“他在哪儿务农呢?”问了之后,要不是知道顾及着点儿身份,楚政当时就想给自己个大耳刮子。怎么就那么贱嗖嗖的?
敬德聪明,瞧着楚政脸上的风云变幻大抵也猜出他那些心思了,无外乎是想出城瞧瞧昭乐太子。“说是在城东呢。”
“我们瞧瞧他去。”楚政是个急性子,向来行事都是雷厉风行的主儿,这回也是翻身下床系上衣带就要走。
敬德赶紧拦住正在系衣带的楚政,低声道:“陛下贸然前去只怕唐突了太子殿下,不如换身齐地的衣裳,只先偷偷瞧瞧。”
“我堂堂一国之主,怎可做那偷偷摸摸的行径?”大概是刚刚起的太猛了,这会儿楚政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头坐到床边仍是不忘发脾气。敬德拿软布擦擦手,过去给楚政揉揉太阳穴。他的手一直泡在水里,此刻也还带着些水汽很让人舒服。楚政一歪头靠在敬德怀里,低声笑道:“还是你最懂得疼人,我可真舍不得将你给了顺德。”
敬德一怔,手指僵了片刻后立即又变回了原样。
楚政握住他的手笑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你若当真想跟着顺德我自然不会拦你。这么些年可是委屈你了,当日我若知道顺德与你有意,我……”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嘴,含着笑抬头看敬德。
“敬德打小便是陛下的人,来走去留全凭着陛下做主。”敬德站在那里任楚政抱着,然而心思全不在此,眼神有些呆滞。这满腔的心思全都飘到战场上去了,他平日不常想起顺德,一旦想起又会想的入了神。
楚政知他的毛病,搁在平时他是不会去扰敬德的,只是今日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昭乐。“敬德……”
“陛下。”敬德知道自己又发呆了,红着脸应了一声。“您还是换上齐地的衣裳吧……若今日太子殿下便瞧着您,等到进宫之日可就没趣了。”
楚政笑笑,抬起手让敬德给他换上了身齐地的衣裳。他还是有些小孩心性儿的,既想着要逗逗昭乐,自然不会因一时的别扭破了功。伺候着楚政换完衣裳后,敬德自己也找了身齐地的衣裳换上,装作主仆两人便上了街往城东去了。
他们到城东的时候,看到了一派很热闹的场面。
魏慈明打着把伞站在田边,一改脸上的淡漠,看着田间劳作的人们,露出很快活的笑容来。
敬德拉了拉楚政袖子,提醒他不要靠近田边的魏慈明,免得被他瞧着认出来。
楚政点点头,装出一副很自然地样子绕过魏慈明坐到了田边一株大树下。
那树大的很,平日里百姓们常在那树下乘凉。但凡这种供人乘凉闲聊的树下,总会有一两个很会讲故事的老人,常坐在那里,挂着满足的笑,用那双因久经岁月而变得越发清澄的眼,看着比自己年轻的后生们下田干农活,等他们上来,为他们讲述一个个陈年的故事作为消遣。
今天也是如此,有两个穿着粗布褂子的老人坐在树下乘凉,所聊得无外乎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两个老人见楚政坐到树下乘凉,抬抬手算是同他打了招呼。
楚政也是颔首还了个礼。
过了几年后,两个老人看到了楚王的画像后,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在城东树下同他们打招呼的青年人,样貌已想不太起了,只是那气度很让人难忘。自那时候起,老人家的故事里,便又多了这一桩。
这都是后话,此刻的楚政坐在树下,看着田间务农的农民们,一眼就认出了正拿着镰刀收割的昭乐来。现在的昭乐和小时候的昭乐相比,变化还是很大的,不过楚政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楚政冲着农田扬扬下巴,然后在敬德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姜昭乐。”
敬德望过去,只觉得此刻的昭乐太子与小时候的变化实在很大。小时候那张可爱的圆脸早已不在,就连肤色也变深了很多。若说小时候的昭乐太子像只家养的小猫,此刻的昭乐太子便是只蓄势的幼豹。
他们正看着,忽见昭乐站起身来,似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一般,左右张望了一番也没瞧见可疑的人,便将目光定在了魏慈明身上。
魏慈明冲他招招手:“殿下,上来喝口水歇歇吧。”
“不了!近来天气闷得很,得快些了!这粮食若被雨淋了就要不得了。”昭乐喊完便又弯下腰去收割。齐国的农民们都很是喜欢亲民的太子殿下,此刻更是唱起了民间所写歌颂昭乐太子的歌儿来。
楚政笑着摸摸鼻子,笑着看田间的昭乐。难怪没时间见我,原来是在忙这个。
昭乐回宫的时候已经入夜,路过花园的时候闻到一阵很是熟悉的清香气味,顺着找过去竟是满院子的菊花。这味道太过熟悉,他只要一闻就知道是楚地来的菊花。“这花儿……哪儿来的?”
跟在昭乐身后的宫人赶紧答道:“是前些日子楚国使臣送来的,刚搬进宫的时候还没开,养了几天都开开了。”
“楚国使臣?”昭乐皱着眉,这些日子忙着务农把他们都忘记了。
他已弯着腰劳作了多半天,此刻也是很累了,只想快些休息,是以揉着脖子道:“传令下去,明日在宫中宴请使臣,我累得很,菜色与陪同都请管相和魏太保做主便可。你趁着天色还早,带人把这些花给各宫都送上两盆。”
“是!”
昭乐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道:“往渌水宫里多送几盆。”
第十五章:宫中御宴
楚国使臣进宫赴宴的时候,昭乐还在寝室中沐浴,听宫人禀报说使臣已经进宫了,也不甚在意,仍趴在桶边昏昏欲睡。“使臣到了先让管相陪同,我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实在累得很。”
及至开宴之时,楚国使臣已由管相陪着将齐宫的花园观赏了两遍。
楚政本是压着一腔的怒火,心里的不满简直就像杯中的酒一般即将满溢而出。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正座之上正襟危坐的姜昭乐时,便又忍不住露出笑容来,那一肚子的怒火怨气,统统都化作了烟云,早已飘到九霄云外了。
他先前总是因为秋日寂寥不甚喜欢,而今忽然觉得齐国的秋日更胜楚地春朝。
昭乐端坐正位,抬眼扫过一众楚国使臣,略带疑问地看着为首的敬德,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敬德?”他虽口中喊得是敬德,眼睛却紧紧盯住敬德身边楚政,虽然多年未见,他依旧可以很快认出他的楚国哥哥。
“正是。”敬德站起来绕过身前的矮桌,走到昭乐面前跪倒。
昭乐笑笑,说:“这几日怠慢贵客实是事出有因,还请各位莫怪。”说着,他端起酒杯,向着一众使臣遥敬,脸上倒是笑意盈盈,心里却已是七上八下。他在寝室沐浴的时候,早已盘算好了如何应对才足够得体。
可是那座中不再只是楚国来的使臣,而是现下正如日中天的楚王陛下,他隐隐有些乱了阵脚的感觉。本想着兀自支撑,全拿楚政当个普通使臣,然而心中已有了疙瘩,那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
敬德的身份让在座的管相很不满,他本以为这敬德在楚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想得到竟只是个侍从。管相认为这是楚国的有意羞辱,却不知楚政心里这敬德的地位更胜过一众名臣。
昭乐拿筷子扒拉了两下盘中的菜,低着头也能感到打使臣方向传来的那道炽热的目光,心里恼着自然全无心思动筷。听敬德说起楚王顾念年幼情谊,特意遣了他来送楚地菊花给太子殿下,昭乐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