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只有这些么?”魏慈明捻着手中的佛珠,轻轻指了指吴国地图上的临沛。“由西到东最大的渡口,就在这里。”话音落时,魏慈明的手指死死地摁在了地图中临沛东面紧邻洋河的位置。“此处与鲁国交界,若殿下处理得当,攻下不难。”
昭乐心里有些惊讶,微扬起头看着魏慈明的脸,揣测他的心思:“攻下之后如何?”
魏慈明露齿一笑:“攻下后,还给他。”
“还?”昭乐身后的文知礼不可置信地往前踏了一步,目光牢牢钉在魏慈明脸上。
“不还?不还你以为我国守得住么?”魏慈明弯起手指,叩叩地图上的临沛。“无论如何,此番定要夺下临沛。”昭乐用无比坚定的目光给了魏慈明肯定的答案。魏慈明捻着佛珠,抬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吴国正是强盛之际,诡道十二法中卑而骄之此刻最为合用。为师提点至此,剩下一切全看你的了。”
昭乐挺直背脊,微笑道:“请师傅静待我国得胜的消息。”
“好!”
魏慈明走后,昭乐唤过文知礼:“师兄,替我给吴王写一封信,言词中需强硬些,要他释放我国前去贩货的商人。”
“师傅不是说要卑而骄之?”文知礼轻声问着,手里已经拿好了笔,开始酝酿措辞。
昭乐伸伸懒腰:“他扣押了我国商人,我还低声下气地赞许他么?一来折损我国颜面,二来吴王也是懂兵法的人,怎会轻易上当?自然是要先强硬些,引他同我作战之时再给他些甜头,方才像是真的。”
吴王收到信的时候,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便将信掷到了桌上。“无知小儿。”
“大王!”吴国殿中大司马上前一步。“来送信的使者带有五百精兵。”
“去给鲁王送信,人是他要扣的,怎么处置由他来定。”吴王叹了口气,他是很不愿同齐国开战的。“他若不管,我明日便放人。”
殿中大司马领命而去,吴王站起来将桌上的信扔过去。“把这个带上,让鲁王看看。”
昭乐等了三日还没得到放人的消息,便命文知礼再修书一封,要更加强硬。同时命伍齐射派人带两千人前去支援。“文师兄,你去找燕师兄,令他从凌山中派出二百个水性好的,混入大军之中以备不时之需。”吩咐妥当后,昭乐靠在椅背上,细细思索自己的计划,认为很得当了,便起身去了渌水宫。
天正七年正月二十八日,齐国派出两千余士兵从临沛渡口突袭吴国。
寒风萧瑟,被派往吴国作战的将军声子,握紧了手中的刀站在渡口。
他想倘若这是一场戏,那么不单是主角到了,便是配角都到齐了。他望着对面的鲁将,很无奈地挥了挥受下令进攻,他已经可以预知这场战役的结果。
来与他对战的是一个大概四十岁的将士,皮肤很黑,一双眯缝眼小的都看不到眼珠,留着一头散乱的头发,干净利落惯了的声子,觉着此人极像一头肮脏的蛮牛。然而这头蛮牛并不可小窥,李寄书猜到了他的名字。
铁牛,曹沫,号称鲁国力气最大的人。
当那号称铁牛的曹沫曹将军将刀挥向声子的时候,他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他相信,对面这个有些瘦弱的青年是挡不住他的刀的。
第二十三章:临沛之战
凛冽的寒风呼啸,声子举起刀抵御铁牛曹沫,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然而,只是那一瞬间,他的心思早已转了许多遍。现今这种打法,是不需要报上名字,就是说他死了也就白死了,没人会传说关于他的事迹。
当身旁的人被砍倒后,血溅到他腿上时,声子转念又想,还是不报上名字的好,说不准哪句让人听见了,日后传出去变作笑柄,被人一刀砍死,可不是什么好听的。
正因为心里的那点弯弯绕,声子就连自己当真挡住了曹沫的刀这件事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那铁牛手上加力,他才后退一步,使上了借力打力的功夫,顺着曹沫的刀往下一滑,直削曹沫手腕子。
曹沫一击没中也挺惊讶,挥刀的空隙得了空,赶忙问一句:“你叫什么?”
战场上生死往往只是一瞬之间,若非曹沫心中惊讶,声子走神的片刻便已化作刀下魂。
“声子。”声子不愿分心,勉为其难地答一句,心里发狠地想着,让你这蛮牛死个明白!
曹沫刚想再说话,声子拿刀就砍他胳膊肘,他这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下手十分狠毒,招招取人关节要害,一经击中,非死即伤。
声子的功夫是跟伍齐射学的,伍齐射的功夫又是跟着他爹练出来,他爹是什么人?
齐国上一任大司马,齐国前些年在姜白手里没败了,少不了大司马和管相的功劳。
这两个一文一武,没少为保家卫国做贡献。
伍大司马没正统地学过功夫,一身功夫都是跟战场上摸爬滚打地练出来的,招招都是要人命的把式。那些年的伍大司马,是齐国人口称颂的大英雄,谁家生个闺女都说日后得嫁个大司马那样的英雄。
如今英雄已逝,但总会有新的英雄顶替上来,就像日夜更替一样平常。人走茶凉,正是这俗世间的道理。
声子且战且退,退到临沛渡口之际,杀伐之声乱耳,自北方传来。
身边仍旧是喊打喊杀的叫嚷,刀刃破风之声,剑啸龙吟之属,像是一首缠绵温柔的情歌,萦绕在情郎心间,久久不能散去。又像是一条夺命的蛇,顺着脚腕一直往上缠行,直到颈间锁紧,夺命。
曹沫猛然一刀落下:“全军撤退,支援沛郡。”
望着退回鲁国的鲁军,声子的部下跑过来问:“将军,要不要追?”
“不必,殿下吩咐此役……”声子想到昭乐太子的吩咐,此役败于吴军。然而,吴军换做了鲁军,他也不知该如何才好,长长呼出一口气:“罢了,全军上船退回我国流域之内,静待大司马下令。”
这场战役,声子终生难忘,因他在这一役失去了左臂,曹沫前去支援沛郡之际,一刀斩落了声子的左臂。
坐在船上,声子侧头审视着自己左肩上的伤,他的表情太过平静,令他身边的军医都觉得恐怖。“将军。”
“怎么?”声子偏头去看那年轻的军医,低声笑道:“你师父呢?”
“师父说您这伤只需糊上创伤药,便派我来了……”年轻军医顿了一下:“您这伤端的厉害……我还是去叫师父吧……”
见军医要走,声子忙用右手拉住他:“不必了,余下的伤兵你师父若救得便让他去救,我这伤是没辙了,你只糊上药别让我这伤口继续流血,不然我流血也是要流死的。”军医叹了口气,紧闭着双眼拿起瓶药粉就往声子肩上撒,声子强忍着伤痛笑道:“没用的东西,见这么点儿伤就怕了还做什么军医?”
“我……”军医一时词穷,仍是闭着眼撒药粉,撒过后睁开眼要包扎,看到声子的伤口又是扭过头去深吸了一大口气后,才转过来拿着绷带认真的给声子包扎好伤口。“将军,我并非胆小,只是见识还少,当我年纪大些自然就好了。”
声子伤口疼的很又流了许多血,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力气,实在是懒得理他,抬抬手臂对那军医道:“扶我过去休息之后便出去帮你师父吧。”
军医唯唯,扶着声子到床边躺好后,明明看到声子疼的一身冷汗,却还是淡淡说道:“过会儿那创伤药融入伤口,会疼上一阵子。将军英明神武,想来是不怕的,我这就出去帮师父照看伤兵去了。”
将军声子传回齐都的消息到达之日,同时到达还有一个消息。
魏慈明听到这两个消息后,靠在自己床头想,如此甚好。
“鲁国将沛郡割让给了吴国?”昭乐的手再桌子上像是弹琴一样来回敲打。
“不错,我国攻上临沛之日,吴国绕过临沛带入攻入沛郡……”
昭乐抬手制止了伍齐射的回禀,摒退周遭宫人,压低声音问道:“我国攻打临沛何以鲁国前来对战?”
伍齐射答道:“声子回说,当日扣留我国商人的虽是吴国,其幕后指使却是鲁国。”
昭乐捂住眼睛使劲儿地搓了搓,大错特错了,师傅自小教导他要知己知彼,方可百战百胜,这一回他的首站便输在此,也是输在了他的自以为是。“那么鲁国怎么甘心将沛郡割让给吴国?”
“臣不知。”
昭乐挥挥手:“师兄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想想。”
声子回来时,带回了被吴国扣留的齐国商人。
这一战,在齐人眼中,是胜利了的。齐国境内所有人都在为此战告捷而欢欣雀跃。
声子回来后不单带回了被扣留的齐国商人,同时也带来了昭乐心中的答案。
“纵是吴国夺下了沛郡,以鲁国国势,也不至于就此割了沛郡给他。”昭乐的目光停留在声子左面空荡荡的袖管上,这是齐国的英雄,他应该得到嘉奖。
其实,奋勇杀敌死在战场的人很多,死掉的那是忠烈,只有活下来的才能成为英雄。
声子说,楚王给鲁王和吴王分别写了信,都是言辞谦恭,口气强硬,命他们释放被扣留的商人,并处理好沛郡问题,不要破坏联盟。
昭乐嘉奖了立下战功的声子后,独自去了马厩,跨上常念在寒天冷风里疾奔许久。
临沛之战,所有人都认为齐国胜利了,昭乐太子胜利了。然而昭乐心里再清楚不过,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达达的马蹄,伴着齐都内喜悦的欢呼声,践踏着昭乐的尊严。他紧紧攥住马缰,以宣泄自己的不甘,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自以为是。
风未止息,自北方吹来。
楚宫中的侍卫跑到楚政面前跪下,声音发颤:“陛下,长安君逃了!”
第二十四章:劝君莫作有情人
饮马度秋水,水寒风似刀,赵国的军队从靖和出发,前往齐国。
魏慈明站在昭乐对面,立了半晌方才开口:“此等大事,何以不同为师商量?将国事寄于巫卜之术,殿下好决策呀!”
昭乐低着头不看魏慈明,师傅手中的佛珠在他眼前循环反复,一颗接一颗的落下升起。
魏慈明长长的呼了口气:“你师兄卜出的结果是什么?”
昭乐这才开了口:“师兄说,因我有障,是以他什么也算不出。”
“障?很好,九畴的本领又精进了。”魏慈明笑笑,拍着巴掌绕过桌子走到昭乐身边,双手摁到昭乐肩上:“殿下可知道你的障是什么?”
昭乐点点头:“知道。”
“好。”魏慈明点点头,仍站在昭乐身后,伸胳膊将手里的佛珠放到桌上。他握住昭乐的手一颗一颗数着桌上的佛珠:“殿下,如今我国之事便如这串佛珠上的珠子,需用一根线穿起方可,而殿下便是这根线。然而殿下之障若不除,便是此刻穿起这些珠子,怕也是经不住时日便要断的。”
昭乐摸着那串佛珠,仿佛心中也平静了许多:“师傅说的是。”
“现今赵军已经开拔,虽是朝着齐国来的,殿下也无需忧心。以他此刻的处境,必定不会破坏与我国的联盟,赵灵宫此刻想要的并不是齐国。”魏慈明提到这个名字时,胸口的伤又疼了起来,他咳了一阵后继续说道:“他想要的是鲁国,这些年赵楚连年开战,无非是为了更多的土地。他如今几攻楚国而不下,便将目光转向了洋河西岸诸国,鲁国刚吃了场败战,正是他攻打的最佳时机。”
昭乐叹了口气:“师傅所言,昭乐心中全部明白。”
“既然殿下已想明白,又有何畏惧?”魏慈明偏过头,逼视着昭乐的双眼:“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昭乐倒吸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头。他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低声道:“师傅,您容我再想想。”
魏慈明往前倾了倾身,整个胸膛都靠在了昭乐背上。他伸出右手拿起桌上的佛珠,左手则出其不意地掐住了昭乐的后颈:“殿下,此刻赵楚两国便如为师的双手,一手拿着佛珠,一手掐着殿下的脖子。该如何抉择全看您了!请殿下速做决断,齐国百姓的生死,全在您的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
昭乐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魏慈明最后的话,如今的情况他实难抉择。
魏慈明出了齐宫,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宫门口的老人,忙上前行礼:“管相。”
如今的管相已不似当年他初见之时那般意气风发,须发皆已花白的老人,伛偻的背影笼罩着落寞。十几年前的魏慈明,骄傲跋扈,对于管相毫不敬重;但当魏慈明看到这个已被天下压弯了背脊的老人时,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震动。
若说天文六年的管相是正在燃烧的火烛,那么天正七年的管相便是已濒临油尽灯枯的命运,却仍要为主人散发最后一丝光芒和热量的火烛。
年迈的管相见到魏慈明出来,步伐蹒跚地迎上去,紧紧握住魏慈明的手,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魏慈明反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管相,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您随我来。”
才一进到魏慈明家中,管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结果如何?”
魏慈明往火盆里扔了两块碳后,请管云坐到椅上,一面煮茶,一面说道:“慈明该说的都已说了,殿下如何决断,那是谁也说不准的事。”
管云将头抵在拐杖的之上,无奈道:“我也进宫同华夫人讲明了厉害,只是不知她能不能在殿下面前说上话。”他又叹了口气,眼中浸上了泪水:“若殿下选了楚国,齐国只怕是挡不住赵军的铁蹄呀!”
“管相喝口茶暖暖身子吧。”魏慈明不知该如何劝慰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的管相,只好寄希望于齐宫之中的昭乐太子,只望他的徒儿能谨记自己多年来的教导,肯饮尽一腔心酸,也不负齐国百姓。
管云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魏大人,日后我若不在了,还请您看在和殿下多年师徒的份儿上,多帮衬帮衬殿下。”
魏慈明一惊:“管相何出此言?”
管云笑道:“贺郡赠药之情,只怕大人不肯轻负。”
魏慈明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双手捧着杯子饮尽了杯中的热茶,也不肯给管云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他直到深夜,他跪在菩萨前,一遍遍审视自己的内心。
他想起了清溪的花草,想起了清溪幽居之时的自己,倘若他一直留在清溪,该有多好?那么他的生命里,不会有昭乐太子,不会有齐国,也不会有赵灵宫……
天上斜河,疏星淡月,偶有断云微度。
昭乐跪在渌水宫前,目光坚定地望着紧闭的宫门。
身旁的宫人急的团团转,拉着渌水宫里出来的侍女低声道:“姐姐,求您在夫人面前说句话,让殿下进去吧!打晌午就跪了,此刻夜深露中,只怕再这么跪下去……”宫人掩了口,不敢讲不吉利的话。
那侍女微蹙着眉,低声答道:“你当夫人在宫里好受么?殿下在外面跪着,夫人在屋里跪着,都是一样的。”
伺候昭乐的宫人听了侍女的话,扑到昭乐身旁跪下,哭道:“殿下,您就顺着夫人的意思吧!这……您这跪坏了身子,齐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可仰仗谁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