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大事使者是做不了主的,同昭乐说还需同吴王请示,方可作出回应。
昭乐也不急,笑眯眯地说道:“相信使者您必定能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说完就命人送使者回驿馆。
使者才出了殿门,昭乐忽然叫过身边的宫人命令道:“快追上去,告诉他们将这使者带到富贵巷里去住。”
宫人不解地问道:“殿下,那巷子怕是不太妥当吧……”
富贵巷,并不如其名一般富贵堂皇,反而是齐都最为破落的几条街道之一。
“我的话几时容你质疑了?”昭乐眯起的眼中泛着严厉。
宫人见他这种眼神心里害怕,战战兢兢地说道:“可……可富贵巷中没有驿馆呀!”
“那就找个客栈让他住。”
等宫人离开后,文知礼倾身问道:“殿下如此做是何意?”
“师兄不知?”
文知礼微笑道:“臣身为太史,需得如实记载,怎可妄自推断?”
昭乐答道:“那你便记为攻占鲁国的方略之一吧。”
“是。”文知礼笑着将昭乐的话记下来,心里却是明白,殿下这是生气那使者出言不逊、不知餍足,定要让他吃些苦头方才满意。
第九章:古来征战几人回
兵马驻于齐都城外,赵灵宫心里还是有些许愧对的,毕竟当日齐国几乎倾巢而出,以助他夺取鲁都。随他前去西方征战的八千齐军,而今所剩已不足半数,其中难免还有些伤的极重,怕是再也上不了战场的。然而这心思也只持续了一会儿,在他提起笔给昭乐写信的时候,便全心全意运筹信中之事,再没了别的心思。
昭乐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不动弹,迷迷糊糊地就想到母亲,齐宫中的母亲以及梁宫中的母亲。伺候的宫人见他不动弹,也不敢贸然过去,都愣愣地看着他。昭乐在床上打了滚,伸着懒腰露出了一个带着些天真的笑容:“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
这语调甚是温暖,是宫人们以前惯常听见的,可是自打开战后,他们已许久未见过这样的太子了。
宫人们分头行动,有那喜滋滋地抱起衣服跑来,也有先捧着茶水过去给殿下漱口的,更有那已经抹好桌子,只等着殿下穿好衣服过来,便给殿下梳头的。
这些忙碌的身影落入昭乐眼中,他忽然觉得如此可笑,他从未想过一个笑容就可以为这么多人带来喜悦,既然如此,他为何总要吝惜笑容呢?心里的想法永远是最为美好的,正当他刚想好要多笑笑的时候,王彩御的话便打碎了他的笑容。
“殿下,大司马已率军归营。”
昭乐的手一抖,偏头去看王彩御的眼睛,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有些发红,不知是累的,还是因见到了营中战士而落泪了。他觉得有很多话想问,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到头来一句也问不出。
走进朝堂之际,第一个映入他眼中的是伍齐射,随后是声子,他们身上的盔甲未脱,站在一种穿着官服的官员间甚是显眼。
昭乐坐在上首细细观察眼前的伍齐射,这一场战争好像并未给他留下任何痕迹,那双眼睛还是如此锐利。
感受到昭乐的目光,伍齐射撩袍下跪,盔甲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安静的朝堂上听起来很是清晰。“殿下。”
昭乐抿了抿唇,伍齐射的声音让他觉得嗓子干涩,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场面话是少不得的,他沉吟片刻后,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面对浴血奋战的将士,他在说这些话时有种在抽自己大嘴巴的感觉。
公子羽路过齐都的时候,正好碰到赵军在城外扎营,他愣了一下,吩咐车夫不要张扬后,自己偷偷在马车里换上了齐人的衣服,又对着车座自言自语了几句,认为说话也已是无碍了。“你在此守着,我独自进城去。”
他此次前来是受了密夫人之托,拿着密夫人的密信前来与姜昭乐结盟的。
密夫人对他说:“此事若是别人去做,母亲心中不踏实。”
密信是一张素白的绢帛,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的字和证明身份的金印。
昭乐皱着眉接过伍齐射手中的密信,完全想象不到里面的内容,更加想象不到不久之后他会再次收到一封密信,一封他母亲的密信。他现在只能全神贯注的去处理眼前这封密信,赵灵宫让伍齐射带回来,务必亲手交给他的密信。
“他这是什么意思?”昭乐将手中的密信拍到桌子上。“赵灵宫未免太过分了!”
伍齐射并不知道信上的内容,疑惑地盯着昭乐,心想这信上到底说了什么,值得殿下发这么大的火儿?莫不是怪我等战场失利?若果真如此,我可定得跟殿下说清楚,决不可让赵王挑拨离间。
昭乐又看了一遍信才开口喊了句‘伍师兄’,外面的宫人便来禀告吴国使者到,他只好道:“伍师兄先回去歇歇吧。”
“是。”
吴国使者一进门行了礼后立即就给昭乐道喜:“殿下大喜呀!”
昭乐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还是要问一句:“何喜之有?”
使者笑嘻嘻地将吴王的话转达个昭乐,并与昭乐议定吉日后便告辞了。
望着使者离去的背影,文知礼低声问道:“殿下就此决定将公主殿下远嫁到吴国,不知公主殿下是否愿意。”
“由不得她愿不愿意!”昭乐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随我去姐姐寝宫,别到了日子再闹起来,到时候齐国的脸面可没处摆了。”
站在夷光公主寝宫外,昭乐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定要等到自己看起来极为困扰才肯进去。门口伺候的宫人匆匆忙忙的过来行礼,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抬手,苦着张脸道:“长姐呢?”
“公主殿下正在后院打鸡,小的这就去请公主殿下过来。”
昭乐摇摇手:“不必了,我去找她。”
他本以为是有宫女陪着夷光一同打鸡,来到院中却只见到夷光一人,提着裙摆,以一种十分美丽的姿势独自玩着,棕色的鸡毛毽子在她身边飞起、落下,在这个清晨成就了一幅很美的图画。
也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他的长姐当真是个美女,不单是比他往日见过的那些美女多几分贵气,偶尔还会流露出些许尤为诱人的娇憨。
他勾了勾嘴角:“长姐。”
夷光停下来接住落下的鸡毛毽,皱了皱眉:“你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长姐?我可从没听你这么叫过我,太子殿下有话还是直说为妙。”昭乐扁扁嘴不说话,只苦着脸注视眼前的夷光。夷光被他看得不自在,又见他一脸苦相,想到他小小年纪便重压在身,也难免有些心疼,只好努力将声音放柔,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听说前线打的很凶。殿下可是为这事儿心烦?”
“长姐,李师兄战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昭乐抬起袖子抹抹眼睛,说起李寄书他确是伤心难过,真真切切地掉下几滴眼泪。
夷光安慰道:“战场之上刀剑无眼,生生死死都是难免的。”
“可这次我军攻打吴国几乎全军覆没,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夷光一愣,拿起桌上的点心递过去:“你吃块点心吧,我听母亲说心里苦的时候吃些甜食便能好过一些。”
昭乐接过夷光递给他的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咬着,目光始终没从夷光脸上移开。
第十章:女人的手段该是什么
魏慈明是个不大看得出年纪的人,多年前见过他的大臣们,如今见到他总觉得他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人。而且他还是个很难让人看出情绪的人,比如他现在进宫,明知道自己徒儿战死沙场,脸上仍旧挂着盈盈笑意,被人在背后指责无情也并不在意,捻着串已经发亮的佛珠缓步而行。
他在心中计算着,今天已是赵军在齐都外扎营的第三天了,三天来还没有任何动静实在不像赵灵宫的脾气。待了三天还不走,赵灵宫究竟在等什么?
“慢着些。”他抬手叫住前面引路的宫人,停下掩住口咳了一阵。“走吧。”
那宫人低声问道:“魏大人病还没好么?”
“已好多了,殿下现在何处?”魏慈明认得这并非往昭乐宫中去的路。
宫人答道:“殿下近日来一直在公主殿中,方才小的们禀了殿下后,殿下命小的引大人去公主殿中。”
“公主即将出嫁,我去公主殿中只怕于公主名节有损。”
宫人道:“魏大人,您可别为难小的了,两位殿下都定要您到公主殿中去,您要是不去只怕殿下们是要发火的。”
魏慈明瞟了他一眼,心想既然公主都不在意名节了,自己行的正坐得端又怕什么?何苦令这小宫人为难?
他抬起手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心思还是飘到了城外赵军的身上,赵灵宫究竟在等什么,又想干什么?他始终琢磨不透,就像他常常说起的一样,赵灵宫是个难懂的人。无事时常会去揣测赵灵宫的想法,然而每次他以为他想对了,却又很快会被自己推翻,认为想的是不对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时,他才明白,今日所思所想,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
公主的寝宫与昭乐的寝宫格局相似,只多了些花草鸟雀。
一进门便看见昭乐和夷光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他过去行了个礼后,觉得有些拘谨,他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并未娶妻,平日里与女子几无接触,此刻乍见公主,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夷光公主见魏慈明行动拘束,偏过头掩唇一笑:“我常听人说才子风流,没想到魏大人名动天下却如此……”说到此处突然掩住了嘴,想说什么不言而喻。妙目流转,望向魏慈明:“大人既是昭乐之师,今日我也腆着脸喊您一声师傅,还请师傅指教,是师傅您与众不同,还是才子风流这话只是讹传?”
魏慈明脸上流露出少见的窘迫,微低着头:“公主殿下说笑了。”
昭乐看到魏慈明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姐姐莫要同师傅玩笑,师傅您坐下说。”
魏慈明依言入座,挺直的背脊透露出他的紧张。夷光公主偶尔瞥过来的带笑的目光,都是让他觉得紧张不已。
“魏师傅,方才是我失礼了,您莫要见怪。”夷光笑着用胳膊肘撑在石桌上,大眼睛直盯着魏慈明,心里想着这男人实在好看。“昭乐刚在我这里,听说您来了便要走,是我硬拦下来的,您也知道我不日便要嫁往吴国。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故而特意请您过来提点几句。”
听着夷光的话,昭乐回到三天前,那时候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而来,他仍记得很清楚,但他从不为自己算计到长姐头上而感到羞愧。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顺利,当他把和吴国和亲之事告诉长姐后,长姐的回答令他改变了对长姐的看法,也增加了对这个乱世的恨意。
长姐如此答他:“若只是这件事,你又何必吞吞吐吐?我身为王室女儿,你将我嫁给吴王也好周王也罢,是早已注定了的命运。为我齐国未来带来好处,让我齐国百姓幸福安康,本就是我等身为王室之人分内之事。说起来我还要谢你是将我嫁往吴国,好歹那吴王也是个正当年的,总好过嫁往晋国或梁国。若让我去对付老头子,我可当真是不大愿意了。”说着便又笑了起来,笑意深达眼底,绝不是伪装。
“可我总觉得委屈了姐姐,那吴王已娶了王后……”
“那又如何?你难道信不过姐姐?你既将我嫁过去,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用意。”
昭乐噙着笑想着三天前的姐姐,无心去听此刻身边两人的对话。而魏慈明面对夷光公主的问话,露出了一贯的沉静表情:“慈明曾听华夫人说起过,当日密夫人初到齐宫之时,并不受陛下喜爱,密夫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任何,当若梅花,行自己当行之事,为自己当为之事,余下的,便是天意了。公主只需谨记密夫人这句话,理应就够了。”
夷光公主笑笑:“师傅您说的轻巧,那吴王想来不似父王那般好相与呀!”
魏慈明略一沉吟,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倘若公主不愿像梅花一样静静开放,便学丁香那般散出芳香,自是能留住吴王的心。只是公主切记,莫要招摇,倘若在后宫之中展出牡丹之态,必招来祸患。”
夷光歪着头想了想,认为魏慈明说的很有用,便扭过头来冲着他绽出了一个很大方温柔的笑容。
魏慈明见她露出笑容,也是长出一口气,心说当年亏了没让我教这公主,对她说话可真是累死了,还得如此斟酌词语,若是对昭乐可不用这么复杂。
“师傅吃块点心吧!”夷光公主左手拿着丝帕捏着袖子,右手拿起一块点心递给魏慈明,娇滴滴地说道:“尝尝我这点心,虽是甜了些却不腻,是很好吃的。”说着偏过头一脸惆怅:“这深宫中的女人过的都是苦日子,要吃些甜的来弥补心中的苦。”
昭乐见她这样子是见惯了,自斟自饮毫不在意。
魏慈明却是第一次见,刚吃进嘴里的点心差点儿噎着,再一次认定女人实在可怕。
见魏慈明差点儿噎着,通红着一张脸,夷光笑道:“师傅瞧我做这样子给吴王看可好呀?”
魏慈明捏着点心很认真的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含含糊糊地点头,盼着昭乐开口,快些离开此地。
第十一章: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从夷光公主寝宫出来后,魏慈明对女人仍是心有余悸。
昭乐回头看到他的窘样,咧嘴一乐:“姐姐这是吓着师傅了。”
“为师此刻十分庆幸,当年教导的是你,而非公主殿下。”魏慈明半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红红的耳朵。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窘迫的样子,昭乐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却在对上魏慈明眼睛的那一刻敛住了笑意,低声道:“师傅随我来。”
仍是那桌子,摆过战报、放过地图,他与师傅在桌边一次次谈及天下、论及社稷,而今,桌上没有了战报、没有了地图,就连往日放在桌上的香炉都拿去了。素净的桌面上只有两张洁白的绢帛。
左面的字迹娟秀,右面的字迹刚劲。
他将两张绢帛往前推了推:“师傅请看。”
他死死盯住魏慈明的手,想要看看他会先拿起哪一张,是左面的,还是右面的。
当魏慈明微蹙着眉拿起左面的那张绢帛时,昭乐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师傅会直接拿起右面的那一封。
他有着存活于世间本该有的敏感,也许曾经他看不出来,而今他似乎能够猜出些什么,只是这些东西在他心里像是躲在云朵烟雾之后,飘飘渺渺,但却始终真实的存在着,不容他质疑与否定。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师傅,将左面的绢帛看完,又拿起右面的绢帛,面无表情地看完,就连眼中都没有一丝波动。
“师傅以为如何?”昭乐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是多么的咄咄逼人。
魏慈明抬起头面对他的目光时,扯出了一丝笑容,并不被他的目光所左右:“殿下以为如何?”
“我认为梁国之盟可结,赵国之事不可应。”
“为师反而觉得是梁国之盟不可结,赵国之事可应。”
昭乐低声问道:“师傅难道就这么想到赵国去?”
“不是为师想,而是赵王想。”魏慈明垂下眼帘去看手中的佛珠,他感受到了昭乐对他的怀疑。他没想过昭乐有朝一日会怀疑他,他的心在昭乐质疑的口气中揪紧了。“倘若他同殿下开口想必是有十分的把握,殿下就算拒绝,又能如何?他能以战事失败请我前去指导为名让我离开齐国,就能派人来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