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顾不上嘴里往外涌出的鲜血,含糊地问道:“为……为何?”
仲方把脚从男人身上移开,又一次死死地抓住男人的头发,迫使他把头仰起来与自己对视:“因为你这骚玩意儿该死!没有你在宫中祸害大王,大王才能把心思放在国事上,我周国才能富强昌盛!”
男人见他神色阴冷,已起了必杀之意,更是抖得厉害,颤抖着双手抓住仲方的双手,瑟瑟说道:“不……不是我……大王已很久没有找我了!是齐国送来的那两个女人!是她们迷住了大王……不是我……不是我!”
仲方不再去听男人的哭号和求救,拎起男人的领子扔到门口守卫的士兵身上,命令道:“把他给我扒光了扔到营里去!”
守卫的士兵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男人,低声叫道:“这不是……”
仲方瞪了士兵一眼,道:“让你做,你就做!你要愿意跟着他们一起玩玩这骚玩意儿就一起玩够了再回来!”说着,他抬起脚狠狠地踹了一脚倒在士兵怀中男人,那一脚,正中他胯下。“玩够了要是还没死,就把他跟军妓们扔到一起看管!”
树梢上的一只黑鸟突然飞起,发出扑棱棱地振翅声,朝着空中的明月飞去。连飞鸟都知道追逐明月而去,而人呢?
这个乱世中的人,又有多少懂得‘弃暗淡之星,逐明月而去’的道理呢?
成乔认为他就是这个乱世之中,懂得‘弃暗淡之星,逐明月而去’这个道理的少数人之中的一员。
他知道是有人故意将他放出来的,而且他大概也能猜到那个人是谁。
成乔在楚都的贫民巷里躲了很久,却也没有看到楚政发出追捕他的消息,他想大概是楚政丢不起这个人吧……
他用身上的锦衣换了一身破烂的衣裳和很少的钱。
换上破烂衣服的成乔将自己的印鉴紧紧地贴在胸口收好,拿着那些连他过去吃一顿饭都不够的钱,望着天大地大,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离开楚国,他就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安君,不再是皇弟,他往昔荣耀的身份都将不复存在。然而他并不在乎,他所在乎的是现在应该去哪里,他应该去投奔谁才能够东山再起?
楚国是待不下去了,楚国的官员也没有哪一个会帮着他推翻楚政。那么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其余几国,与楚国联盟的三国自然是不能去的。
齐梁两国之力微弱,尚无法和楚国抗衡;周国虽地势广阔、兵马充足,却是个奢靡之处,那周王是成不了大器的;最终所剩的,只有赵国了,因赵国一直与楚国交战,他曾身上战场,也见识过赵灵宫的实力,也知道赵灵宫对楚政的仇视。
他认为联合敌人的敌人,将推到楚政的希望寄托在赵灵宫身上是一个可行之策。
成乔也同样了解赵灵宫有多么贪婪,推翻楚政,也同样意味着赵国吞并楚国。
但是他现在又能怎样呢?除了赵国,他已无处可去。
第十四章:女人的心计
魏慈明平安到达赵都的消息是在入冬的时候,由弦高带回齐都的,同时带回来的消息中最为重要两件事分别是关于周国与楚国的。
“殿下,楚国的长安君如此正深居于赵宫之中。”弦高的声音低沉柔和,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用这种沉静的语调讲出一个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是赵宫里的细作偷偷传出的消息,具体长安君和赵王有何打算尚没有消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针对的是楚王。”
昭乐点头,长安君之事他并不意外,结合年幼时的往事,他甚至可以猜出释放长安君的人是谁。“还有别的么?”
弦高眨了眨眼,露出一丝笑意:“当日殿下命人送往周宫的两名细作已完成使命。”
昭乐笑了笑,手指摩挲着桌上的竹简,淡淡道:“弦高,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有吴国的消息么?我姐姐在那儿还好么?”
“夷光公主嫁过去后很得吴王喜爱,大有专宠之势。”
“姐姐把吴王迷住了?”昭乐歪着头皱了皱眉,以他对吴王的认知,他并不认为吴王可以这样轻易地被女人迷住。吴王和周王不同,对周王奏效的招数,对吴王却并一定奏效,他已经不能再走错一步了。
“看起来是这样的。”
昭乐摆摆手,示意让弦高下去。
弦高从背上的背篓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陶罐:“殿下,这是奉给夫人的礼物,还请殿下代夫人收下。”
傍晚的阳光洒入大殿,昭乐卷起手中的竹简,对身边的宫人道:“拿上是早上弦高送来的那个陶罐,我要瞧瞧母亲去。”
晚风习习,渌水宫中梅花含苞,薄雪化作雪水,溶进土地之中,孕育下一季的花草。这是大自然对土地之爱,是大地母亲的爱。
昭乐在殿中行了个大礼:“母亲!”
华夫人朝昭乐招招手:“殿下快起来吧,怎么这会儿来了?”
昭乐命宫人将弦高带回的陶罐交给华夫人身边伺候的侍女,呵呵笑道:“一是来许久未见母亲故而前来看看,二来是给母亲送这罐子。”
华夫人拿起陶罐细细端详一番,问道:“这东西是周国带回来的吧?”
“弦高倒是没说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昭乐像个撒娇的孩子一样跑到华夫人身后,与她一起观赏陶罐。
华夫人笑着站起来,拍拍昭乐的手:“弦高回来了么?”
“是。”昭乐坐到华夫人身边将夷光公主的消息讲给她听,末了无奈地叹了口气:“长姐在吴宫得宠本是好事,只是到时候我攻打吴国时,该如何护着她?她若不得宠还好救她出来,如今得宠,再救她可就难了。”
华夫人笑道:“若到那时,吴王顾念你长姐与他的情谊,不也是一桩好事?”
昭乐哼了一声:“若是如此,他便不是吴王了。这会儿他独宠长姐,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呢!”
华夫人声音低低的,却饱含着一种很特殊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将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了昭乐的脑海里,再也不会忘记,也不能违逆:“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你长姐虽愚,却是长在王室,这些东西年幼时便见得多了,她想必也有自己的计较。殿下不必顾忌她,只行当行之事便可。”
华夫人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天文六年的密夫人。密夫人当日能够送亲生儿子前往生死未卜之路,她今日如何不能为了齐国的未来牺牲女儿?
昭乐垂着眼睛不敢去看对面的华夫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母亲的力量,也许应该叫做女人的力量。在这个混乱的时代里,不单男人是勇敢的大将,就连女人都变得如此果敢。世人常说,乱世出英雄,巾帼亦是英雄。
“母亲,昭乐还有一事想求您相助。”
“殿下但说无妨,你我母子之间还有什么求不求的?”
昭乐抿住唇,几次张口后终于将已徘徊内心许久的想法说了出来:“日前母亲派公子羽送来了和谈书,欲将聘聘公主嫁与昭乐,以秦晋之好结齐梁之盟。”
“这事儿可没听殿下提起过,想来是被殿下婉拒了。”华夫人摸摸昭乐的头,低声道:“殿下这年纪,也该娶亲了。”
昭乐一怔,随即笑道:“天下未平,昭乐怎会有心娶亲?”
华夫人没有多言,慈祥地看着昭乐,微笑着问道:“那么殿下想让我做什么呢?”
昭乐道:“我想请母亲写封信给我母亲,日前我虽拒绝了公子羽,却并非不想与梁国结盟,只是和亲这法子不好。可我才回了公子羽,不等我多说,他一气之下便离开了,此刻若我贸然送信前去,怕是不妥。所以还想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只一封信而已?”
“正是。”昭乐重重地点了点头。“母亲这一封信便能决定了齐梁两国的邦交!”
华夫人微微颔首,唇边挂着温柔的笑:“如此说来,这信倒是要好好斟酌斟酌了。待我好好想想,明日写好了给殿下送去过目,可好?”
昭乐躬下身:“多谢母亲出手相助!”
位于北方的楚国,已落了一场雪,一场大雪为楚都披上了银装,楚政久久立于风雪之中,身上的披着黑色的裘裳。他摸摸脚边那只有着阴狠目光的大狗,低声笑着,一遍一遍笑的越来越大声。
他扭过头望着右侧的枯树,顺手拍了拍大狗的头,沉声道:“师父若不是为了这家伙,还不会来见我呢吧?”
李斯面无表情的从树后走出来:“陛下说笑了。”
楚政身边的大狗见到李斯之后发出了兴奋地低吼,不停地扭动着脖子,想要挣脱楚政的牵制。楚政松开手里的绳子,偏过头对李斯笑笑,笑意不明。
大狗哪知道这些,得到了自由后立即冲向李斯。它到李斯面前兴奋地人立而起,两只爪子搭着李斯的肩膀,用舌头舔着李斯的侧脸,舔够之后还要亲昵的蹭蹭方才作罢。
楚政嗤笑道:“它与师父倒是亲热。”
“这是自然,这狗与人相似,也是有感情的。”李斯蹲下来抱着大狗的脖子,笑着用脸蹭蹭大狗的头。
楚政冷眼看着这一切:“师父说不错,狗尚有情,您却是好狠的心!”
李斯抬起头,脸上笑容轻蔑:“我早说过陛下的妇人之仁会乱了大事,此刻我国兵力日强,长安君便再留不得!”
“他是我弟弟!”楚政听到李斯的话,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大跨步来到李斯面前大叫着。
李斯蹙了蹙眉:“那又如何?他还是我徒儿呢!”
楚政像是承受不了一样摇摇头,满目悲伤:“您这是让成乔步入万劫不复之地呀!您这是要逼死他……”
李斯低下头逗弄怀中的大狗,再不看楚政一眼,只是低声说道:“让他万劫不复也好过让天下人说陛下同室操戈、亲手嗜弟的强。”
“师父……”楚政知道师父所为都是为了自己,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您去把成乔找回来吧……告诉他,我不怪他……”
楚政的背影消失在银装素裹的路上,慢慢淹没在这一片纯白的天地间……
李斯圈住大狗的脖子,哽咽道:“你听到了么?陛下让我去寻回成乔……”
第十五章:滴水之恩何以报
时已腊月,天黑的也早了起来,昭乐穿着厚厚的皮靴踏在寒冷的道路上,心里乱糟糟的。跟在他身后的王彩御因知道自己素来口笨,也不多说话,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不知又在想着哪一桩心事。
“师兄?”昭乐停在离城门有一段距离的街角,低低唤了一声。
王彩御向他点了一下头,走到了昭乐前面,两人又走了一段,到城门处,他拿出自己的令牌向守卫一亮:“开门!”
守卫是见过王彩御的,知他是太子殿下的身边的近臣,自是不敢得罪,然而上面的命令,他同样是不敢违逆,只苦着张脸左右为难:“王大人,这……您这不是要小的命吗?这宵禁可是太子殿下下的命令呀……”
王彩御道:“我出城也是奉了殿下之命!你快给我开门,若是耽搁个大事你可担待的起?”
“小的真做不了主呀!”守卫摊着手。
“罢了,去给我把你们什长叫来!”王彩御回头看了一眼昭乐。
昭乐今日穿了件大斗篷,兜头盖下来的帽子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唇紧紧地抿了起来,分明是有几分不耐烦了。
王彩御握紧了腰间的刀,因用力过大,就连手指都有些微微发抖。
守卫听了他的话,似是松了一口气,匆匆跑走,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他则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一同跑了回来。男人握住刀柄,单膝跪下,给王彩御行了个礼:“不知王大人驾到,小的失礼了!”
“礼不礼的不必再说,你快把门给我打开!”王彩御瞥见昭乐越抿越紧的唇,心里更急。
那什长跪在地上应了一声,站起来便命城门口的守卫们把城门打开,方才拦阻的守卫跟在他身后劝了几句,他也不听,硬是命人将城门打开。
直到王彩御和昭乐双双离去之后,那什长才松了口气,一巴掌打到了守卫的后脑勺上:“你他娘的傻呀!没看见太子殿下在么?”守卫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什长。什长像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方才王大人身后那穿斗篷的,便是太子殿下。你没瞧见那靴子上的椒图纹么?”
椒图,龙生九子之第八子,性情温顺,反感别人进其巢穴。
昭乐与王彩御走到城门外,已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王彩御走上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车上的可是燕师兄?”
车内传来极平淡的一声:“王师兄,是我。”
“文师弟?”王彩御没有想到文知礼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不免有些吃惊。
“上车吧!”昭乐不管身边的王彩御仍处于惊讶之中,已伸出手由文知礼拉着上了车。文知礼的突然出现,虽在他的预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上车后,他坐到文知礼身边,问他:“燕师兄呢?”
文知礼答道:“师兄已带着人先去了营里。他带着那么些人实在不太方便,才遣了人去喊我来。”
昭乐点点头,不再说话,大大的斗篷遮住了半张脸。
马车扬尘而去,渐渐融入了月色之中。
李斯紧了紧身上的棉袍,牵着大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之中。他此刻正位于楚国边境的来宁郡中,只要再行半日,便可到达赵国的三井境内。离他不远的歧岭郡中,正驻扎着由顺德率领的楚军,虽然现在楚赵两国并未交战,但长久的战争已融入了这片地域。他行走于此处,总觉得风中隐隐带着些金戈杀伐之声。
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战争的洗礼。
那是在他七岁的时候,他出生的地方,那个国家、那个家,都统统毁于战火之中。
他和三岁的弟弟,还有邻居家十岁的大哥,是村子里仅有的、幸免于战火的三条生命,他们苟活下来,一路乞讨,只求一条生路。
十岁的大哥是死在鲁国的,死在鲁国的久安郡。
死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太饿了。
为了李家的两弟弟和他自己的肚子,他偷了街口买饼的寡妇三个饼。然而饼还没有送到弟弟们手中,也没有塞进自己的口中,他就被人捉到了。那寡妇哭天抢地,招呼出很多人来,仿佛他干了天大的坏事一样。
李斯抱着弟弟站在拐角处,含着泪看邻家大哥被一群壮年男人生生打死。
他望着邻家大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来,染红了地面。他看到邻家大哥直到死前,仍死死攥着那三个饼,不肯松手。
他望着死去的邻家大哥,抬起袖子抹掉自己的泪,决绝地转身离开了那个拐角,再不回头看一眼伏在地上、已断了气的那个人。这时节这样乱,他又这样弱小,除了自己和弟弟,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更何况还是个死人?
邻家大哥死去的当晚,他三岁的弟弟忽然发起热来,那时候,他以为他和弟弟也会死在这里。
他抱着弟弟长久地坐在久安城郊的药庐门外,在多次求助无果后,他已放弃了乞求别人救他弟弟一命。如今,他所求的不多,只求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让他尚还发着热、已濒临死亡的弟弟,能够在死前不再受到风吹雨打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