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在空无百姓的街道上,想起司空玄死前说的话,原来是外公派他来的……
无奈地笑笑,昭乐摸着腰间的佩刀,不再去想外公,连带着也不想再想起这赠刀之人。个人的心思还来不及理清楚,国家的危难已逼到了眼前。搁在往日里,他许还要矫情思索一番,现今却不用了。
早在出兵伐鲁之日,他便已经选好了只要姜氏江山、齐国百姓。然而,在他选择与赵军结盟放弃父王后,楚政竟会留下父王一命。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楚政不像当年的楚王,留下父王的命只是一场阴谋;而楚政留下父王的命,不过是怕伤了他的心而已,楚政于他,从没有那样多想法。
他拿拇指蹭着镶在刀柄尾端的宝石,用力地咬住下唇。他想,自古世事沧桑,天意难测,有几人最终能主沉浮,看到云开雾散后的清明岁月?既然此刻看不到,那么所有爱恨,便就此作罢吧!
腊月二十四,在这个时近新年、本该合家欢乐的时候,清水郡的百姓再一次遭受到了周军的洗劫,抢走了他们本是留着过年的粮食。与此同时,昭乐正站在城楼上看一队三百人的齐军骑兵马队冲出莱芜城门,数十杆‘齐’字旗迎风招展。
“击鼓!”昭乐一声令下,战鼓擂响。
齐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仲方正在阴沉着脸啃一只鸡,他面无表情的听着手下的禀告,仍旧在啃着手中的鸡,好像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样。直到手下焦急地喊了他好几次后,才缓缓闭上了双眼,开口道:“去吧,你带上咱这回带出来的所有骑兵,先与齐军拼杀几个回合,看看他们的实力再说。”
等手下出去后,他用沾满油的双手捂住脸,想大哭一回却无泪可落,只无声地呜咽着。
他本着忠君爱国之心杀了那两个妖孽,却惨遭大王记恨,竟要致他于死地。若非他提早得了消息,想到周军不敢攻入齐国,匆匆率众亲信逃亡齐国,只怕他现在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一想到现今这‘前有齐军如虎围堵,后有周军若狼追截’的情况,倒觉得还不如死了算了。只是苦了他那帮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将军!”一直跟着仲方的建忠都尉冲了进来。“齐军势如破竹,已攻到清水五里外!”
仲方深吸一口气,抓过桌上的军刀,出外上马,朝着建忠都尉一招呼:“带上八百人,随本将军出城!”
建忠都尉在他离开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只拉着身边的伯长道:“你拿了我的腰牌去调八百人跟着将军出城。”
“八百?”那伯长一脸惊讶地大叫起来。“那咱城里不就空了么?”
这一回出逃,仲方只带出了一千三百人,其中两百多人死在了逃亡路上。余下的一千多人中,除去一百多名骑兵和两辆战车外,便全是些步兵。开战之初,骑兵已尽数出去,再带八百步兵出去后,这清水郡便差不多空了。若是让郡里百姓得知,只怕这清水郡也守不住了。
建忠都尉恨恨地踹了那伯长一脚:“叫个屁!还不快去找人,这城里有我守着!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的事儿就成!”
“是。”那伯长攥着腰牌匆匆跑走。
建忠都尉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往日里仲方所教过的兵法,登时心里就有了计较。他站起来后也顾不上掸衣裳,匆匆忙忙地去了营里,翻出不少旧军服,抱在怀里,碰上周国侍从便发一件,令他穿上。再集结的时候,郡里所剩不到百数的士兵,已因掺入了不少侍从假扮的兵而达到百人。
他压低声音命令道:“都给我拿出些精气神来!随本都尉上街巡查!”刚转过身要走,他便瞧见有个小兵走路不大便利,走过去扬手就是一个嘴巴,开口骂道:“你个瘸腿狗跟着混在里面干什么?这是要告诉百姓我周军无人了么?”
那人被他打了一个跟头,跌在地上抬头看他。
建忠都尉看清了那人的脸,冷笑道:“你个让人玩儿的玩意儿还想上战场御敌?快滚回去洗好屁股撅着,等得胜归来后,好好让兄弟们爽一爽才是真的!”
那人正是当日被仲方当做军妓扔入营中的青年,他听着建忠都尉的话,默然无语。
第十九章:莱芜之战
齐军的战鼓第二次擂响的时候,两队三百人的步兵分别由左右先锋官带领,冲出莱芜城门后,分左右包抄过去,以期形成瓮中捉鳖之势。
城下是大队交战的兵马,厮杀声声乱耳,正是这万分关键的时候,昭乐的心思忽然乱了。
他想到了楚都里的那个人,想到了昨天夜里的那个梦。在梦里,无数敌军兵临城下,他站在城楼孤独无依,楚政一人一马,不辞风雪劈荆斩麻,远远奔赴而来。清醒之际,发觉这场楚政金戈铁马夺下江山的戏,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空欢喜而已。抱紧身边的被子,不自觉的就难过起来。
不要怕,无论何时我都会护着你。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这二十四个字像是一个咒语,不时的在他心里闪烁。这才发觉,原以为没有放在心上的,其实是从不曾忘记。到如今,百般相思,亦是枉然。
“殿下!”说话的是宋兰。“请让宋兰上战场!”
昭乐回首,将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这才开口:“你一个人?”
宋兰单膝跪倒在地:“正是!”
“你师父已死了,你若在战死沙场我该如何向晋女交代?”昭乐说完便不再看他,仍就盯着城下的战场。
宋兰再次唤道:“殿下!请让宋兰上战场!”得到的回复依旧是沉默以对,这一回,殿下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了。攥紧腰间的剑柄,他朝着身边的殿下狠狠地磕了一个头,道一句‘恕罪’后,便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宋兰尚未落地,半空中的背影像是一只大鸟,引出了昭乐唇边冰冷的笑容,惆怅仿佛被这大鸟带走了。
“这是……”文知礼指着飞身下了城楼的宋兰低声一呼。“这是司徒玄的徒儿!”
昭乐道:“文师兄倒是博闻广识,只瞧着他的下城楼便知道是司徒玄的徒儿。”
文知礼摇头:“不是我博闻广识,而是我前不久才见过这功夫。殿下稍待!”迎着昭乐好奇的目光,他握住腰间一枚牙制刀币,攥了攥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口唤道:“你们几个还不出来?”
不知从何处冒出三个黑衣人来,令城楼上的士兵都大吃一惊,饶是他们训练有素却都不知道这城楼上竟躲了三个人。有个打陵山出来的弓箭手眼尖,一眼看到了黑衣人中的一个拿着弓的精壮汉子,不禁脱口叫道:“师父!”
昭乐皱起眉,都有人喊出师父了,他若还不明白这三人是谁的手下,他岂不成了傻子?“文师兄好大的官威呀!这会儿都带上护卫了。”
文知礼垂下头:“这是燕师兄派来保护殿下的,我也是在路上才发现的他们。”
“如此说来,我是该夸文师兄功夫高强,竟能发现这一众将士都发现不了的人了?”
文知礼如何听不出昭乐话中的揶揄?仍只垂着头答他:“若非是他们瞧见我有这牙刀,也不会出来见我的。”
昭乐侧目去看他腰间的牙刀,微笑着问道:“这牙刀是个什么意思?”文知礼刚要答话,昭乐便抬抬手不许他说话,转向那三个黑衣人道:“你们告诉我,这牙刀是个什么意思?也让我长长见识。”
那方才被弓箭手喊‘师父’的黑衣人答道:“没什么意思,不过就是个佩件罢了。只是燕先生说过,这牙刀的主人可令我等做任何不违背国家大义之事。”
昭乐嗤笑一声:“这话倒是有趣?你们不是燕师兄的门客么?这话说的倒像是他养的护卫一样。”
“此话差矣!士为知己者用,燕先生于我等有知遇之恩!”说这话的是一名剑客,他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昭乐,不卑不亢的态度很是少有。“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知遇之恩?”
“好!说得好!”昭乐笑着拍拍巴掌,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些话。“文师兄,你方才说起的那与宋兰功夫相同之人便是这位吧?”
文知礼点头:“正是豫礼。”
昭乐盯住那名剑客,问他:“你叫豫礼?你可认识宋兰?就是方才跃下城楼那位剑客。”
“自然认得!”豫礼冷笑一声。“他便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若非我这大师兄,我也不至于从晋国逃到齐国来!唉,也亏了是他逼得我出了晋国,我才能得到燕先生的赏识,得以在齐军中效力。”
豫礼本拟着昭乐会问他与宋兰有什么仇怨,不料昭乐连提都不提,只吩咐文知礼好生看管他们三人,便仍盯着战场去了。
昭乐眼见城下厮杀,战车辚辚,战马萧萧,烽火狼烟之中,相互追逐、相互砍杀。一会儿这马上的骑兵一枪刺穿了对方持刀的步兵,一会儿那拿剑的步兵又一剑刺穿了我方战马的肚子,再一会儿,这个步兵杀了那个步兵,那个骑兵又伤了这个骑兵。恍惚间,觉得这战场上的你追我逐,种种场面竟好似游戏一场。
昭乐低声在王彩御耳边下了命令。
很快城楼上的弓箭手便接到了他的命令,伴着王彩御手中高举的小旗落下,一支支羽箭飞射而出。这次的弓箭手都是陵山培养出来的,昭乐有心看看他们的本领,故而给用的都是不同于别人的红尾羽箭。
弓箭手们攻了一轮之后,逼的仲方一众往后退了两里半,众骑兵步兵自然顺竿而上,逐着仲方的周军步步紧逼。
仲方见齐军来势汹汹,重重地叹了口气,率余部匆匆退回了清水郡中。
昭乐在城楼上见此情景,大略看了看城下战场,知道对方关了城门,便命王彩御敲响收兵的锣鼓。
等到傍晚的时候,昭乐再一次带着王彩御和文知礼登上了城楼,他站在城楼仔细数着城外战场上的红尾羽箭,又问王彩御今日共有多少弓箭手,每个弓箭手配发多少支箭。王彩御一一答过后,昭乐又令文知礼给他算出总共该有多少支箭。
文知礼算过后答道:“四十个弓箭手,每人八支箭,白天的那一轮攻击应是共射出三百二十支箭。”昭乐略一沉吟,指着战场让文知礼再数一次战场上有多少支红尾羽箭。文知礼聪明,不单数了有多少支红尾羽箭,还顺带数了那红尾羽箭有多少支是射在了敌人身上,又有多少支是射到了自己人身上。“回禀殿下,这战场上共有二百七十三支红尾羽箭,射中了一百三十二个敌军,以及四名我军,约合每两箭射死一个人。”
昭乐拍拍文知礼的肩膀:“文师兄总是明白我的意思,看来这批士兵燕师兄给我训的不错!”
第二十章:最难肩负的恩情
昭乐在月光下望着清水的方向,他轻轻抖抖衣袖,想要抖掉冬夜里的寒冷:“仲方确实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剩下这么少的人竟还能活着退回清水。呵,我都有些舍不得杀他了。”
他因对仲方起了惜才之心,故而将仲方逃回清水的事实转为了退回。
文知礼和王彩御在他身后低着头并不说话,他们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殿下并不需要他们的回应,只需要他们静静地聆听。
他仰起头看看空中的月亮:“王师兄,宋兰可回来了?”
王彩御如实答道:“方才清点人数时未见宋兰。”
昭乐了然地笑了笑:“派人看住了晋女……我容不得半分意外。”
“是。”
“文师兄,借你牙刀一用。”昭乐抿嘴一笑,在月光的照射下不甚分明。“豫礼是晋女的师兄,派他去吧。”
豫礼出现在昭乐面前的时候,与白天不同的是他这一次异常恭谨:“谨遵殿下之令。”
昭乐拿着牙刀在手中来回抛了两下:“这牙刀的威力倒是不小!方才我说的话你既都听到了,便去办吧。”
豫礼飞身下了城楼,姿态与白日里的宋兰完全一样,仿若一只大鸟。凝视着豫礼的身影,昭乐的惆怅仿佛又被带回来了。
文知礼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轻轻披到了昭乐肩上:“雪夜寒凉,殿下要保重身体。”
昭乐抬起右手拽紧了身上的披风,用左手轻轻拍了拍文知礼的手,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一个简单的笑,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为文知礼带来了一身的冷汗。
昭乐借着月光瞥到文知礼苍白的脸,幽幽叹了口气:“师兄,你……怕我了么?”
文知礼一愣,垂下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身为臣子自然是怕了太子殿下的,况且近年来殿下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他又岂能不怕。只是不知殿下是想他回答怕还是不怕,所谓祸从口出,他今日已犯过一次,绝不敢犯第二次。
“师兄。”昭乐伸出手抹去文知礼额上的一滴汗水,柔声道:“我瞧你这棉衣与别人穿的没什么区别,怎就如此暖和?竟然在这样冷的天气里都能出汗,可见燕师兄府上的工匠之巧。”他抬起手整了整文知礼棉衣的领子,然后在他胸口轻轻拍了两下。
文知礼猛然抬起头,一张脸登时又苍白了几分:“燕师兄对殿下的忠心日月可鉴!”
昭乐笑道:“我从未对几位师兄起过疑心,文师兄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瞧着燕师兄对文师兄的百般用心,感到有趣而已。”他因练武的缘故比常年读书的文知礼略高了半头,他站在月光下低着头文知礼,觉得脸色苍白的文知礼十分可怜,不禁伸出手去摸摸文知礼的脸。“文师兄,衍水河岸救命之恩,昭乐一生不敢相负。”
听到昭乐的话,文知礼浑身都开始颤抖,就连嘴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历史上有多少于帝王有恩之人死于非命,他作为太史又怎会不知?他从不认为当年的自己有恩于殿下,管相选他们几个作为侍童,不过就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替殿下赴死,那是他份内之事。
当殿下将其称之为‘救命之恩’的时候,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昭乐当然可以敏锐的感觉到他的恐惧,因为这是他为师兄制造出的恐惧。他对于师兄的恐惧并不作出任何反应,只是轻声道:“文师兄,你带上两个伶俐的人前往赵国,邀他与我军共同攻打周国,以赵王性子想必是愿意与我们合作的。若是他不肯,你便同他说,待攻下周国之后,由他来分地。那时候,他肯定就肯啦……等从赵国出来,你不必急于回来,直接前往梁国,邀梁王共同出击。”
“是。”文知礼垂下头,恭谨地应道。
昭乐望着当空皓月,又转头去看对面的清水城楼,略一沉吟:“今夜就动身!来不及了!”
文知礼皱紧眉,从昭乐手中接过令牌:“是,臣定不辱使命。”
昭乐回过头来盯着文知礼看了一瞬,忽然一笑:“师兄,你该知道,你就算是做错了什么,我也不会怪你的。”
月光如洗,铺洒在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仲方的两只手肘支在桌面上,他把头深深地埋入那双早已沾满鲜血的大手之中。这双常年拿着杀人之刀的手上有许多粗糙的茧子,蹭的他脸生疼;手上浓重的血腥味儿更是刺激得他想要呕吐。“你再说一次,我军还剩多少人?”
“骑兵仅剩九十人,两辆战车尽毁。”那盔甲破烂的军官抬眼瞧瞧仲方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步兵中伤亡最大,死伤人数达到二百四十人,其中有六十七人重伤,一人失踪。如今我军所剩不足七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