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乐披上厚重的大氅走出营帐,眼见一众士兵都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拔营,不由一笑。
昨晚大捷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送到赵王那里了,在攻占周都之后,下一步便是抓住时机、乘势而起,一举拿下沫城。
这是昭乐的打算,也是赵灵宫和公子羽的打算。
文知礼前来请安了,他见昭乐脸上略有疲态,却掩不住眼中的神采,便问道:“殿下,昨夜休息的不好么?”
“不,我休息的很好,从没有这样好过!”昭乐扬起了嘴角,指着东南方向。“你看,那里就是沫城了,攻下沫城之后,便是利郡和沫后。这样的话,很快便可擒下周王,攻破周国了!”
文知礼顺着昭乐的手指看去,指尖在朝阳下很美,仿若殿下指点的不是江山,而是普照万物的阳光。他笑道:“这一路上我们步步为营,也该是时候了。”
“自然!”昭乐的语气带有得意。
文知礼猜不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就算他猜到了又揣测出什么呢?
昨晚发生的与昭乐此刻的得意并没有半分关联,可就是这没有半分关联的事情,偏偏影响着昭乐的心情,令他如此快乐,就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忽然想到了昨晚的那场夜战,昭乐问道:“昨晚公子羽的部队做了什么?”
文知礼嗤笑一声:“除了奸淫外,所有殿下想他做的事情,他们都做了。”
昭乐摸了摸下巴,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箭术好有什么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这辈子也只能治于人了!”
文知礼笑笑,咂摸着昭乐的话。“他确实不聪明。不然又怎会参与伐周?待攻下周国后,天下人不敢指责赵国,更加不会指责我国。到那时,三国之中,只有他梁国是不义之师,会遭到千夫所指。”
“不然呢?你以为我当真是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才叫他同来伐周么?”昭乐一笑。“兄弟?他算我哪门子兄弟,不同父也不同母!”
第三十一章:攻城前夜
薄暮时分,齐国大军已到沫城三十里外,及至入夜,赵军与梁军也相继到达。三国盟军在沫城三十里外的空地上横向排开,一座座营帐连绵,帐外竖立的三国旌旗是空地上蜿蜒的花纹。
三国拟定:明日清晨,共同出兵攻打沫城。
沫城,是一座孤单的城池。
没有从属的村镇,只有内城与外城,以及外城周围深深的壕沟,将其严严实实的围起来。它横膈在往来于周都与砚郡间的唯一通道上,犹如一座难以跨越的孤岛,守住要塞,阻挡了虎视眈眈的三国盟军。
“你该知道,这一战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昭乐站在桌边,用食指用力摁着桌上的地图,瞪视着对面的王彩御。“只有夺下沫城,我们才能继续前进!”
王彩御道:“殿下,臣并不是前来阻止进攻沫城的,而是劝你等一等。”
“等?为什么要等?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军刚刚获得一场大胜,正是军心大振,不借着这个时候一举攻下沫城,难道要等到士气渐落再去么?”
“正是因为此刻士气大振才不能去。”
王彩御的话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就连在昭乐身边负责记录他举措的文知礼都忍不住要问一句:“为何?”
“因为……”
王彩御抬起头面对昭乐逼视的目光,这让他非常紧张,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简直是失语了一样。他明明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的,来之前他已经打好了腹稿,甚至在帐外独自练习了很多遍,但他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张口结舌地望着昭乐。情急之下,他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嘴一下,十分生气地骂着自己:“让你笨!让你笨!”
昭乐皱起了眉:“王师兄究竟想说什么?如果没想好就回去继续想,直到想好了再来!”
王彩御摇头:“想好了就来不及了。”
昭乐从未见过王彩御这样执拗的否决自己,不由有些恼火:“那就说!”
“好!”王彩御把心一横,大声答道。“臣阻拦殿下是因为知晓此战必败!”
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王彩御之前打好的腹稿也都回来了。这句话就像是堵在喉头的一块痰,只要吐出来,一切便都舒坦了。
王彩御的话不得不让昭乐提起警惕,他的神色变得极为严肃,等待着王彩御说出原因。
“殿下!”王彩御往前迈了一步。“沫城处于要地,我军知晓它的重要性,周军也同样知晓它有多重要!此前的半个月里你一直在竭力攻打周都,所以并没有太过关注沫城的变化,是以你并不清楚……现今的沫城里的守将已不是先前那位了,而是换成了苏赫之!苏赫之擅长守城,我军实难一举攻下。现今军中正是士气高涨,若是此刻吃了败仗,只怕会军心大乱!那时,便得不偿失了!”
昭乐一惊:“苏赫之?”
王彩御道:“不错!既然已知此战必败还要一马当先,实是有勇无谋之为!”
“一马当先?有勇无谋?”
昭乐轻声重复着这两个词。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而且他所忽略的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只是他没有抓住要点。现在这两个词像是一把钥匙,让他突然明白了,他所忽略掉的是什么。
他走近王彩御,眯起眼审视着眼前的人:“王师兄的情报从何而来?”
王彩御一愣,脸上瞬间变色。
这样明显的变化自然逃不过昭乐的眼睛,他又往前了一步,沉声问道:“还有这些话,也不该是王师兄说得出来的。到底是谁让你这样说的!”
王彩御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急切地说道:“不论是谁,总归都是为了殿下好,为了齐国好!”
昭乐在心里偷偷一笑,这才是他所熟悉的王师兄。
“若给你传讯的是周国的人呢!我们此刻依着消息停下,耽误进攻,不就正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昭乐弯下腰,冷着脸问道。“王师兄,告诉我到底是谁给你的消息?你既然想救我军,就该告诉我实情!”
王彩御咬紧了唇,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殿下的话。
昭乐见他实在倔强不肯回答,心头忽生一计,低声唤道:“师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的不成?”
王彩御摇头苦笑:“师傅说的对,殿下必会追问来源。他本期望臣能瞒过殿下,到底还是被瞧出来了。”
“师傅?”昭乐接过王彩御递过来的信,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的确是师傅的字迹。“他为何要你瞒着我?”
“师傅说他身在赵军之中,时日已久,只怕殿下防着他。他本拟着将信传给文师弟,可因文师弟身为文官,怕有不妥……只好将信传给了臣。”王彩御挠挠头,笑道:“若是传给了文师弟,大概就不会这样费事儿了。”
昭乐见到是魏慈明传回的消息,自然不会怀疑,苦笑着摇摇头:“到底是晚了,就算我国想不出兵,梁赵两国也不会答应的……”
夜色四沉,赵军王帐中铺张开来的地图尚未收起,是以魏慈明来给赵灵宫送药时,一眼就看到了地图上被画了圈儿的沫城。他知道,这是明日三国盟军要攻打的城池,也同样知道,这座城池的重要性。
“等得久了吧?”赵灵宫抬起头,眼中笑意盎然。“明日要攻打沫城,所以耽误的久了些。”
魏慈明走到放着水的矮桌旁,背对着赵灵宫:“我是不怕等,就不知少君等不等得了?”
“不过是个药,我有什么等不了的。”赵灵宫走过去,从后面搂住魏慈明的腰,颇为暧昧地贴在魏慈明耳边说道:“倒是你,才是真的让我等不了。”
魏慈明就着他的怀抱转过身,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枚药丸:“吃药吧。”
赵灵宫拿起他手心中的药丸含在口中,自魏慈明手中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他面对着魏慈明,伸手将杯子放到了魏慈明身后矮桌上,使两人的身体也更加贴近了一些:“慈明……”
暧昧潮湿的气息呼在魏慈明耳畔,让他感到焦躁,轻声斥道:“胡闹!明早还要攻城!”
赵灵宫听到他的话,脸上笑意更胜,笑着亲了一下魏慈明的鼻尖:“我知道,只亲一下也不成么?”
魏慈明不理他,去推赵灵宫搂着自己的手。
“慈明。”赵灵宫搂着魏慈明往左边错了几步,往前略一倾身,便将魏慈明压到了身下,紧贴着他耳边说道:“留下来陪陪我……”
魏慈明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寒夜帐冷,赵灵宫将背对自己的魏慈明圈到怀里,低声说道:“慈明,我知道你心疼姜昭乐,所以明天我会命梁国为先锋。”
他的话没有得到魏慈明的回应,回应他的只有帐外呼呼作响的风声。
第三十二章:初攻沫城
曙光遍洒的时候,三国盟军已经做好了开始攻城的准备。阳光带着暖意照射在成千上万的兵马身上,也无法令冷森森的兵器温暖,肃杀的气氛早已遍布全军。攻城之战已如箭在弦上刻不容缓,所有人均已握紧兵器,只等一声令下。
嘭——!
战鼓第一响!
盟军中的第一队士兵冲了出去,如出笼猛虎般狂奔而去,从沫城城墙上射出来的箭自他们耳边呼啸而过。
有人倒下了。箭射中了他的胸口,他倒下时手脚都在抽搐,像是一条离水的鱼,在干涸之中,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释放自我。
他还没有死绝,另一个人就倒在了他的身上。那个人是与他面对面倒下的,身上中了两箭,从后背穿透,长长的箭尖因倒下而刺入了他的身体。他用力睁开眼睛望出去,眼前只有死在身上那个兄弟大大睁开的双眼,他仿佛被这双毫无意义的双眼吸进去了,他从这双眼中什么也看不出,却又好像能看出世间所有的奥秘。
世界慢慢地黑下来,而他自己,也越来越轻,慢慢从人群中飘离、从死亡的同伴身下飘离,越飘越远,越飘越远……
没有人去注意死去的他们,身为士兵,他们有他们的使命,不能因为同伴的死亡而牵绊。
这一队士兵太过清楚他们的命运,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必然。
其实这个世界上,谁的死亡不是必然?
能够拥有生命才是偶然,而死亡恰恰是隶属于生命的必然。
他们是去搭路的,一群人举着一条条九丈长、三尺宽的木板奔向沫城。
这些被他们举在头顶,暂作盾牌的木板是用来铺在壕沟上的,只有通过那道壕沟,后面的同伴才能架梯攻城。而他们的使命就是将这些木板铺好,为后面的乐曲起一个前奏,奠下完美的基石。
又是一轮箭雨落下。
这是一场凌厉且有目的性的雨,全然不像现在这个季节该有的。雨点落在地上的时候是红颜色,带着一种特殊的腥气。
终于到了,到壕沟前面了,他们的生命也即将到达终点。
一条条木板从头顶拿开,放到了地下,搭在了宽阔的壕沟之上。
没有了木板的阻隔,那场雨下的更大了,自此例无虚发,穿透一个个身体,下了一场红色的雨,倒下的身体扬起尘土。
尸体堆积在木板前面。
后继而来的士兵们没有空儿去看地上的尸体,他们拨开这些已失去气息的身体,或者,直接踩着过去。
死在战场上,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战场才是每一个军人的归宿。
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为荣!
铺在壕沟上的木板并没有起到作用,没有一个士兵能够走过这些木板,更别提架梯。
沫城外,杀声鼎沸。在笼盖四野的温暖阳光中,这些声音显得格格不入,却又如此令人振奋。
“此番攻城不比往日平地之战,需以精良之师打响首战,以激励士气。赵军素战于野,不善攻城,此战还需齐、梁两国为主帅,赵军愿奉领军国差遣。”
赵灵宫没有露面,只是派了人分别前往齐军和梁军传话,这是今天黎明前的事情了。
这个消息太过仓促,却也是意料之中。
昭乐听到消息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师傅传回来的消息没错,守城之人果然难缠。
公子羽听到这个消息后,勾起唇不住冷笑,他悄悄握紧拳,双臂在桌下颤抖,说不清是源于兴奋,还是愤怒。
可以差遣赵军固然让他兴奋,更加令他兴奋的是,如果此战大胜,那么他的名声也同样将会大振。连赵王都却步的沫城,却被他攻下来,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又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
只要能够大胜,他梁国将不再是积弱之国,也不会再将希望系于盟国,更加不会再受到别人的欺凌。
那时候,谁还敢小瞧梁国?
然而,这场仗必定不会是如此轻易便能够得胜的,不然赵灵宫不会将这个扬名的机会留给他。
至于赵军,说是任由差遣,却又怎么差遣的动?
到时候,前去拼命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兵?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要付出多少将士的生命才能功成?
公子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混乱的思绪,平复他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想,不,他下定决心:这一仗,必须要胜,不论付出什么。
他喊来了麾下亲近的将领,抓紧了最后的时间,认真地做了部署。
“公子!这样与我军损伤太大,如此‘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可值得?”褐衣的将军往前踏了一步。
公子羽严整神态,答道:“若是此刻自损一千可伤敌八百我也肯!最怕的是我军自损一千也难以伤敌八百!”
“那公子如此部署,岂不是……”
面对难以理解他想法的部下,公子羽只能晓以大义并许之以利。
在情绪激昂的将领离开后,公子羽终于无力地跌到了椅子上,方才他那一番慷慨激愤的话实在是费尽了力气。但只要能够激起士气,让这些将士积极迎战,便是要他做做抛头颅洒热血的假象,使上苦肉计也在所不惜。
他回想着他说话的时候,各个将士的反应。
有的在说到国家大义的时候开始激动,有的在说到百姓平安的时候染上兴奋之色,还有的是在许以重利的时候才露出期待和向往。
“义感君子,利动小人。”公子羽笑笑,将这些人在心里一一划分。
谁为君子,谁为小人?谁可起用,谁不可用?都已经在他心中。
公子羽笑着拉开弓,射出了此次沫城之战三国盟军中的第一箭!
作为先锋冲出去搭路架桥的齐梁先锋已濒近全局覆没,但是随着公子羽这一箭的射出,又有更多的士兵前仆后继的杀了出去。
昭乐望着公子羽的方向,轻轻叹了一口气。
晋女总是跟在他身边保护他,时日渐久,似也能对他的无奈和悲伤感同身受。她轻声道:“殿下,今日我军之损失,他日必定能够夺回。”
昭乐扭头看了看她:“愿如你所言。”
第三十三章:没有人和,便制造人和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断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公子羽的马停在了射程外的空地上,他举目极望,沫城城墙上一簇簇箭尖分外闪亮,仿若无月的夜晚,天空中亮晶晶的星星。
面对着这些闪亮的星星,公子羽无奈地摇摇头,即便是箭法如他,也很难从下往上射到城墙后的守军,更何况是履于平地的士兵?想要将箭射向城墙上的守军,就必须进入守军们的射程之内,那样,先死的必定是他大梁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