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损一千,伤敌八百。
现今,怕是自损一千,也难伤敌一百。
一匹马停在了他身边,公子羽扭过头去看,冷笑道:“太子?你不该是被人保护着,怎么也到了阵前来了?”
昭乐微微低下头,道:“这里在射程之外,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对这次攻城怎么看?”说着,他回头看看四周的三国盟军,公子羽也随着他一起回头扫视了一圈。昭乐继续道:“这一回赵王没有露面,攻城之事还得你我兄弟相互联手,方可有取胜之机。”
“兄弟?”公子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勾起嘴角笑笑。“不错,都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一回,只盼你我兄弟联手,能够一举得胜。”
昭乐见他笑的诡异,也不计较,跟着他一同笑起来:“这个当然好!”
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相视而笑。
“你看这些士兵如此英勇,却连壕沟都没有过去,更别提架梯了。”昭乐指了指战场上累累尸身。“兄弟可知这是为何?”
战场上死去的大都是齐梁两国的兵马,昭乐提起来也是十分难过。
然而他的话落到公子羽耳中,却是如此令他愤怒。看着昭乐抬手指点尸身时毫不在乎的样子,他便气不打一处来,将对战死沙场战士们的抱憾之情,通通化作了对昭乐的仇视。他压住满腔怒火,强笑道:“还请大哥不吝赐教。”
昭乐道:“我听说守城的是周国丞相苏赫之,想来周国是没什么人了,不然也不会让这老丞相出来守城。”
不等昭乐说完,公子羽便已皱起眉头:“苏赫之?清溪八龙?”
昭乐笑笑:“不错,清溪八龙各有擅长,我听师傅说过,苏赫之最擅长的则是守城。”
“各有擅长?大概如此。”公子羽命身边的人扬旗停兵,暂缓攻城之事。“我听说‘清溪八龙,慈明无双’,大哥的师傅魏慈明乃是天下无双之人,想必是厉害之极。大哥自幼受他教导,自然是通达识鉴之辈,此番攻城还需大哥拿主意。”
他的心思,昭乐怎会不明?
“我常听人说,作战之时有天时、地利、人和之讲。此刻沫城守兵据城而战,占了地利;而沫城百姓又都是向着周国的。所谓人心向背定成败,我们只有得到沫城百姓的支持,才能够成功的攻下沫城。兄弟以为如何?”昭乐顿了一下,定睛看着公子羽,等待他的答复。见公子羽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我想,若是要得到百姓的支持,唯有取信于民方可得民心。现今正是春时播种之际,百姓因战而耽误了播种,心中难免会有埋怨,不如我们便从此处下手,取信于民。”
公子羽挑了挑眉:“播种?这倒是关乎民生的大事,不知大哥想怎么做?”
昭乐笑着摊开手:“为兄愚钝,还没想出对策。”
嘭——!
位于三国盟军最后方的赵军忽然擂响战鼓,示意齐梁两军再次出兵。
战鼓第二响!拉开了新一轮攻城的序幕,公子羽和昭乐的对话也淹没在了喊杀声中。
面对一波波的死亡,昭乐不顾身边人的阻止,也不顾赵军统帅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令收兵。
傍晚的时候,昭乐换了身衣裳,带着晋女和文知礼亲自去了梁军公子羽帐中。
公子羽笑着打量昭乐,低声笑道:“大哥这是想到对付苏赫之的法子了?”
昭乐点头:“想到了。”
“兄弟洗耳恭听。”公子羽往右歪了歪头,抬手撑住,眼神冷冷。
晋女看不惯他的样子,扭过头去不再看他,眼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对他的鄙视。
她的眼神深深激怒了公子羽,他冷笑着去追逐她的目光,直到见晋女红了脸,才嗤笑一声,放弃了对她的追逐。
这个时候,他等待的答案也从昭乐的嘴里说出来了。
“一个字,等。”
“等?”公子羽坐直身体,将两肘架在桌上,双手交叉垫住下巴。“大哥这法子有意思的很。大哥也是带兵的,想必知道出征在外,一天需得耗费多少粮草;更该清楚,出征与在国内驻守不同,所分发的军饷也是不同。等,这个字,怕不是我们能耽搁起的!”
昭乐微笑着与他对视:“不等又如何?兄弟就忍心看着自己的将士如此毫无意义的战死沙场?我不比你,没那么狠的心思。”
公子羽注视着他,见他的笑容其实是有一点儿勉强的,隐隐约约带着喟叹的意思。
他终于被昭乐打败了,他的确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将士毫无意义的赴死。
“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这个字是魏慈明通过王彩御传达给昭乐的。魏慈明所说的等和昭乐此刻所想的等却是不同的。
魏慈明要昭乐等的是他下令调来清溪门人,但是昭乐要等却不是这些远道而来的帮手。
昭乐道:“我们要等的是一场雨,是入春以来第一场雨!”
“雨?”公子羽不懂得昭乐的意思,皱着眉重复他的话。
“不错,这正是我们所拥有的天时。只要有了上天的帮助,及时落雨,我们便能够轻易地拥有人和。那时候,沫城守军所据的地利也将轻易瓦解。第一场春雨过后,万物萌生,正是播种的时节。对于百姓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填饱肚子,保有足够的粮食。若是耽误了播种便会耽误收成,这对于百姓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现今我军围城,苏赫之必定不会打开城门,必定会耽误百姓播种,那时候,民心必会有所动摇。”昭乐对于这一点非常有信心,这得益于他多年来同百姓一起务农。“我们便抓住这个时机,对百姓们播种实行一些有益的对策,以得民心。”
公子羽边听他说,边随着他的话一同思索,认为他所说的很有道理:“那大哥以为该怎么做才能取信于民得到民心?”
“派人前去洽谈,我军率兵退出农耕范围,给百姓们一个及时播种的机会。”
公子羽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么?让他们出来播种又如何?到时候还不是会被战马踩烂?”
昭乐摇摇头:“不会的,如果我猜想的没错,到那个时候,苏赫之会投降。”
公子羽想到当前形势,认为等等也无妨,但是对于开城门放百姓出来播种这件事,他有着与昭乐不太相同的想法。
昭乐从梁军往自己军中回去的路上,抬头看了看天,问身边的文知礼:“你说,天会顺应我的意思么?”
文知礼答:“四时运转,各有所依。殿下今日所为本是顺应天意,上天又怎会不顺应呢?”
这一夜,月朗星稀,想来明天不会下雨了……
第三十四章:第一场春雨
隔天午后,天正八年的第一场雨在昭乐的殷殷期盼中轰然落下。这场雨来势凶,去势缓,足足下了半日,干涸了一冬的土地都已被大雨润透了。
蹲在沫城外的耕地上,昭乐捻起土在手上搓了搓,笑道:“可以播种了。”
晋女微微皱了眉,道:“殿下还懂农耕之事?”
“我在国中每年春秋两季,都会随着百姓一起耕种。”
昭乐将手中的土扔回耕地,蹬上马镫子正要上马的时候,一个年轻卫兵徒步奔到他身边,先是曲膝行了一礼:“殿下!”
“怎么了?”
“都城传来消息,管相病危!”
他的心里一震,感到手指尖都在这个瞬间变得冰凉,一股酸涩堵在胸腔,想要发散却又无处发散。他动了动嘴,终是扯平了嘴角,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传令回去,命医师竭力救治,许华夫人出宫探视。”
士兵点头:“是!”
待士兵走后,昭乐仍是继续先前士兵没来时的动作,刚抬腿要蹬马镫子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抓过缰绳:“我们走回去。”
晋女自然无异议,牵着自己的马,跟在昭乐身后随着他回去军营。她见昭乐神色不似平常,却因不知管相是谁,也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想了好久才开口道:“殿下这马似是大宛驹?”
“不错。”昭乐拍拍马脖子,道:“它父母都是大宛名驹。”
晋女本也不善言辞,这会儿再找不出话来,只好沉默。
昭乐扭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不必多想,管相是我国重臣,他出了事我自然担忧。”
“啊?”晋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
“去叫文知礼过来见我。”昭乐牵着马停在了离营不远的一棵树下。
晋女道:“殿下独自在此,怕是会有危险。”
昭乐摇摇头:“无妨,去叫他过来吧,我在这儿等着。”
晋女无奈,领命离去。
昭乐靠在树旁终于松懈下来,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以及周遭的景物都开始旋转,并且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这样的旋转让他感到目眩,黑夜像是要把他吸进去一样。
浓浓的无力感袭上身体,昭乐唯有背靠大树方能支撑住身体。身边的马探头过去蹭蹭他的胸膛,昭乐拍着它的头,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常念,你听到了吗?他们说管相病危了,这偌大的齐国我还有几人可用?”
话,到此嘎然而止,文知礼已近。
昭乐直起身,随意扯了扯衣服,仍摆出高位者的严肃样子,不紧不慢地开口:“文师兄。”
“殿下。”文知礼行了礼。
“晋女呢?”
“臣没有让她跟来。”
昭乐道:“正该如此,师兄大概也知道我叫你来所为何事了吧?”
“是。”文知礼停了一会儿,终是没等来昭乐开口,只好继续说道:“只是臣以为,此事臣去不合适。”
昭乐没有想到他会推脱,皱着眉瞅他:“那文师兄以为何人适合?”
文知礼垂下头,躲开殿下的目光,他那样定定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样:“臣以为师傅更合适。”
“师傅?”昭乐摸摸脖子上的佛珠,这是师傅送给他的。
他已经没有没有念过佛了。
昭乐苦笑:“师傅现在已不是我能够派遣的了。”
雨后新晴,空气中满是泥土的清香,没有一丝灰尘。
赵灵宫对于魏慈明的话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用手指叩击着桌面,从食指开始,到小指结束,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直到那四根手指由于连续地叩击而有些微微发麻,才肯开口:“慈明,你真的决定了吗?”
魏慈明已在他对面站了一会儿,一直垂着的头突然抬起来,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坚定:“不错,苏赫之是我师兄,此番交涉,三国之中我去最适合。”
赵灵宫冷笑:“三国?你莫忘了,你此刻可是我赵王的客人。”
“赵王?”魏慈明一笑,撩袍跪下。“那么还请赵王下令,由魏慈明出使沫城!”
赵灵宫微笑着注视跪倒在地的魏慈明,轻声道:“你竟肯为了姜昭乐跪我?”
魏慈明摇头:“慈明并非为了殿下,而是为了沫城百姓。”
赵灵宫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扶起魏慈明:“我不许你去是怕你在沫城有什么危险……你该知道,我宁肯自己赴险,也不愿你亲去涉险。”
“赵王说的是。”魏慈明从赵灵宫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慈明,我说过让你叫我少君。”赵灵宫往前一步,再次握住魏慈明的手。“方才是我不好,但那也是因为我不愿你涉险,情急之下才会口不择言。”
魏慈明道:“我不是怪你,而是以齐国太子太保的身份请赵王下令,由我出使沫城!”
赵灵宫握住魏慈明的手微微使力:“姜昭乐?他不过是你徒儿,你又何必……”
魏慈明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慈明所作所为并非全为了他,而是为了这天下的百姓,为了那个清平世界。”
“是,我的慈明向来是心怀天下。”赵灵宫包容地笑笑。“明日我便命人陪着你去沫城。”
天下百姓。清平世界。
魏慈明没有告诉赵灵宫,这天下百姓、清平世界中也有赵国的百姓,也有赵灵宫。
这是他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不能告诉赵灵宫的秘密。
灯影摇曳,魏慈明把手中的药递到赵灵宫的面前:“吃药吧。”
赵灵宫刚刚就着他的手把药吃下去,一杯水便已递到了唇边。吃过药后,赵灵宫懒洋洋地靠在床头:“你平日里若能待我像是给我吃药时这样好,就再好不过了。”
魏慈明瞥了他一眼:“你平日时也不会像是吃不到药时那般焦急。”
“急么?”
魏慈明垂着头,撸起袖子,将手腕递到赵灵宫眼前:“你昨天抓的。”
想起昨日魏慈明送药来的晚了些,自己急的抓耳挠腮的样子,赵灵宫很是尴尬地笑了。抓起魏慈明的手腕递到唇边亲了亲:“是我不对,伤了你。”
魏慈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亲自己的手腕,终是红了脸,恨恨地抽回手,转身出了王帐。
第三十五章:缺少的崎岖和坎坷
在沫城外,魏慈明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本以为昭乐会派文知礼来,却没有想到来的是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走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魏大人。”
魏慈明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你是?”
“我叫丁望。”
魏慈明曾听过丁望的名字,知道他是周王宠臣,明里说是宠臣,也无外乎娈宠二字。他在心里不免叹息,觉得自己此刻也与当日丁望无异,也只是娈宠而已。
丁望见魏慈明沉默,大约猜到了他在想昔日周国宠臣之说,不禁脸上发烫,低声说道:“如今我已投靠了太子殿下。”
这并不是魏慈明想听的话,既然昭乐能派他前来出使沫城,必定是此人已投奔齐国,说与不说都是无异。其实他也并不想听着青年说什么,只是想到他的过往,又想到自身,难免就想问一问,他与周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魏慈明道:“良禽择木而栖。只是不知丁先生为何离开周国,转投齐国?”
他见丁望变了脸色,一张本是神采飞扬的脸霎时变得煞白,于心不忍:“若是不便说,便不必说了。”
“能有何不便?魏先生想必也听过色衰而爱弛这句话吧?”丁望停了一下,他不想将仲方营里的事告诉魏慈明,这等丑事,知道的人理当越少越好。
魏慈明抿起唇沉默无言,色衰而爱弛,这不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城外的鸟雀纷纷叫起来,尖利的叫声如催促一般,响在树荫里二月的清晨。
“不知丁先生此番来和谈是准备怎么说呢?”
丁望道:“并无准备,只是殿下交待怎么说我便怎么说。”
“昭乐是怎么交代的?”魏慈明大概猜得出昭乐的想法。“我听说他是打算以春雨后需及时播种为由,请苏赫之打开城门放百姓外出播种?”
“正是。殿下交代我到沫城来,正是为了同苏赫之商量此事。”
丁望歪头去看身畔的魏慈明,清溪八龙的大名,他自然是听过的。位于八龙末位的魏慈明最为出名,普天之下,怕是少人不知他的大名。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是这般相貌,若非昨夜殿下给他看过画像,他今日绝不会相信这个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魏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