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厂工人的漱口杯,东西是不假,但价值也不大。”
杨浅在他边上一把竹凳上坐下:“您不是说老爷子是个行家么,怎么会这么容易上当?”
“行家确实是行家,我跟他后面也学到不少东西,所以翻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也很奇怪,矫情得简直不像是出自他的手。
”
杨浅思索片刻问道:“那今天来的那两个人就是为了找那只琉璃盏?”
他爸摊手:“这我就不知道了。”
杨浅便又问了一句:“您卖给谁了?”
“杭州一个姓温的学生。”
第十九章
我一直觉得温检是个实在人,结果蹬了腿才发现这人也没那么实在。
墙上一只印着招财进宝的山寨挂钟正一秒一秒地绕着圈儿往回拨,我俩的脑门上都沁出了汗珠。
老爷子是让辣油给逼的,我是教他那句话瘆的。
把挑子往碗里一扔,我又追问了一句:“您刚才真没说什么?我怎么听见林寒川三个字了?”
温摩从口袋里掏出块格子手帕冲着脑门一抹,抹完了又揣回去:“我说他年纪轻轻,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莫名其妙地死
在私生活上,有点冤。”
他这么回答倒是堵了我没法再问,于是从桌上抽了点卷纸,也有样学样擦了把汗,应了句:“必须冤。”
老爷子没听懂,追了句:“什么叫必须?”
我说没什么,口癖罢了。
老爷子叹口气:“要我说,你们年轻人,总是想得太多,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热衷于没事找事,穷折腾。”
我点头同意:“这世上只有两种人不会多想,一种是小孩,什么都不懂,自然不用想,还有一种就是您这样上了年纪的,
阅历够智力也够,什么都不缺,什么都能参明白,也不用多想。最不得安生的就是我们这些一知半解的小年青,整天瞎琢
磨,头发一把一把的掉,也不见得能明白多少,说不定就在往死胡同里钻,还拿自己当根金刚钻头,明摆着就是倒霉催的
。”
说完这一通,我便把挑子从汤碗里捞出来,继续喝我的薄皮小馄饨。
余光扫了扫,老爷子似乎很是端详了我一阵子,眼神复杂。
我猜他有点触动,接下来要同我讲些什么,但也不可能是实话。
果然,他再次开了口:“林寒川这个人,还是有点想法的。”
我想了想,说了个字:“嗯。”
他继续道:“只可惜有点好高骛远,这回倒真应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这个评价很中肯,我不得不再次表示赞同:“他倒是想坐总书记的位置,也不问问人九大常委同不同意。”
“寒川不想做总书记,他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他自己。”老爷子轻笑一声,“只可惜他到底没能明白,一脚跨过那道门槛
,就只剩下身不由己。”
听老爷子话里的意思,他对我的死多少是心里有数的,但又不能说的太明白。
我原先推测温淮远在酒里下药,最后引了旧疾,这点是确凿的,而且他也并没有否认,如果真的只是这样,老爷子即便知
道了实情,也断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这只能说明一点,温淮远所炮制的表象背后其实另有隐情。但这个隐情,暂时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回去的这一路上,深秋的凉风不断地灌进我的领口,催出一身寒意,我抖了抖,钻进一辆出租车里。
曙光没料到我会再次敲开他家的门,略带讶异地让了我进去。
家里布局没什么变化,我不太好意思主动要求进卧室,因而也就无从得知那一墙一地的照片还在不在了,曙光到底看开了
没,不过依我的感觉,他这人一直看得很开,否则也不至于放爱一条生路放得如此义无反顾。
你不得不承认,感情这东西就像洪水,越是堵着压强越大,唯有耐心疏导,方能有些成效,最后只留下一滩湿漉漉的感觉
证明这水确实来过,然而细细回味时方才发现就连这潮湿的水汽也终于要蒸发了去,只留下一片似曾相识的空虚感。
那感情的源头似乎再也无从寻起。
上面那番感想实在太矫情,当我没说好了。
我看着曙光,无奈地感叹道果真是大起大落得太快,高朝还没到来,这边厢就已经软了个彻底。
“找我有事?怎么不去事务所等我?”曙光看着我,心里想的估计是你这是来办正事呢,还是找乐子来了?
不消说,老子今天还真是来办正事的。
重生之后我一直很被动,巧遇秦曙光,遭遇温淮远,这一切稀里糊涂又像是刻意安排,我正是因为太清楚自己是孤身一人
,无所依靠,才处处将计就计,见缝插针,唯独没有主动做过些什么。
有些话信不得,有些事解释不得,有些人即使到了下辈子也再求不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我也总要再试一试,赌一赌。
我望着他,尽量使目光以零度角平射出去:“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中建集团骗取出口退税款的那个案子了?”
曙光又盯了我一阵子,方才干脆利落回了句:“不记得了。”
这种反应,其实早我的预料之中。自我死透了以后,他便开始回避一切刑事案件,起初是不接手,现在是不谈论。
但我没理会他的回应,继续道:“那个案子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是中建集团毫发无损倒也罢了,谁能想到检察院竟折进去
一个正处长。”
这个案子说白了就是公权力暗中操作的结果,但在当时因为向媒体施加了很大的压力,所以舆论方面控制得很好,最后对
外只给了个检察院批捕处处长徇私枉法的说法,中建集团本身被保护得彻底又到位。
秦曙光看着我,目光又深了几分,最后说了句:“杨浅,我觉得你应该和你的同龄人多交流,你有没有差不多年纪的同学
或者朋友?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一玩,放松放松。”
这话什么意思?字面上看像是在关心我?
“对专业有热情是好事,但也不要走火入魔,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公平正义有时候也要选参照系,因为它
们并不是理论上的绝对静止,我知道你这个年纪可能,怎么说,多少有点血气方刚,觉得这个社会非圆即方,但事实上…
…”
于是我不得不打断他冗长的说教:“林寒川的死可能有疑点。”
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听着,我是律师,不是侦查机关,就算有疑点也轮不到我来立案,更轮不到你,听不听
得明白?”
我平静地说:“我以为你多少会愿意为他做些什么。”
他不再说话,卷起衬衫袖口,翻出盒软中华,抽出一根后将烟盒扔在茶几上,径自走到窗前点上,深吸一口吹在早晨略带
湿气的玻璃上。
于是我便知道这一把是赌赢了。
秦曙光心动了,犹豫了,事关林寒川的死因真相,他没法再淡定了。
之所以来找他,是因为我知道能把我林寒川还当回事放在心里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而且事到如今,我无权无势,没能力做孤胆英雄,必须改变思路,调整战略部署,玩玩拉党结盟那一套把戏,比起温淮远
来讲,秦曙光无疑要可靠得多。
再者关于这件事,他本身就是个切入点。
就当我心中暗喜之时,他突然回身看着我,又顿了顿,最后指着大门的方向:“下半学期的实习证明我会给你填满盖章,
现在开始,享受你的长假。”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又背过身去:“意思就是,你暂时不用来事务所了,林寒川的死,我不会介入,更不会调查。我不管你们过去是什么关
系,我只重申一点,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
我想了想还是走到他面前,希望能再做一次争取:“我以为你对他是真心的。”
他望着窗外,笑了:“你肯为他做这么多,想必比我更真心。”
我只好叹口气,在这一股酸味之下:“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你究竟要我解释多少回?”
他点点头:“我相信,因为他不可能在谁下面。”
我有那么点尴尬的感觉,但很快便稀释了。
“那为什么?”
“其实我有点不明白,你现在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不用再兜圈子了。他为什么死,你应该比
我更清楚。你大概以为我对你有那么点意思,以为能借着林寒川这个案子成名?”
原来杨浅小同志心智如此成熟,真教人欣慰。这事儿进行到这份上,我每个细节都仔细考虑过,唯独忘了调查一下杨浅本
身,大抵还是因为缺乏自省精神,忽略了当下这副皮囊。
“杨浅,我不得不承认你很有想法,但有件事你从头到尾就弄错了,我之所以主动要留你在事务所,并非出于对你本身的
兴趣,而是因为我答应了楚东,帮他这个忙,你也看到了,楚东对你真的是用尽了心思。”
难怪那天在事务所相遇,他假装不认识我,还折进去一个茶杯,只为了讨杨美人一个欢心,不可谓用心不良苦。
“总是演戏也累得很,今天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大家都轻松,你以后也不用来了,不过”他顿了顿,“如果你空窗的话,
我倒是不介意没事的时候大家交流交流,我看你这技术还是比较过硬的。”
望着他一脸玩味的笑容,我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十章
“这个笑话不好笑,甚至有点无聊。”秦曙光夹烟的位置有点太过靠前,烟头已经烧到了指缝间的皮肤,但他浑然不觉。
我从他指缝间夺下那根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无聊归无聊,但不得不承认,它留在你大脑里,而且一时半会儿还驱不
走。”
“连这种反科学的故事都编的出来,你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他用另一只手搓揉着被烫到的那块皮肤,深吸一口气以表
达对疼痛的不满,“我虽然本硕博都读的文科,但这并不妨碍我主张唯物主义,骗楚东的那一套你想用在我身上?”他屈
起中指敲了敲窗台,“我今年三十五了。”
我说:“我知道,我也三十五了,比你晚八个月。”
“你故意的是不是?”他的表情逐渐阴沉,语调也控制在一个足够低沉的尺度内,“现在,从这里滚出去,我还可以当你
什么都没说过。”
我刚刚说什么了,导致他如此动怒?哦,对,我好像把实话给倒了。
他的反应似乎有点儿过,但我不介意。
“要不然你随我一道,再死一回,就能信了。”我绕去他身后的茶几边上,强忍着笑点了根烟,“再说我哪点跟他不像?
比如,床上功夫都一样好。”
这话一出,我的流氓本质倒是暴露无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面朝窗口春暖花开的造型,似乎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应该说,现在的姿态切换更娴熟了,毕竟这十年的实战经验也不是白积累的,你说对不
……”
最后一个对字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着实有点不爽,但这点小小的不爽远远抵不上此刻周遭气流变化后清晰而简洁有力
的撞击感,我猜想,大概在细分到零点零零一秒的慢镜头里,可以轻松地捕捉到我的面部肌肉此刻夸张而极具喜剧色彩的
变形过程,对,你没有看错,我的右脸颊挨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这股力量正是来自于我身侧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干脆,利落,毫不犹疑。
怎么回事?挺带感的么。
我下意识地抬臂轻揉着暂时麻木的脸颊,竟然陷入了对往事的遥想。
距离我上一次挨打似乎有十来年了——那一回是我爹——一擀面杖敲在后脑勺上,之后他老人家竟淡然地跟我妈流水作业
包完了小年夜的饺子。
后来听钟点工小王说,那晚的饺子味道出奇的好。
天杀的出奇好。
我不知道现在过年他们还包不包饺子,也不知道他们握着擀面杖时会不会轻声哼唱“明天你是否会想起,当年你出的难题
,也许你从不曾惦记,那个曾出柜的你……”
我睁开眼睛,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正深陷沙发里,罪魁祸首骑在我身上,看架势是打算对我造成连续且毁灭性打击。
我冲他点点头,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盒,不带犹豫地打开送至他眼前。
“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以后有钱了送你一块,切利尼的CELLINIUM,铂金款。”我说,“礼轻情意重,虽然有点晚了,但
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对吧。”
偶像剧里的招数虽然听起来过于恶俗但往往行之有效,我想我大概实在是山穷水尽没招可支了。
前天花七万八买了这块表,在夜市花七块八找人刻上了他的名字。
还有当初那句聊表青春疼痛的誓言——至吾至爱,永不分开。
他取出了那块表,对在阳光下细细端详,暗黄而褪色的回忆在此刻显得虚软无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始终说不出一个
字。
虽然这场景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已经足够让他相信身下的这个人,只能是林寒川,没有第二种可能。
这一刻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伪是渗进骨髓里的,即便换了壳,也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我曾经用着哄过不少人,但却也一直坚持认为秦曙光会是个例外,大概就在无法言说的那片刻之间,事
情的本质已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最为原始和彻底的变化。
我自己都不曾料想到有这么一天,真的会拿来用在他身上。
就好像一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历的梦境,无论重复多少次,最后醒过来还是一无所获。
我望着他,尽量神情复杂,他也望着我,似乎无话可说。
这几年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说两句真心话,说一说往事说一说前尘,再顺道说一说这场久治不愈的病。
但到底还是没说出来,不是没机会。其实我根本就没去找。
我说:“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没关系,我明天再来找你,或者我等你电话——”
又是一句没说完的话,七万八的铂金表沿着一条自由而饱满的抛物线飞了出去,清脆地摔落在地板上。
地毯的一角升起丝丝缕缕的焦糊味,我知道那得益于之前我手中弹出去的烟头,而此刻的秦曙光显然没有心情去在关心他
家的地毯是不是还完整,因为他正没完没了地拿拳头招呼我。
一种淡漠无声的肢体交流。
我试图破译出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深层含义,然而震击下的细微麻木混同鼻腔中热流涌出的快感贯彻全身,我的脸大概正逐
渐变得扭曲,而这扭曲也成为此刻的唯一诉愿。
草你大爷的,下手这么狠。
忍无可忍之下我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抹去了将要滴在沙发上的血液,漫不经心地擦在他的手背上,我说:“别打了,
你看你还没吃早饭就做这么剧烈的运动……不如我们坐下来说说话,多少省点力气。”
“也好。”他的眉毛微微拢了拢,神色平静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鲜血,没有暴力,没有对峙。
趁他最终从我身上下来的空挡,我去洗手间接了杯自来水浇灭了地毯边缘即将燎原的星火,然后站在客厅中央,静静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