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浅有个舅舅,原先是我们院批捕处处长,你应该也认识,叫袁牧,后来因为经济案件折进去了。”他的声音里有几分
无奈,“横竖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不妨跟你说了。”
越来越有看点了。
“袁牧进去没两年就病死在里面了,杨浅后来找到我,就是为的这件事。”他顿了顿,“可能跟他妈走得早有关系,杨浅
跟他这个舅舅感情很好,他也是一直拿袁牧当榜样,所以学了法律,想进司法系统——这是题外话——正因为感情好,所
以才觉得进去的冤,死得也不明不白,但是想查却没办法查——”
我有点明白了:“所以就找你帮忙——但你那时候还没毕业吧我记得。”
他转过身朝我道:“他看中我家老爷子的实力,想着能不能把这事提一提,能有个确切的说法。但是我回家问了老爷子,
他说这事他管不了,叫我也别插手——后来我听说你也是圈子里的,就想着是不是——”
我打断他:“是不是能帮帮忙?然后你就跟我上了床,想试试我的人品?”
他有点尴尬:“也不全是这样。”
这种场合下我只好冷笑了一声:“杨浅找到你的时候是以什么身份?学弟?校友?”
他又点点头:“差不多。”
我接着说:“后来你发现我人品不怎么样,不但不怎么样,还很糟糕,基本就是恶人一个,所以你才放弃了从我这打开缺
口?温淮远,你要我说什么合适?同情心泛滥也是种病,得往早了治。”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虽然把话说的太直白,没给他留面子,但句句都是大实话。
“为了一个校友,还不至于,既然两边都打不开,我索性跟他实话实说,这忙帮不上。”他摇摇头,“后来他只说有个祖
传的琉璃盏在我手里,问我能不能再折了卖给他,我想了想这事既然没帮上忙,也就答应了,总之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
东西。”
我心里疑惑,这下好像是捋出了点什么,但又断断续续,不太连贯。
我问他:“你认为这个琉璃盏有问题?”
他点头:“杨浅完全有这个动机——利用这个琉璃盏在你与他之间制造某种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我不好说。”
见我没有反应,他又继续道:“原先我没把这些连起来想过,知道你死讯之后我整个人都懵了……起初我跟秦曙光都以为
酒里会有问题——在没有收到那张光碟之前——所以我把那瓶酒拿了出来——”
我说:“想化验一下里面是不是含了什么致死的微量元素?”
他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幽深:“没有拿去化验,直接喝了小半杯。”
我心里一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不愿承认不愿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在我面前录出它原本的面貌。
我说,那你这是——
他将目光移去别处:“你要真死了,我有什么理由不追了你去?”
我腾地站起身,朝他小腹狠狠踹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愤怒,以至于接近失控,只知道看着他捂着肚子慢慢
站起来的时候,眼底泛起的竟是一丝嘲讽。
我说,你就该死了算了。
第二十五章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人生的?
是垫着脚尖站在悬崖的最后一寸仍然展望未来的时候,还是被修理遗容推进焚化炉的一刹那?
无法想象。
那么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承认自己傻逼的?
是第一次的错误就培养出了强烈的马克思主义反省精神,还是高举年轻的旗号在偏颇的轨道上一路狂奔直到人生的立秋才
明白这条曲线绕成一个圈,指引你回到了原点?
无法确定。
毋庸置疑,你只是凭着本能在往前走,这条路上指引你方向的,是那些若隐若现的优越感,激发着你自尊心的每一寸跃跃
欲试的冲动。
十几亿人,你不想活得平平淡淡,更不想一眼看尽三十年后的生活,你每一次的举棋不定都结束在一个坚定的义无反顾上
,你比任何人都不甘于平凡,即使你一无所长。
你不敢承认自己是普通的,也不能承认,因为你将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有时候你忍不住会低下头,详细地审视自己的双手,你也怀疑它们究竟能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向往都转化成现实。
温淮远捂着自己的腹部,依旧保持着那个表情。
他什么都没有说,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而他的眼神却比任何一刻都饱含深意,叫人揣测不定。
这一刻,我站在他面前,明明是满腔怒火,却觉出莫名的寒意。
我习惯了撒谎,在漫长的时间罅隙里,说过太多次的谎言渐渐掩盖了事情本来的面目,尤其还添加进了复杂而细碎的情感
元素,使得真实的一切几乎难以察觉。
简单说,谎话说了太多,连自己都信得真心实意。
前一秒我还怒火中烧,这一刻却像吞了满肚子的液氮。
情绪转变的太快,快赶上瞬发了。
我讪讪地转开视线,却仍然试图表现得无所谓。
“要不然……你也朝我踹一脚。”我说,“如果你现在觉得不爽。”
“看起来你好像越来越容易失控了。”他象征性地拍了拍西裤上的灰尘,表情里也多是调侃的味道,“是不是受到了二十
岁身体的召唤,情绪波动得似乎略显频繁啊。”
我只是笑了声,然后掏出烟点上,撇开小青年,独自站在窗前冥想。
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感觉,十几岁在家里表现出自以为优异的特质,二十来岁到了大学却被掩盖在各种光芒之中,你对未
来的憧憬和渴望渐渐通过不甘于落后来表达,你告诉自己人往高处走,水才他妈往低处流。
你越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与众不同,现实就越是抢着要告诉你,你是多么的普通。
在社会主流价值观的驱使之下,你明明已经站在通往社会的最后一步却始终犹疑不前,直到身边的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
你越来越容易迷失自己,盘旋在大脑里的永远是别人的意见,你变成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只有不能失败的压力和高人一
等的虚荣像根皮鞭驱使你前进。
从前我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这样,后来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是这样。
草,就连这一点,我都显得如此普通。
小时候看到反腐倡廉的案例时,我总是坚信像我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发生价值观深度偏移这么傻逼的事情,因为严格说来
我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受到普世的价值观引导,这是我认为自己最牛逼的地方,但现在看来,这也却正是最傻逼的
地方。
因为普世的价值观本身,在如今的华夏大地上,早已经发生了偏移。
故事总是这么漫长和曲折,我们在等待的,到底是怎样的结局。
“说说看。”温淮远站在我身侧,平视着前方那座似乎正在等待拆除的建筑,“为什么我就该死了算了?”
我有些犹豫。
“有时候我觉得你特别的……恨我。”他说,“也可能不是恨,而是厌恶。”
“确实。”我不假思索地承认。
“……为什么?”这回他倒迟疑了,像是真的在思考。
“因为你傻逼。”我又说了句实话。
他淡淡地笑了,虽然我知道他心里很可能想弄死我:“难道你不是?”
我点点头,发出了一句中年人的感慨:“是啊,谁没傻逼过呢。”
三十五岁是个很特殊的年龄,可能实际上并没有走完人生的一半,但隐隐中总觉得这是个中点,你不由自主会去反思过去
的这一半,再试图折射出即将到来的另一半。
但这时的反思是很致命的,因为人往往会认为这一半是失败的,如果你事业有成,你会觉得疏远了家人导致家庭不和睦,
失败;如果你有了稳定的家庭又会后悔过早的成家连累你一事无成,还是失败。
所以你会把这些复杂诱因导致的后悔强加在你尚处幼年的孩子身上,希望能化身一把游标卡尺,以爱护的名义去限定他每
一步的走向。
一个传统的专制型的中国家庭就这么诞生了,当然这扯得有点远了。
我为什么要扯这些,原因很简单。
当我二十五岁在工商系统站稳脚的时候,十八岁的温淮远放弃了最初的志愿,报了法律。
当我二十八岁被先走一步的温老爷子连带着平调到司法系统的时候,二十一岁的温淮远开始跟着他父亲出席各种非正式的
社交场合,暗中学习官场的各种潜规则。
当我三十二岁荣登副检察长宝座的时候,二十五岁的温淮远在国考和司考两场重量级的选秀活动中力压群芳,获得业界一
致首肯。
连我都不得不承认,炮制一个林寒川太他妈容易了。
我对温老爷子素来敬重,育人方面却一直颇有微词。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这些年来,我看着淮远,就像看着自己刚刚经历闻起来还挺新鲜的过去一样。
我不止一次的这么想,如果我会有这么个儿子,肯定一早就给射墙上去。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打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但那一刻你的眼神……”
“嗯?”我偏过头去看他。
“就像在看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他不确定地看着我,又顿了顿,“……我当然知道活这么一回不容易。”
哦,这下我想起来了,刚才为什么发的火。他好像是说差点为我殉情?
“你要真觉得自己命贱因此怀疑人生或者仅仅是闲的蛋疼所以想寻找极乐世界永恒天堂什么的,我绝对没有一句废话,横
竖我又不是你老子。”我从茶几上端来一只烟灰缸,往里弹了两下,“但如果我是你,这么傻逼的事儿纯是干不出来。”
他不置可否地握住我的手,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你就不会为了谁去死?秦曙光呢,为了他也不会吗?”
我噎住了,这他妈是智力问答吗,为什么素来口才一流能把活人说死的在下竟然答不上?
“草,别说这些行不行?慎得慌。”我果断地将话锋一转,“咱俩来这干啥来了,找乐子,还是办正事?”
话音还没落,门铃倒响了,这是个什么情况?神兵天降还是公安部又发严打通知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暼了一眼淮
远,庆幸地想,还好都穿着,没够上扫黄的线。
温淮远被我暼地有些莫名,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我讪讪地说:“没什么。”说完便走去门口试图从猫眼窥视来人全貌。
一个穿着中山装竖着大背头的大叔,我心里一惊,我草,这是人大代表暗访来了?
温淮远推开我也看了一眼,之后便直起身子一脸了然地打开门:“正事来了。”
第二十六章
人大代表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进门就直奔主题:“同志你好,我是你爸爸。”
听到这话我当即产生了一种想法,这可能真是我老子,因为这风格跟我实在太像了,于是当我再次打量他那身行头的时候
,不由怀疑难道这其实是今秋最潮的米兰街头复古风?
温淮远憋着笑给我介绍:“这位是杨浅的父亲,杨文宇先生。”
这下子我释然了,不用装儿子了,但立刻我又警惕了,老头子这回不会是来问我要儿子的吧,于是我赶紧对他说儿子没有
,要命一条。
温淮远不动声色的提醒我:“你不是有个儿子在丹东呢?”
我回瞪了他一眼:“您又知道了。”
他淫笑一声:“别怀疑我的动机,我可是拿他当亲儿子待,这不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林副检……”
“林同志请放心,我不是来问你要儿子的。”杨文宇显得很诚恳,“我是想请二位帮帮忙,想办法把小浅找回来。”
我吓了一跳:“您这是要盗墓去?”
他摇摇头:“小浅不在那里。”
我又吓了一跳:“您小心点儿说,别整些都市异闻录出来,我扛不住。”
“交换仪式还没有完成你就已经死了,小浅可能被挡在外面了。”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警告?
“交换仪式?”我脑子里蹦出了一些类似家电狂想曲或者妖刀村正的概念,然后像一团浆糊,慢慢地覆满我的神经,“你
是说那是个仪式?”
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递到我手里,目光在笔记本上停了停,又在我脸上顿了顿,意思是让我看了再说
。
但我转手就交给了淮远:“我不识字,有什么您直说。”
淮远咳了一声:“坐下谈吧。”
“这本笔记是我父亲留下来的日记,时间从三七年南京沦陷一直到四六年抗战结束后一年,大多是生活的琐事和对社会的
反思,里面提到了一只琉璃盏。”杨文宇坐下后很自然地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随即看向淮远,“就是温处从我
手里买的那只。”
淮远点点头,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不错,是有这么回事。”
我便问他:“这只琉璃盏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从温淮远手里拿过笔记,当场翻给我看:“四六年的这几篇,讲的是他从一个叫老格的同窗手里买这只琉璃盏的过程
,而且这个过程颇为曲折,从六月份一直拖到八月半,这个老格才交货……”
我翻了一会儿,确定是事实无误,他便又继续道:“八三年我收拾旧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本日记,当时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从这些文字里可以看出我父亲实际是不懂行的。”他吸了一口烟,“但我记忆中的父亲又确实是个行家……这很矛
盾,一个门外汉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行家?”
“所以?”
“当时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想法太疯狂,完全没有理论能支持,但我父亲已经在六九年被打成右派后来病死了,我
母亲走得更早,我出生没多久就去了,所以我只好想办法去找那个老格……”
淮远插了句:“找到没?”
“找是找到了,但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一直说自己叫杨万乾——”他顿了顿,“杨万乾是我父亲解放前的
名字,后来改成杨建国了,基本上没有人再提杨万乾三个字……不过倒是坐实了我的猜想,可能这个老格才是当年的杨万
乾。”
他舔了舔嘴唇,又眯起眼睛狠狠地吸了口烟:“灵魂交换——他在有生之年对无数人讲过老格的阴谋,但没有人会相信这
种奇谈,特别是在解放后的反迷信破封建风气之下。”
“你是说老格和杨万乾交换了灵魂?”好像有点意思了。
“对,这个老格——也就是后来的我父亲——据说早年曾经追求过我母亲未果,让杨万乾捷足先登,一直怀恨在心,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