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清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无尽的深渊吞噬了一般。
临近中午,唐启青有事要走林浩瀚夫妇来接了他的班。
林浩瀚手上提着保温杯,走到张绪清跟前看他,说道:“怎么脸色这么差?你不要太有心理负担了,婉霖给你炖了鲍鱼汤,增强免疫力呢,我扶你起来喝吧。”
温婉霖给张绪清身后垫高了枕头。
“谢谢你们。”张绪清说。
“谢什么。”林浩瀚说,“要是我这样了,你肯定也会一样的。”
张绪清的眼角有些湿润。
他喝了几口汤,就喝不下了。
林浩瀚叹了一口气,“喝不下就不喝了,你下午不是还要检查眼睛嘛,好好休息,精神也好些。”
张绪清闭上眼睛,可是他的眼皮却一直在抖动。
林浩瀚知道张绪清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
温婉霖拉了拉他,示意他出去。
安慰人的话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关键还是得看他自己怎么调整。
两人刚要出去,却是又有人敲门。
林浩瀚伸手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戴着圆银镜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矮胖男人,他的身后是一个看起来约六七十多岁的外国男人,周身气度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他满头银丝,但是身子挺拔,面容冷静,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激动。
矮胖男人抱着文件包,微微弓着腰,操着一口港台腔问道:“请问,张绪清先生是在这里吗?”
“你是?”林浩瀚问。
“我是香港金益律师事务所的律师。”矮胖男人递上一张名片,他微微侧过身子,介绍他身后的男人:“这位是M国卡麦斯集团的总裁艾伯塔霍金先生。”
温婉霖微微睁大了眼睛。
林浩瀚只觉得听起来有些耳熟却不清楚卡麦斯集团是个什么概念,便问道:“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矮胖男人说:“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进去说。”
林浩瀚和温婉霖对视了一眼,将人请进来。
艾伯塔霍金一进门就朝着张绪清快步走去,情绪有些微的激动。
张绪清满脸茫然地看着来人。
“你就是清吗?我是你父亲的爱人,我叫艾伯塔霍金。”艾伯塔霍金盯着张旭清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带着些口音但还算流利的中文向张绪清介绍自己,“你和你的父亲年轻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张绪清浑身一颤,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看着眼前的人说不出话来。
艾伯塔霍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像是找到了一个能和他分享的人般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非常惊讶,但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爱人,他一直放心不下你。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和你的母亲。我知道你肯定非常恨我当初带走了你的父亲,但是,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的英语说得非常棒,他在语言上很有天赋!我的中文就是他教的。”
他顿了顿,又开始说,因为激动,他不自觉地开始用起了英文:“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深深地爱上了他!我们陷入爱河无法自拔。后来我回国要处理公司的事情,我本来那时候就要带他一起走的,可是他不愿意,我本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再见面,可是没想到过了8年我才再次得到关于他的消息,那时候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艾伯塔霍金好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林浩瀚夫妇很自觉地退出了病房,病房里一瞬间的安静,然后他又开始说了起来,这次他冷静了很多,又换成了中文,语速也慢了很多,“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着他,我原以为他已经不再爱我而是爱上了别的女人,但是当我再见到他时,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过得并不快乐……”
“我爸爸,他还好吗?”张绪清沙哑着嗓子忍不住打断艾伯塔霍金的回忆。
艾伯塔霍金蓝色的眼睛是湿润的,他说:“他上个月去世了,他不断地吸烟,得了肺癌。”
张绪清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非常爱你。和我回M国后他一直闷闷不乐,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喜欢上了抽烟。他曾经想付给你母亲生活费,但是被你母亲拒绝了。当知道你母亲去世后,他很懊悔没有早点知道,他又尝试着给你打钱,你没有拒绝他,他很高兴,可是过不了多久连你也拒绝了他的补偿,他又开始闷闷不乐起来。当他听说你来M国留学时,他每天都会偷偷去学校看你,那段他很快乐的时光,几乎每天都有笑容,他为你感到骄傲,孩子。但是他一直不敢和你说话。他很关心你的生活和学习,总是以公司的名义资助你的研究。”
张绪清的心底升腾起一股无法言说的悲伤与酸痛化成泪珠滚落。
艾伯塔霍金伸手去擦他眼泪,“好孩子,你不要哭,你父亲他一直深爱着你。他去世前立下遗嘱,将他在洛杉矶的房子以及他所有的积蓄,还有在卡麦斯百分之七的股份转让给你。”
张绪清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听到艾伯塔霍金后面说的话。
他的爸爸,原来并没有真的抛弃他,可是他为什么不勇敢一点来和他相认呢?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怨恨与隔阂又算什么呢?
张旭清呜咽出声,他的父亲,直到死了才让他知道。
艾伯塔霍金擦着张旭清的泪水。
他慈爱地抚摸着张绪清还带着擦伤的脸庞说:“孩子,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像,你可要好好照顾好自己,你的父亲在天堂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要像你父亲那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这样,他痛苦,爱着他的人同样也痛苦。”
第五十章
艾伯塔霍金虽然看起来威严,对待张绪清却很是和蔼慈爱,因他没有子嗣,见到张绪清与爱人如此相似,只觉得莫名亲近。
无论再坚强的人,上了年纪也会变得脆弱,所爱之人比自己年轻却偏偏走得比自己早。往日要保持一贯的威严风度,心里的思念酸楚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流露一二,现在他见了张绪清,那强忍着的情感就像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像开了闸口的洪水喷涌而出。
张绪清听着艾伯塔霍金口中描述的父亲,几次有落泪的冲动。
往日的那些怨与恨哪还能找到一丝半毫的踪影。
艾伯塔霍金眼眶有些许湿润,却没有落下眼泪,他直起身子,拍了拍张绪清的手说:“我相信他在天堂等我,你也不要太伤心,要注意养伤,我下次再来看你。”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张绪清却伸手抓住了他。
“怎么了,孩子?”艾伯塔霍金转身问他。
张旭清看着他,说:“霍金先生,我能将父亲留给我的股份转让吗?”
艾伯塔霍金站直身体,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道:“能告诉我你这样想的原因吗?你继承了股份,就能获得公司的分红,这些钱可以够你一辈子衣食无忧,这也是你的父亲的初衷。”
“我,”张绪清垂下眼睫,“我的一个朋友,现在急需用钱。”
艾伯塔霍金叹了一口气,他一个过来人,自然知道这个朋友在张绪清心中的分量,“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这毕竟是你父亲的遗愿,可不要感情用事。你再多想想,问问你的朋友,最后再做决定,好吗?”
艾伯塔霍金离开后,那个矮胖的律师因为张绪清对遗产的继承有异议,无法敲定具体事宜,也只能暂时先离开。
这些年来,林浩瀚一直将张绪清当成亲人来对待,之前还在为张绪清能获得这样一笔意外的遗产而感到高兴,没想到一转身他就要将那最重要的股份转让,就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谁!
他沉着章脸在病房里绕圈,后来觉得不过瘾又跑到走廊上来回踱步,你说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这么,简直就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傻蛋师兄!
过了好一会儿,当他觉得自己不会像暴龙一样对着张绪清喷火时,他才踩着铿锵有力的步子站到张绪清面前。
“你真的想好要这么做了?!”
张绪清垂下头不敢看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呀?那宋凯究竟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把你迷成这个样子!他让你搬家你就搬家,他有了孩子你就帮他养孩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躺在这里说起来也是他的功劳?这些也都算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一笔多大的钱?你都要拿来倒贴那个暴发户?”
“浩瀚!”温婉霖觉得林浩瀚说得过火,纵使张绪清的行为让人难以理解,但是他也不应该这么说,有谁会喜欢自己心头上的人被别人这样数落呢?
她拉了拉丈夫,转身对张绪清说:“我也不赞同你这样做,宋凯即使对你再好,但有些事也是难以预料的,况且,这不是几千几万块钱的事就能解决的……”
“他要是真有本事,也不会弄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你要是真把钱砸他身上,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且不说,就怕这笔钱还会再赔进去!你的一番心意谁给你买单?”林浩瀚抢着温婉霖的话头道。
“浩瀚!会不会说话呢你?”温婉霖狠狠拧了林浩瀚一下,对张绪清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只是,你真的不能什么东西都奉献出去,自己也要有所保留啊。”
张绪清扭头看着窗外,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丝流云。也不知道两个人的话他听进去了多少,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我不想他坐牢,看他这样落魄我只觉得一颗心翻来覆去地难受,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他也许没你们想得那么好,可是他愿意毫无顾忌地全心全意待。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了。要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出了事,你们不也会相互扶持走下去吗?我们当初也承诺过一起过完这辈子的,我这么迟才遇到他……我舍不得他。”
宋凯捂着头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凌乱地放着法院的传票。
因为债务到期,银行和债务人也已经联名起诉了他。
形势恶化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锦绣的老总被重点监视,要被定罪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他现在几乎不能踏出A市半步。
原以为家是一个堡垒,他匆匆赶了回来,想要找到一点安全感,可少了温情的包容也不过时冷冰冰四面墙罢了。
他总是想张绪清,想呆在他身边,和他说说话,互相安慰安慰,却又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站在他身边,他若问起来他该怎么回答?他若开始钻牛角尖他又拿什么来去安慰他?
门铃声响起,他站起来去开了门,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时他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你就是宋凯?”公安局的专员站在门口问。
宋凯决然地点点头,事到临头,伸脖子也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
“我们想请你去一趟公安局,向你了解一下锦绣集团集资诈骗的案子,希望你能积极配合。”
宋凯看了看手机说,“走吧。”
他跟着他们出了门,总觉得另一扇门离他也不远了,这时他手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警察同志能让我接个电话先吗?”他问。
得到允许后,他接起了电话。
两个警察一直牢牢盯着宋凯,见他讲了五分来钟后竟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心中对他又是鄙夷又是同情。
其中一人上前把他拉起来,宋凯满脸鼻涕眼泪地还来不及擦,一次又一次的机缘与巧合,他只觉得张绪清是他前世救下的灵物,今生就是来报恩助他渡过难关的。
只要能把断裂的资金链连起来,他就能想办法保住他现在的一切,无论金钱还是自由,就是为了张绪清他也不能趴下。
他拿袖子擦了擦脸,虚浮着的脚步此时此刻才踏踏实实踩在地上。
从公安局出来,他立马打车到了医院。
一下车,他便迈开步子往张绪清的病房跑。
走廊里传来他咚咚的脚步声,张绪清扭头看着门外,他能听出这是宋凯的。
“阿清!”宋凯一把推开门,却又忽然变得踯躅起来,他走到张绪清床前,握住他的手,“阿清,今天的检查结果怎么样?有没有事。”
张绪清摇了摇头。
宋凯有些慌乱地放开张绪清的手,双手握拳压在膝盖上,努力克制着自己。
张绪清伸出左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宋凯。”
宋凯的手慢慢地松了开来。
“宋凯,我没事,真的。”张绪清说。
怎么会没事呢?就像林浩瀚说的,眼睛就是他的生命啊!分辨不出颜色,他的化学生涯将就此画上句号。
有些东西失去了还可以再得到,可是有些却是怎么也回不来了。
“阿清,你不要怕,我们请最好的医生来。”宋凯说,“国内的不成我们就去国外,你不要担心。”
张绪清没有说话。现在他的主治医师已经是国内最顶尖的了,十几个专家会诊也得不出个明确的结论,即使去了国外估计也是一样的结果。
“宋凯,你说我以后可以做什么?”张绪清喃喃道。
“以后还做化学家!你不要想这么多,先把伤养好才是正经事。”宋凯红着眼睛说。
唐启青坐在车子里,他难得的点起了一根烟。
车窗外夜色深沉,衬托着这城市更加璀璨繁华。
他就是这座繁华的城市,早已习惯了尾气和喧嚣,又怎么去觊觎那田园人家?
慢慢启动车子,他逐渐融入到那一片灯火深处。
第五十一章
唐启青给张绪清发来一条短信便离开了A市。
林浩瀚夫妇两人也不能逗留更多的时间,不久便也告辞离开。离开前,林浩瀚对张绪清又是一番耳提面命,甚至还狠狠威胁了宋凯一把。
“你不要只顾得挣钱,也多关心一下我师兄的工作,我觉得前阵子他在工作应该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一向是个闷葫芦,你不问他,有些事他能在肚子里烂上一辈子!”
林浩瀚的话让宋凯响起张绪清之前的反常,只恨自己没有多加留心。
林浩瀚一向话多,只觉得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倒出来埋汰宋凯,但是这次将该说的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了。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如果没了宋凯,张绪清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不知道张绪清和宋凯之间的感情究竟是爱多一些还是依靠多一些。但是,两个人,尤其是两个男人,能在这世上找到一个无怨无悔相知相守的人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亲近的人纷纷离开,病房里就只有宋凯一人陪着张绪清。
张绪清隔一会儿就要问问宋凯怎么不去处理他的事情。
宋凯看着有些恍惚的他说:“我才刚来啊,来陪陪你,过一会儿再走。”
张绪清点点头。
箫光带着宋冕来看张绪清。
“来,爸爸抱抱。”宋凯将孩子抱过来,拿自己的糙面皮去蹭孩子的嫩脸蛋,刺得小孩哇哇直叫:“爸爸扎人!”
宋冕要往张绪清身上扑,被宋凯一把抱住,“叔叔受伤了,碰到会疼的知道吗?”
宋冕看着张绪清头上绑着绷带的样子,说:“叔叔痛吗?”
张绪清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叔叔不痛。”
“叔叔你要快点好起来!我要回家看动画片,还要去买大狗狗!”
“嗯。”张绪清点头。
宋凯安安静静的什么话也没说,就这么看着一大一小进行着简单幼稚的对话。
箫光在站在一边看着,心中也很是感慨,不过既然能跨过来,那么一切都会好的是不是。他对宋凯使了个眼色,宋凯跟着他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