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并不回答。
朱翊又道:“昔日你父求我借黄泉玉时,便道你身患绝症,若不靠这玉石,活不过二十岁。可有此事?”
萧方嗤笑,将黄泉玉挂回腰间,转身欲要进屋。
朱翊在他身后道:“萧方,这黄泉玉乃是阴间之物,虽可凝练时光,却亦可要人性命!十五年使用已是大限。你可想过,它若玉碎,你焉能瓦全?!”
萧方顿了顿,最后用冷漠的声音道:“夜深天凉,王爷请回。”
第二十七章:梦寐袭来
萧方上楼推门进了沈灏所住的屋子,里面正好有人掀帘子出来。
那人样貌与沈灏有三两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两分傲然神态,整个人从上到下打扮得体,眼眸深沉,倒让人看不明白。
那人瞧见萧方,笑了:“哟,这不是三弟你那奴才么?”
萧方已经在下首躬身站定,听见此话便连忙作揖道:“小的萧方,给沈涛大公子请安。”
沈灏此时已经出来,站在沈涛身后,看着萧方,喜怒不明。
沈涛手里拿着把象牙骨的扇子,缓缓两步上前,悠悠然勾起萧方的下巴,叹息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萧方顺从的仰头,垂着眼帘,也不接话。
沈涛便径自说了下去:“记得三年前我在昆仑剑宗做客,毒尊便一人力挑昆仑剑宗,当时学艺不精,被你下了巨毒,差点废了一身武功。毒尊当时是怎么说来着?”
萧方一笑:“小的当时说,你若有本事,来日报仇便是。”
“是啊。”沈涛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一拍掌笑道,“那如今,你落得这般田地,我是不是该落井下石一番呢?”
萧方只是躬身垂首,亦不接话。
“三弟,这奴才,你便送给我了吧。”沈涛回首对沈灏道。
沈灏似乎出神许久,又过了一会儿才把视线从萧方的身上扯回来,对沈涛道:“大哥,你若想要,转送与你就是。只是弟弟现下周遭就这么一个使唤人,倒让我不方便起来。等从山西回来,任你处置如何?”
沈涛早料到沈灏绝不会轻易转手,念头一转,便笑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又扯了些家长里短,沈涛方才离开。这期间,萧方一直站在下首,并不多话,只是在茶水饮尽之时添上一杯。
直到沈涛走后,萧方才抬头,一脸委屈道:“主子,小的如此忠心耿耿,您竟然还要把小的送人。真寒煞人心也。”
沈灏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若不会说人话便不要说。‘之乎者也’以后少让我听见。”说完此话,转身就进了寝室。
萧方连忙尾追而上,小心讨好道:“我知道主子您其实是舍不得小人的。”
沈灏也不答话,只是转身上床欲要休息,萧方连忙半跪在侧,为主子脱鞋。沈灏静静的看着他,突然问:“你身上的毒离发作还有几日?”
“啊……算下来,预计还有十来日。”萧方答道。
沈灏点了点头:“那明日早晨便出发吧。这一路到山西,还远着呢。”
“是。”萧方正欲退下,却被沈灏一把搂住,按在床上,“主子?”
沈灏却没甚动作,只搂着他,低声道:“睡吧。”
年轻的盟主做了一个梦。这是一个他许久不曾做过的梦。
若不是今日遇见了沈涛,他也不会想起这个梦。
那时候他不过五岁,母亲乃是沈家下属地界的农户女子。
父亲沈玄龄坐于高堂之上,他与母亲跪拜叩首。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亦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兄弟姐妹。沈家枝繁叶茂,他的兄弟姐妹,亦不计其数。一个农户女子生的庶出么子,就算是认祖归宗,也掀不起任何波澜。
接着他便随着沈家所安排之课程,开始习字练武,每个月可在祭祀之时见一次父亲。
他们这些小孩,所学武术乃是青云剑法的入门招式,教习武师亦对他们管教不严,若有人使得好了,敷衍表扬,若有人使得差了,只睁眼闭眼——毕竟都是一帮沈家公子,难道还真的惩罚不成?
这些偏房孩子,逐渐大了,便被送往各地铺子经营学习,好的或许能自占一方,糟糕的再差也是个掌柜执事,实在难以收拾的,本家亦会接济照顾,总不能让沈家的孩子受了委屈。
生活比起普通百姓,那的确是好的不行。
只是沈灏并不满意。
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透明的人,甚至并不曾存在过。在梦里,没有人看得见他,他饿了累了、痛了怒了,都无人关心。他与每月祭祖的时候那百十个沈家血脉长着一般的面孔。
他在梦里大哭大闹,周围的人都是漠然路过,当他不曾存在。
他的父亲不记得有个孩子叫沈灏。
他的父亲亦不记得这个叫沈灏的孩子,长得哪般模样。
沈灏猛然从梦里惊醒,一把抓住身边的萧方,狠狠地掐着他的肩膀,压倒在床上,急促喘息。
萧方吃痛惊醒,待看清了沈灏的面孔,连忙将滑到之间的毒物收回,低声唤道:“主子?”
沈灏恶狠狠地盯着他,双目赤红,面目狰狞。
“主子……您梦寐了?”
沈灏浑身一颤,低声道:“把衣服脱了。”
“啊?”
“我要上你。”沈灏说。
第二十八章:融雪无声
萧方身中奇毒。
十日内若不能找到鬼寒梅,便有性命危险。
沈灏清晨洗漱之时出神想道。
因此此刻启程去山西,刻不容缓。若不能及时赶到,就算萧方是十恶不赦的毒尊,也难辞其咎。
他在萧方服侍下穿好衣衫,又命萧方准备些随行干粮,自己去沈家商铺留了信,若唐刻等人寻到也好有个线索。待诸多事宜准备完毕后,日头稍微有些高,便让萧方备了马车准备出发。
马车刚行至客栈门口,斜地里就窜出两骑人影,沈灏掀开帘子一看。
乃是其兄沈涛以及……
“那人乃是平南王朱翊。”萧方附在耳边对他说。
“弟弟慢走,我们一同去。”沈涛笑道。
“此去山西诸多艰险,我们还得在十日内抵达。一路辛苦,大哥还是请回吧。”
“你们是要去山西找鬼寒梅?”朱翊没看沈灏,只对着萧方问。
萧方一脸漠然,半晌后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王爷是问草民。啊呀,草民真是惶恐。可是去山西做什么,是主子的意思。您还是问我家主人来得稳妥。”
朱翊碰了个钉子,无奈转问沈灏:“盟主可是去山西寻鬼寒梅?”
“鬼寒梅只是附带,主要还是要去看看那凶案现场,早日捉得真凶,给武林一个交代。”沈灏此时心情亦有些不耐。
岂料朱翊一展扇子,在这料峭春风里扇着,笑道:“那盟主大人恐怕不必麻烦了。我担心你去了,反而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何?”
“因为,据我所知,那鬼寒梅,以及犯下这场凶案的人,已经不再山西境内。”朱翊道。
第二十九章:意穷千里
“那鬼寒梅,以及犯下这场凶案的人,已经不再山西境内。”
朱翊铿锵有力说完这句,自以为掷地有声,没料到沈灏主仆二人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不由得尴尬沮丧了一番。
“咳。”他咳嗽一声,摸摸鼻子道,“沈盟主若有兴趣,听小王讲讲。”
沈灏抱拳有礼道:“请。”
“……”朱翊心里暗骂这盟主无耻,最后碍于面子,遂装作平常姿态道,“这个人,若说起来,萧方可能有所耳闻。叫做琼三郎。”
“琼三郎?”沈灏琢磨了一下,“他姓琼?难到是巫琼一族的后人?”
“正是。他自称巫琼正统后裔,阴间之主。近些年总打着阴间的旗号,四处招摇。故而会有谣传说‘阴间可能是一个人’。”
“如何证明他是巫琼后裔?”
“天下只有巫琼血脉的人能找到阴间,也只有他们在找到阴间后,自由进出,而不沾染阴间之毒。”
沈灏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萧方,道:“那此人现在何处?”
“若料得没错,应在这秦岭山脉内,具体不知踪迹。”朱翊道,“那鬼寒梅,定在他手里。”
“王爷怎知道如此多?”
朱翊收了扇子,笑了起来:“实不相瞒,我受先帝之托,寻找一位遗落阴间之故人,因此追查多年。”
萧方听得此言,眼帘一颤,缓缓张开双目,神情复杂的看他。
“盟主,这下子,让我二人同行,岂非更好?”朱翊道。
马车缓慢前行,沈灏撩开帘子,冷声问驾车的萧方:“你今次没说老实话!”
萧方回神,回头笑道:“哎哟,主子,小的可以发誓,这琼三郎小的是真真的不知道啊。”
“你这张嘴里,真假没有准信。”沈灏道,“我不信竟然有你毒尊不知道的秘密。”
“小的是毒尊,不是天尊。不能通晓宇宙之事的。”萧方眉毛轻轻一垂,仿佛无限委屈,然后哀怨看着沈灏,“主子,小人身心都献给您了。您若不信,还真是寒煞人心哪。”
沈灏看着他这副厚颜无耻的表情,恨不得又给他一个耳光,冷哼一声,便放下帘子转身躺会榻上。
外面萧方甩了个鞭花,吁了马儿上了官道,方才开口说:“只是,我总觉得,这琼三郎之前定招呼过我们。”
沈灏在内榻之上思索片刻便懂了萧方的意思:“你是想说黑白鬼面,乃是琼三郎的部下?黑白鬼面下在水里那种毒亦是琼三郎从阴间带出来的?”
“主子真是天人智慧。”萧方笑着恭维。
片刻后听见车帘后传来一声冷哼。
“黑白鬼面能如此自由操纵胡蜂,我当时还奇怪。如今有了这琼三郎,倒简单了。那胡蜂怎能不被巫琼一族操纵?阴间之毒更是说的过去。再者,我料定这不明不白出现在咱们面前的马车,亦是琼三郎故意留下来的。”萧方继续说。
恐怕连何独舞,江小花二人也是被琼三郎掳走,才会至今未有消息。萧方心想,却并不说出来。若再糟糕一些,连唐刻他们恐怕也落入此人之手,那麻烦就大了。
这一行四人出了小镇,依旧往秦岭深处而去。
这样行走,路途险阻,人迹罕至。又因近夏,蚊虫颇多,车内沈灏尚且舒适,萧方却已经难受的不行。身上被咬了许多红肿。一路早就不耐烦,不停的牢骚。
“怎么还没到?”
“穷三郎是不是很穷。”
诸如此类种种怨言,烦的沈灏都有些承受不住。
“你不是懂得岐黄之术么?不会给自己弄点防蚊虫的东西?”沈灏道。
萧方一脸哀怨的看他:“主子都没防蚊虫,小人怎么敢这么做。”
“……”沈灏久久无语,最后道:“那你纯粹是活该。”
如此复行两日已入秦岭深处,马车已经无法前行,几人弃车而行,沿山路上。一路上全靠朱翊时不时收到的信鸽线报缓慢前行。
一日,小雨,距离几人进山已经有七日,朱翊照旧拆了不知道从何处飞来的信鸽上的资料,拍掌道:“找到了!”
几人凑过去一看,字条上写着:“秦岭西,女娲山,叠云顶。”
叠云顶?
“哪里是叠云顶?”萧方问。
“这倒是个麻烦的事情。”朱翊叹气,“要是现在有个导向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一阵音乐
明明荒无人烟,却隐隐能听得一丝飘渺的笛声传来。
“盟主?”朱翊转而望向沈灏。
沈灏点了点头:“说凑巧就凑巧,事出蹊跷必有诈。萧方,你随我去探一探路。”
萧方应了一声。
遂留了朱翊与沈涛两人在原地。
沈灏与萧方二人飞身上山,随着那丝竹之声寻源而上,不到一刻,便在山间一处破庙前寻得两人。
这两个人长的奇怪。
一人身材高大,比寻常人两个高矮,头戴铁盔,面目在铁盔下遮挡大半,看不清楚,乍一看倒似个铁头怪。他手里却突兀拿着柄笛子吹。那遥远的丝竹之声,正是此人吹出。
另一人坐在破庙前的台阶上打盹,整个人又瘦又高,脸颊瘦的深深凹陷,一脸蜡色,嘴唇菲薄。身着一件极厚的水貂皮衣,在这初夏的季节里显得十分突兀。
那铁头怪见盟主毒尊出现,便停了笛声,弯腰在打盹的瘦子耳边道:“主人,他们来了。”
那瘦子睡眠极浅,眼睑一颤,缓缓睁开。瘦子有一双与他的枯瘦如柴的身形极其不配的眼睛,锐利漆黑,仿佛从夜空划过的流星。铁头怪将他扶起的时候,他就用这样明亮的眼睛盯着萧方。
接着他呼了一口气。
竟然在这温暖湿润的山间,呼出一口极冷的雾气。
萧方在三丈外看着,仿佛周身都被冻僵。
第三十章:惊虹一剑
“此人来头不小,主子您可小心了。”萧方在盟主身后道。
语气是从未曾有过的严肃,让沈灏亦忍不住差异的多看了他两眼。
此时对面穿着貂皮大衣的瘦子已经颤巍巍的开口,声音有气无力,仿佛许久不曾吃过饭食一般,只是那声音虽然虚弱,却恰好可以传入二人的耳朵里。
“铁头,面前何人?”瘦子问。
“公子,乃是毒尊和武林盟主。”那铁头怪声音沙哑,却一语道破两人身份。
“这可是奇怪了。”瘦子有气无力道,“天下第一恶人与天下第一侠士,倒走到了一起。这是唱的哪出戏。”
萧方顺顺袖子,笑吟吟上前躬身作揖,变戏法似从袖里拿出一封名帖,道:“小人乃是沈盟主家仆,特携盟主拜帖,求见琼三郎。”
那瘦子又咳嗽两声,用微弱的声音道:“琼三郎?”
“是。”
那瘦子笑了一下道:“无论你是要去见谁。都得先过我这一关。先与铁头切磋一番如何?铁头。”
铁头已上前两步:“请教。”
萧方不想这世上还有人自说自话的本领比他更盛,简直瞠目结舌,苦笑道:“既然如此,待我请示主人后再来求拜。”
转身走了几十步回到沈灏身边。
沈灏正微皱眉:“你何处寻来盟主名帖。”
萧方笑道:“小人袖里可藏百余种毒物,又怎藏不下一封名帖。哎,若主子您让小人换回以前的宽袖深服,怕是连活人都藏的进去。”
这话已经说的过分,再多两句怕是就要说到“偷人”,沈灏懒得跟他胡扯,道:“你要去跟那铁头怪一拼?”
“是。”
“我看他二位并不似琼三郎部下。”
“确实不像。”萧方笑笑,“虽然不是,也应知道什么我们不了解的内幕。况且此二人在秦岭深处恭候主子,必定是抱了什么不一般的目的。最重要的是……遇见武学高手,便忍不住手痒要揍上一次。”
遇上武学高手便要讨教切磋,但凡是个习武之人都有此喜好。只是遇见高手就要揍上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