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个你。
郁放在摇摇晃晃中想,一个人在郊外住久了,免不了有些寂寞。他和靳朗无数次地在楼梯间相遇,却从来没有想去认识对方或者聊一聊。如果没有赵小猫,大概根本不会有这个契机吧。
假如这情景出现小说里,他一定会无比煽情地感叹,啊,这就是命运。
赵英宁的登场充满了戏剧性,对于晕血的郁放,他的出现不外乎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上一颗原子弹。
事后,男孩解释说是和同学约好了三点去郊外看狮子座流星雨。结果碰上不可推的饭局,被灌多了酒,眼看就快要到点,骑着自行车狂飚,半路链条却不幸断了,只好酒意朦胧地去附近的小区向住户求助,最为倒霉的是还没摸到门就摔晕了。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典型的“点儿背到家、衰神上身”
原来,罪魁祸首是流星雨。
有首烂大街的偶像歌是怎么唱来着?
“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让你的泪落在我肩膀”
流星雨,可真够浪漫的,却是离郁放太远的东西,尽管它可能真的非常绚烂或者浪漫,但如今的郁放,早已过了为了记录一场惊艳而彻夜不眠激动的年纪。
不过,事实的现状是,郁大作家常常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或者埋头写稿、或者只是边喝啤酒边望着窗外的东方泛白,压根也想不到,这天要下的是红雨、黑雨、或者流星雨。
至于捡到赵小猫的那晚,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流星雨,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大概又是一次百年难遇吧,看赵英宁为此捶胸顿足的悔恨表情便知道了。
高二夏天时候,郁放还记得很清楚,报纸上预报了一场流星雨,似乎也是狮子座,新闻上说,狮子座午夜时分从东方地平线升起,可以开始观测,天亮前辐射点较高,观测条件最好。
对于成日沉浸在紧张枯燥的学习考试中的学生们,迎接流星雨的到来,无异于是在等待一场狂欢的到来。那一晚,寝室里没有人睡觉,大家都早早地在天台上占好了位置,天文社的人甚至带上了专业的望远镜。校园里沸腾得就像在过节。
只有郁放一个人躲进洗手间,慢慢地抽完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和第一包烟。没有被呛住,也没有咳嗽,而是很镇定地把它们一根一根点燃抽完,仿佛一个老烟枪,蜷缩着,仰头吐圈圈,狭小的空间里缓缓升起了淡蓝色的烟雾,墙外传来同学们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尖叫。人声鼎沸,真的仿佛在过节。
由于学文科就是要死记硬背,他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课本上说,所谓流星雨,即是在地球与彗星轨道相交时,这些尘粒与地球大气层发生摩擦。
燃烧的落焰。
不是没有期待的,那个人说,狮子座流星雨迸发时常见特别明亮的火流星,这些流星在夜空中拖着长长的尾迹,非常璀璨壮观。
只可惜,这场壮观,郁放并没有看到。
想着,想着,慢慢发起呆来,思维变得有些混沌。
很快地,公车进入闹市区,到站了,强烈的刹车声刺激着鼓膜,郁放由于惯性被狠狠撞到前排的椅背上,浆糊般的头脑立时清醒。转过身,靳朗半伸在空中的手无奈地放下,他冲他笑笑,
“睡着了?”
“没这么夸张吧,下次你可要抓牢我哦,我这人特爱发呆的。”
“当然。”
郁放眼尖地发现,这家伙居然用手捂住嘴,偷偷地笑。这个样子的他,看起来特别年轻。
两个人都在邮局前下了车,用力跺跺脚,好冷。
靳朗用力揉搓双手,只觉得体温这才慢慢回到身体各处,家乡的冬天其实比这里还要冷上数倍,一到这个时候,到处都没有暖气,因此,每个人在冬天都穿得像大灰熊,鼓鼓囊囊,十分臃肿。
“哎,想什么呢,眼睛都直了。”郁放的手在眼前挥了挥。
“想起曾经收到过一条有趣的短消息,最后一句:冷是小排骨,被扔进沸水失去了知觉。我就是那块小排骨。”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跟自己说这么长的句子吧,郁放一怔,居然还挺诗意的。
“这个可以用到小说里啊,我现在想到排骨只会想要吃。”
气温一低,人对周遭事物的忍耐和宽容度渐渐下降到了零度以下,要么是长时间的缄默不言语,要么就是一开口的出言不逊。可是,只有这个家伙是特殊的,他的不温不火让人怎么也发不起脾气。
“要不要我等你一起回去,交了费我就去那儿消磨一下时间。”
郁放指了指不远处的图书城。
“我去端云面试,不知道要多久。”
“没事,离得很近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不麻烦么?”
“啰嗦,我等你啊!”
直到踏进面试的公司写字楼的电梯,靳朗的眼前依然浮现着郁放不断挥动的手臂,一阵狂风把他的帽子掀掉了,他追着帽子跑过去,伴随着低低的咒骂,那一句,“我等你”真的是格外动听。
这份工作和以前一样,不外乎是给写字楼做保安而已,端云大厦位于城市西区的中央地带,36层,前三层是超市大卖场,中间被大大小小的公司、私人会所、律师事务所租用,顶层则是高档住宅。
这儿基本上是中产阶级出入的地方。如果可以在这里工作,即便只是做个小小的保安,也是很幸运的。靳朗并不贪心,他不奢望能跻身到那些人的行列,只是想在这个城市拥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如此而已。
负责人一如既往拿着他的简历挑三拣四。刚开始准备问问题,突然推门进来一个非常高挑年轻人,西装笔挺,他有一张清秀的面孔,无框眼镜,很明显和之前面试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面试官立刻站起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容。
“啊,徐先生,您有什么事情么?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嘛。”
房间的布置有些暗,他从一片阴影里走过来,没有笑容,故作客气的笑容都没有。他没有问他任何问题,靳朗不由地被他弄得有些紧张。预想中的刁难问题一个都没有,他只是斜睨着眼神迅速打量着自己,没有说话,冰冷的目光。大概不是将面试他的人吧。
“我打了三遍电话怎么都没有人上来?”
“啊。真是不好意思。您有什么事情?”
变色龙似的表情,嘴角都快要裂到耳边了只怕,典型的奴才相,靳朗皱皱眉,估计这次又没戏。那么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请问,我可以走了么?”
“新来的保洁?”
年轻男人的目光再次焦聚到他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的目光。
“他是来面试的。”
“那正好,你跟我去楼上把外面招牌里的灯管换一换。”
冷冷地,坚决地,不容反驳的命令口气。
“啊?”
靳朗的思维还有些转不过来,只好跟着对方上了20层,当他爬出窗外利落地给“楚鸣律师行”的灯箱里换上新的灯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不定已经得到了这份工作。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恍惚,这就算面试过关了么?
高傲的年轻男人没有再次露面。负责人则告诉他托徐先生的福,让他明天过来上班。
“他是律师么?”道了谢,靳朗还是忍不住好奇心。
“他是楚律师的秘书,这个大厦楚律师业占有股份啊。徐先生年纪轻轻就跟在楚律师身边学习,将来无可限量啊。”
是么,看样子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却很明显的是活在自己世界之外的人,怪不得一个是天上,一个在地下。
好吧,不管怎么样,托他的福,终于找到工作了。
今晚干脆请郁放好好吃一顿!
走出大楼,突然天色变暗,狂风大作,大颗的雨水砸在地面上。
几秒钟的功夫大雨滂沱,北风呼啸,靳朗快速地跑过解放大道的天桥,马路两边遍植着高大的梧桐木,掌状树叶或青碧或锈红,随风蔌蔌落下,铺满了黝黑的柏油路面。树枝被风刮得拥挤在一边。这个城市的冬天没有雪,只有雨。
任何一个在大风里行走的人,都会有窒息的逼迫感。那种直接而不可违逆的感觉,如同本能。亦会让人感觉渺小和脱离。
靳朗抹了一把脸,水珠打在脸上,生疼。
郁放在书城的门口冲着他使劲儿招手,雨水迷蒙了眼睛,到处都是撑开的雨伞和拥挤的人群。喇叭的叫嚣和雨水的倾泻声交织成一片。好不容易跑到马路另一边,头发全都淋湿了,好冷,郁放把一样东西塞到靳朗怀里,一股热流,低头,是一罐热奶茶,打开来,温暖的感觉从喉头直抵心脏。雨水拍打地面的声音很大,白昼瞬间变成黑夜,耀亮的闪电,伴随着隆隆的雷声,
“面试怎么样?”
“明天上班。”
“不错嘛!”
“请你吃饭?”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想吃什么?”
“今天好像是冬至吧。我要吃饺子!”
“你是北方人?”
靳朗凝视着雨中郁放的笑脸,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来,忽然有想帮他理一理的冲动。
“半南半北吧。”
郁放含糊地回答,空了的奶茶锡罐被准确地投入垃圾桶,一声咚的闷响。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馆子,走吧。”
“走吧。”
靳朗透过城市的车水马龙远远望着马路对面的端云大厦。眨眼间都已经到冬至,光阴流逝得太快,不知不觉,已经慢慢的适应了昼短夜长和渐渐拉大的温差,冬天又一次降落在这个半球。很多东西变了,而很多东西没有变。
第七章:三角
临近年末,气温持续下降,连续好几天,郁放都写不出东西,眼看就要到截稿的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纷繁画面,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思维仿佛枯竭了似的,面对Word大片空白的文档窗口,总觉得手指有些痉挛和生涩,无法组织语言,亦无法同以往一样,很流畅地敲打出漂亮的句子。这种状态,类似患了失语症的人,心里堵着很多话却说不出来。
又是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定定地盯着显示器已经两个小时。直到头晕目眩的极限,会下意识地偏头去看窗外的天空,晴天时天空总是呈现一种很特别的宝石蓝,云彩宛如撕成小块的棉花糖,一缕一缕在头顶飞掠而过。
上星期的周一是冬至,靳朗终于找到了工作,请客吃了一顿饺子,北方风味。那天下了好大的雨,这个城市的冬天一向只有雨没有雪,呼啸的狂风刮断了道行树的枝桠,倾斜的急雨迎面浇在脸上,把穿着单薄的郁放冻得直哆嗦,估计靳朗也好不了多少。
现在回想起来,两个大男人在大雨中抱头鼠窜的样子一定滑稽无比。
最近开始构思一篇长篇小说,还没有定下名字,花了三四个小时反反复复修改故事的开头,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文档里依然还只存着一个开头。
阴森狭长的隧道里,那些追逐,它们在郁放的记忆深处。他一直害怕这样深刻的描写,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十几万字来描绘一部三个夜晚连续的梦。
晃动鼠标点击,打开窗口浏览赵英宁的博客,他特意交代郁放一定要去踩踩。很普通的大三男生的博客,朴素的蓝色背景,没有想象中的花哨。日历上流星雨的第三天是最后的更新,提到了靳朗和自己,他的标题很有诱惑力写着“流星雨的夜晚,遭遇两个极品男人”。
很多损友在下面留言:
切,吹牛吧你。
无图无真相啊!
还有人问,究竟是怎样的帅男人才能称之为极品呢?
博主答曰,一个像秋天,一个像冬天。
郁放突然很好奇,自己和靳朗,在赵小猫的眼睛里,究竟谁是秋天,谁又是冬天呢。
想着想着,又开始迷迷瞪瞪的犯困,原因不明的,最近白天的睡眠开始多了起来,连续发呆五分钟,就会不由自主地睡过去,随后在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乱七八糟做一堆梦,仿佛进入冬眠状态的冷血动物。正在打算就此躺下的郁大作家,突然被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拉回了现实。
“Hello,小放?”
赵英宁软软的声音飘过来,在此刻听来却极为刺耳,特别是这声“小放”,肉麻兮兮歪歪腻腻的调子,叫得郁放鸡皮疙瘩满身、隔夜饭都快吐出来。
“不要喊得这么恶心,干嘛?你知不知道扰人睡眠是一等重罪!”
早知道就关机了,哎。郁放在心中哀叹。万分不耐烦地站起来,喉间一阵干渴,水杯空空,只好歪着脸,用下巴和肩膀夹住手机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拜托,为什么我什么时候给您打电话您都在睡觉?请问您何时不睡觉?”
赵英宁有点委屈,音调越发故意低得楚楚可怜,郁放几乎可以想象,电话那端的男孩皱起的倒八字眉。
“你凌晨三点钟打来我绝对醒着!”
“靠!那时候我在睡觉啊。”
“这就不怪我了。”
郁放说完,仰脖灌下一大杯水,冰凉的液体刺激着喉咙,头脑也清醒多了。
其实和赵英宁瞎侃满惬意的,全然不用考虑什么,如果把他们的交谈记录下来,绝对可以称作无厘头之典范。在这个男孩面前,郁放很乐意展示自己刻薄与尖酸并重的语言艺术,而赵英宁呢,很显然也乐得接受。这是的确一个有趣的现象。人和人之间,果然是有波长合不合这一说的。
“喂,今天靳大哥在不在?”
“靳大哥?你还特殊对待呢,叫我叫得那么恶心,叫他就叫得那么恭敬。”
那次意外醒来的第二天,迷蒙之中,赵英宁就向郁放以行动坦承了自己特殊的性取向,吓得郁放差点大叫非礼。
一般来说,郁放这个人绝对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典型。因此,对于他人,只要不涉及到自己的切身利益,即使是再离经叛道的行为,他也是相当有宽容精神的,不过,就算你赵英宁是GAY吧,就算你看上了靳朗了吧,至于这么骚包么?至于这么显摆么?
郁放瘪着嘴暗暗在心头腹诽不已。
“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哦,我就不是拉?你睡我的沙发白睡一晚上拉?”
“你怎么那么小气,他在不在嘛?”
“不在,上班去了。”
“那你去接他下班啊。”
“凭什么?”
“我要请客啊。”
“请谁?”
“当然是请靳大哥,不过也少不了小放你嘛。”
“很高兴你终于良心发现,但是也得分清主次。到底是请谁?”
“好嘛,主要是请您,顺便请靳大哥。”
话筒对面男孩的声音越发得谦卑,故意放低姿态,毕竟是在求人嘛。
“在哪?”
“在我学校旁边的重庆火锅店。我还有两节课,拜罗,晚上六点别忘记了。不见不散!”
“好了知道了。”
“小放你真好!我挂了哦。记得去接靳大哥。抱一个!”
“等等!”
“什么?”
正准备切断通话键的赵英宁有些疑惑,一阵不大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是不是所有的同志都像你一样娘娘腔?”
“去死啊!!!!”
一直到走出小区,郁放依然用手掌揉着耳廓,死小子,最后那个尖叫几乎要把耳膜刺穿,直逼人类的听觉底限。下次不能在电话里逗他了,否则不知道哪天,会被臭小子的魔音穿耳给喊聋了也说不定。
不知道为什么就老实答应了赵英宁去接靳朗下班的要求,自然而然地。郁放搁下手机后便立刻关上了一个字也有没敲出的电脑,迅速穿好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习惯性地在柜子里翻找围巾,翻了半天才想起那条围巾早就遗失,根本来不及感伤,一丝小兴奋的情绪宛如一只小火把在心头燃烧,把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