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要跳怎么还不跳!耽误老子做生意啊!”
警员拿着大喇叭正耐心规劝着准备自杀的那个人,一字一句却迅速湮没在刺耳的车鸣及喧嚣的人声里。
靳朗奋力挤出人堆,十字路口,无数的人流涌向酒店的街边争抢着要看一个人奔赴死亡,人声嘈杂,甚至有人故意响亮地吹着口哨,大声嚷嚷。
“你倒是跳啊!想死就快跳啊!”
靳朗没有再转身观望,雨水狠狠击打上伞面,真是个疯狂而残酷的世界。
大雨喧嚣的城市仿佛一只被抽成真空的铁皮罐,人群宛如一颗颗内心干瘪的花生。贫血的花生们在其中驾轻就熟地获取和失去,私欲重重,了无生趣。太多人压抑,更多人痛苦不堪,所以他们想用各式各样的方式来处理迷失的自己。
靳朗擎着伞走到垃圾桶前,在奶茶锡罐落入其中轻响的同时,他听到一声更为沉闷的巨响和无数人的尖叫。这是他第二次直面死亡。
砰!
不知道那个人在纵身的最后一瞬间,想了些什么。也许后悔了,但地心引力不会允许他后悔。
靳朗握紧了伞柄,小笼汤包的纸袋还揣在怀里。但这一点点的温暖,却抵不过迅速蔓延全身的冰凉。
第十一章:流感
十二月刚刚到来,郁放就被一场流感击倒,天气越发的潮湿阴冷,一直没有食欲,成天在床上躺着,蜷缩着脊背感觉整个身体都快要发霉。鼻涕流个不止,抱着纸巾盒把自己深深裹进被子里,扔得床下四周到处都是一团团擤过鼻涕的卫生纸。
郁放猜自己此刻的形象大概活像个红鼻子小丑。冰箱里的食物储备已经告罄,却没有半丝力气起床去超市。
该死的,为什么世界上有截稿日这个东西?
郁放恨恨地诅咒着,这样下去眼看专栏又极可能有开天窗的危险了,再不交稿估计编辑连弄死他的心都会有了吧。
想到这里,他只得哆哆嗦嗦坐起来,勉强把笔记本支在膝间,面对一大片空白文档,只能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敲上去,整个上午气喘吁吁地完成不到两千字,只觉得两眼睛发花,头晕目眩,手指冰凉,天花板似乎也在旋转。
第一千零一百次埋怨为什么要走写字这条路,第一万零一千次懊恼为什么自己的行文速度慢得似老牛拉车。
把光标拉上去再重读一遍,
“我靠!什么垃圾!”
错别字一堆,前言不搭后语,花了八百字堆砌一家咖啡馆的陈设和布置,七百字以内,男女主人公居然还没有相遇,他奶奶个熊,见鬼到家了!
“阿嚏!”
又是一个喷嚏,郁放擦了擦鼻子,又是一连串的清鼻涕,这狗日的冬天。
郁放打摆子一样地,反反复复把这一千字看了又看,穿梭在写者与看客之间。他忍不住挑剔自己,生病导致智商的极度降低。
什么时候居然改变了文风向那些甜腻腻的粉红青春派靠拢了?天知道他这一篇小说打一开始的构思可是标准的寒气森然的鬼故事好不好?
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地细细阅读,极度不满一怒之下点了Ctrl+A,最终却还是舍不得Delete。好吧,就这样吧。
喉咙一阵干渴,突然好想抽烟,可是香烟哪有呢?郁放集中精神顺手再敲了三百字,便筋疲力竭地躺倒在床铺上。
码字确实是最卑贱的营生。尽管一直以来郁放都认为文字过不是捏在手中任其搓圆揉扁的橡皮泥,一切尽在掌握,但在这个被流感病毒肆虐的早晨,他突然没有了这份自信。
有人说,在文字里妄图救赎,实则会跌入更深的陷阱。
越书写,越绝望,你有多少书写,就有多少绝望。
他想他自己怎么也不会绝望吧,置身事外编故事混口饭吃罢了,作者是作者,故事也只是故事而已……
狂风把窗户震得猎猎作响,笃笃的敲门声轻轻响起,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各位突兀。
“小放,你在不在家啊?”
是赵英宁的声音,年轻男孩那种特有的,清越的嗓音,什么时候听起来都仿佛一连串跳跃的音符,
“敲什么敲,门没锁!阿,嚏!阿嚏!阿嚏……”
郁放顺手关上笔记本,搁上床头柜。刚刚躺回枕头,一连串的喷嚏毫无征兆地爆发,满脸都是鼻涕和口水。总之,当赵英宁走进卧室,入目所见的,便是郁大作家这狼狈不堪的一幕。
“看来你真的病得不轻啊!”
“嗯,你来干嘛?”
郁放抓起一大把纸巾狠狠地擦去满脸的口水鼻涕,瓮声瓮气地反问。这么冷的天,男孩的到来得很是蹊跷。
“我是来探病来的。没事吧?瞧你这满地洒的,天啊!”
赵英宁望着满地的白色纸团,椅背上搭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袜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天!一个人真能有这么多鼻涕么?你这儿绝对像极了硝烟过后的战场!”
“我说,你是来看病的吧,不是来耍贫嘴的吧?”
郁放躺回被子里,为男孩这个形象的比喻愤愤不已。
“啊,Sorry,Sorry!我的确是受某人所托来探病的。知道小放你感冒起不了床,所以我这不就来了么?”
“谁这么好心?”
听赵英宁难得好脾气地跟自己解释,郁放心里一动,
“还有谁啊?除了朗哥。”
“哦。”
切,还朗哥,叫得真亲热。
“喂!你哪不舒服?”
“你别跟我说话,我头疼。”
郁放有气无力地说罢,就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一副疲倦得不想再开口的样子,赵英宁走到床边坐下,使劲儿推了推在被窝里蜷缩得像只卧蚕的病号,
“你看,我跟你买什么来啦?”
“什么啊?”
“呵呵,朗哥说是你爱吃的!”
还没等睁眼,鼻端便飘来一阵浓郁勾人的食物香味,那香味和数天之前把自己从饥肠辘辘的睡梦中叫醒的味道一样,仿佛长了手脚,从鼻孔钻入,一直钻到胃底,撒开五指轻轻挠着,勾引着食欲。张开眼睛,北风吹得半开的窗户,一小片窗帘在风里招摇,午后的阳光下,是男人淡淡的笑靥。
“饿不饿?”
“我……”
当时的自己说了些什么来着?记忆有些模糊,最清楚的,是那小笼汤包的鲜肉馅,轻轻咬一口,满嘴的汁液。
“喂喂喂!郁小放!你给我回神,发什么呆呢?”
“啊?没想什么!”
郁放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从赵英宁手里抓过纸袋,拿起一只就往嘴里扔,却被烫得直吐舌头。
“咝……”
“你小心点儿,烫啊!算了,我给你倒杯水去,真是饿死鬼附身。”
赵英宁说完就转身就去了厨房,郁放也顾不得烫嘴,一只接一只囫囵吞到肚子里,胃底有了食物,身体开始慢慢回暖,说话也渐渐有了气力,
“他什么时候给你打的电话?”
“你家怎么一点热水的都没有啊!你是怎么过的啊!我给你烧点儿。”
赵英宁的抱怨声隔着墙传过来,接着是乒乓乓乓一阵乱响,
“我说,你别把我的厨房烧了。喂,他是什么时候打电话给你的?”
郁放支起身体,大声冲厨房嚷嚷,不知道又摔了什么,听这架势,估计又是一典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少爷。
“哟!您这么快就精神了。声如洪钟啊。肩膀都露出来了,快给我躺下!”
赵英宁把电水壶插好插头,返回卧室,见郁放坐了起来,大片被子滑下肩膀,露出皱皱巴巴的睡衣。男人微微瑟缩着,脸色蜡黄。
“靳朗,他没说什么吧。”
郁放破天荒没有反驳半句,反而听话地立刻躺下,顺从地把被子拉到鼻子下,只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盯着男孩,孩子似的。
“我早上还没醒他就打电话过来,说你在家病得不轻,让我去沈记给你买汤包。不行的话,带你去看病。”
“真的啊?”
“不是真的还能是我编的,别说这朗哥啊,还真是标准新好男人呢!”
眼见男孩眼睛里又开始冒出某种粉红色泡泡,郁放敢忙打断他,
“还没死心呢?”
“怎么会,你想啊,靳朗哥个子高,屁股翘,脸长得又美型,加上性格温柔,现在又是单身,我有什么理由不动心?”
确实,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哪一个人不会因此而动心呢?
郁放的眼前浮现出靳朗在阳光下浅浅的微笑。他床单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还有枕畔的蜂花护发素的清香,嘴里残留着美味小笼汤包的余味。
“你还真是单纯得没心没肺。”
“呸!没心没肺?说你自己呢?我这叫一往情深!”
郁放正待回嘴,厨房里水已经沸腾的哨声响起,赵英宁旋即站起身,
“水开了,我给你到杯热牛奶!”
“去吧,去吧!多加点儿糖!”
郁放冲他摆摆手,男孩笑着连连应着,他走到卧室门口停了下来,背对着郁放,突然开口,声音变得有几分低沉冷酷。
“我警告你,你可别跟我抢人哦!”
“什么?”
尖锐的哨声盖住了男孩的低语,郁放听得并不真切,
“不要加糖是吧,好嘞!”
“我靠!”
郁放懒懒小声骂了一句,不知道这家伙究竟是来探病的还是来折腾人的。
把手心抚上额头,有点烫,微微的低烧。
精神开始恍惚,待赵英宁返回,一杯淡牛奶下肚,眼前的房间恍如水中的倒影开始摇晃不停。风似乎停了,淡淡的冬日阳光从玻璃外照进来。他还惦记着那篇没有完成的小说,应该怎么继续下去呢?
随后的几个小时,郁放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他又开始做梦,和以往一样,一式一样的噩梦。
从冰凉的浴缸里惊醒,被鲜血染成粉红色的冰凉的水,破碎的伤口,衣服湿湿的贴在身上,窗外正在落雨。很大,伴随着闪电。墙上的树影狰狞得恐怖,仿佛倒吊的人,在风里左右摇摆。
远处传来廖茫的钢琴声。
哆哆唆唆,啦啦唆,发发咪咪,来来哆,唆唆发发,咪咪来……
单手在冰凉的瓷砖壁上打着节拍,依然是那12个变奏不断循环往复。
有人在耳边重复着,
生日快乐,17岁生日快乐。
钢琴声里夹杂着礼炮和焰火的味道,外面不是正在下雨么?
郁放深深叹息,他知道这是在梦境里,所以并不恐惧。
“小放,这位是徐师兄。”
“你好,我是徐倏影。”
“疏影横斜水清浅?”
“放哥啊,目标南大中文系的大才子郁放同志,你就别跟咱们拽文了。”
“我是'流云掠尘成倏影'的倏影。”
“你好。”
“你好。”
看似单薄纤细的白皙手掌,居然那么有力,握得自己掌心发麻。
手腕上伤口狰狞,疼痛的感觉在寒冷中渐渐麻痹。
郁放猛然间醒过来,满头大汗,转过头,是赵英宁漂亮的侧面剪影,他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百无聊奈地玩着梭哈。播放器里的《小星星变奏曲》欢快地响着,叮叮咚咚宛如雨滴。
“臭小子,你又乱动我东西!”
“没拉,我就是玩玩游戏。”
“哼!”
郁放想撑着床板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力气都使不出来。只得颓然躺了回去。
“做噩梦了?”
“嗯。我梦到自己割腕自杀了。”
“哈?割腕太不符合你的风格了吧。”
赵英宁关掉游戏的窗口,把音乐声调得小一点,他转过身来面对郁放,促狭的笑容非常俏皮。
“我是什么风格?”
郁放艰难地翻过身面对着男孩,有些好奇他的想法。
“嗯,你吧,估计会自杀得壮烈点儿,比如大白天从三十几层往下跳,或者上悬崖奔向大海的怀抱,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甚至卧轨也不是不可能。”
“滚,我还想给自己留个全尸呢。”
“哈哈,是啊。郁小放,说实话你和自杀这个词很不搭调。”
“确实,我比较倾向于你拿钱砸死我。”
“真没追求!”
“这才叫有追求好吧。”
男孩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妩媚,略微上翘的嘴角,即使是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有一副戏谑的神情。
但接下来从那张薄唇里说出的句子,却和这妩媚的微笑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了,我们圈里最近有个小子跳楼了。”
和陈述今晚在哪吃饭并无两样的平淡语调。
“哦?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傍上个青年才俊,不过那家伙是个鬼畜且擅长翻脸无情。”
“哦。然后呢?”
郁放的语调淡淡的,反正事不关已,无外是我爱你,你不爱我的勾当,他看得不多,也写得多了。异性恋如是,同性恋大概也如是。
“哦什么哦。你有没同情心啊!”
“嗯,后来就跳楼自杀了?”
“似乎是因为被甩了吧。谁知道呢,只知道他摔下去的时候,砸坏了一辆摩托车,脑浆洒了半条街。”
“夸张!”
“真的,我同学刚好看见了,他告诉我的。”
“又是你们'圈'里的?”
“嗯,什么叫'圈'啊?你养猪呢?听说就在朗哥工作的大厦附近。”
“啊,那等他回来可要好好八卦一下。”
赵宁英勾起嘴角,不置可否。
郁放坐起来喝了口水,没有再说话,两个人沉默着,除了清脆的音乐。
这一秒,他们同时在心底唏嘘叹息,好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下午三点的阳光一寸寸被流动的阴翳遮蔽,又开始起风,震得窗户响个不停。
“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玩意呢?”
赵英宁沉吟了良久,终于开腔,带点迟疑不太肯定的犹豫。
“所谓爱情,其实只是被那些假道学家们提上裤子之后,宣扬的五讲四美中被粉饰的过分神圣和美好的虚无,蒙骗了白痴弱智的数代才子佳人前赴后继,用无畏的青春书写追逐精神思想的乌托邦!”
“绕口令呢?谁说的啊?”
男孩被郁放一连串的长篇大论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同事。精辟吧?”
郁放吐了吐舌头,话说多了,又开始精神不济,事实上所谓的爱情理论,不过是在网络的BBS上瞥见的个性QQ签名,背下来准备找机会复制粘贴到自己的小说里。
“你同事太牛掰了。他是干嘛的?哎,你还有同事?”
赵英宁很是疑惑,貌似这家伙就从来都没透露过自己是干嘛的吧。
“他是个诗人。”
“靠,你就掰吧。”
……
两个人一个坐一个躺扯东拉西地聊了好久,直到郁放再也支撑不住糊涂地睡去,看来牛奶里的感冒药效果超好。靳朗说这家伙不怎么爱吃药,真活该被个小感冒折磨一星期。
入梦前的病号说起话来舌头都捋不直了,却还不肯闭眼,
“小猫。”
“干嘛,你睡吧。我去超市跟你储备点吃的。”
“你在那个'圈'里可要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