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妄言!”胤禛听得不对,面沉如水,一声断喝,厅内一静,他朝东方拱了拱手,“念着兄弟一场,胤禛仍唤你一声大哥,劝你莫要给自己平添罪业。你坐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若非皇父仁慈宽厚,心怀不忍,如何能安然至今?!今日皇父念及父子旧情,特派我来查勘用度,你不知感怀天恩,思前罪悔旧恶,竟敢出言不逊,辱及君父,挑唆父子,居心何在!”
他不耐与他周旋,情分既没,何必再惺惺作态,本打算呵斥一番,立刻收尾走人,却被他一声冷哼打断。
“仁慈宽厚?!感怀天恩?!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胤褆面容狰狞,突然暴怒,又瞬间平静下来,沉寂的像一尊佛,“他若仁慈宽厚,那我又如何会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捉蛐蛐……”
“……昔日威风八面的直郡王连自己犯下的错都不敢承担吗?再说下去,胤禛不齿。”
“不错不错!我承认,我是计划刺杀太子,我是趁机煽风点火想彻底了绝后患,我是故意在他面前推荐老八以求自保,是,我做过,都是我做得,我敢做,就敢当面说,谁问我都敢说!我满洲男儿,还没学过敢做不敢当!”
胤禛听完,心里一沉,转身就走,“大哥保重,胤禛告辞。”
“怎么?!你不敢听了?!我偏要说!”胤褆快步上前追了两步,大声吼了起来,带着掩不住的畅快,“你不敢听?!你也又不敢?!有人揭发就是我在背后行悖逆之事?!挖出小人就是我置下巫蛊?!哪家的道理?!可这就是我的弟弟,这就是我的阿玛?!”
胤禛心中巨震,无数纷繁之事如决堤之水瞬间冲上百会,不知该说乱麻绕丝还是醍醐灌顶,想也不敢再想。
他是别人的儿子、弟弟,也是另一些人的兄长、父亲,如今前途茫茫,万事繁复,这并不是他可以去想的事。
“大哥说的,胤禛一句也不曾听到,一句也不曾听懂,您,好自为之。”
126、咸安
在咸安宫门前踌躇了片刻,胤禛方令启门。
胤礽接旨问安,胤禛看他面容清减,两眼凹陷,颧骨突出,两颊染着病色嫣红,心中酸楚,但他气度倒是寻常,不似前几年的颓废疲软,反而因特有的镇定平静带出几分青年时飞扬之色彩,只不过是张狂内荏的飞扬,不复往日之龙章凤姿。胤禛细细查看,又想到刚才所见的大阿哥,突然觉得几十年来性格迥异的两位兄长在面对终身之苦厄时竟有些神似,或许康熙大帝历经风霜的长子们,早已晓悟天家因冷暖起伏带来的残酷,能够坦然面对九鼎之上一朝陨落的悲惨命运。
“行完了国礼,是否该行家礼了?”
在他发怔的时候,胤礽已经站起身子,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膝上的土,看着来替皇父探视的胤禛,眼中只有遥远的淡漠,仿佛身在咫尺,三魂六魄却在千里之外,让胤禛捕捉不到。
胤禛闻声苦笑,随即上前行礼,一丝不苟,“胤禛给二哥请安。”
“……四弟免礼。”
胤礽神色一恍,不知想到什么,回了一声之后,直接转身入了厅堂。
“呵呵,你倒还是这般认真的性子,”胤禛跟了上去,听见胤礽低声讷讷,他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又听见兄长太高了声音,简直像是故意说给周遭的探子听,“皇上又说我什么了?”
皇上……一朝情断,竟连父子也做不成么?
胤禛觉得今天这趟确确实实是个苦差事,尤其摊上这么两位破罐子破摔的哥哥,他自然保持沉默。
胤礽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不外乎秉性凶残、行事乖戾、不从教诲、仁义尽失……”
胤禛向前一步,靴子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二哥慎言。”
“嘿,现在该慎言的是老四你,为兄我如今合该放荡形骸,饮酒赋诗,最好裸行于堂上,让你们都来我裤裆里走一走,我知道这四面八方都是上皇耳目,你我一言一行都尽在他人案头,可那又如何,我怕什么?”胤礽悠悠然瞥他一眼,纵声长笑,提起几案上的酒壶,握着细细的瓶颈,触手生温。
“不过是自己放纵荒唐,逼的老父哭庙,落得身陷囹圄,子孙涕泣,哪堪自比刘伶?”胤禛也在一旁坐下,放下几分顾忌,硬生生扯开嘴角,似嘲似讽地看着自家兄长。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你总是说的很对……”胤礽恍恍惚惚念道,竟似失神落魄,提壶灌了一大口酒,晶莹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起伏的喉结滚落,沾湿了袍褂,“自作自受,不过是自作自受,人人都是自作自受……”
胤禛挺着腰背听他胡言乱语,一字不发。
“且不说我,我自知罪孽深重,落得如此下场还算是陛下仁慈,不会自比扶苏刘据,你们也不必假惺惺那般看我,爷还用不着你们同情!”胤礽冷哼,“可谁不是如此?!你以孝着称,受两宫爱重,自然看不下去老爷子瘦骨伶仃,觉着我枉费了人家一番心肠,哼哼,倒真是孝顺的很。”
“本朝以孝治天下,胤禛何过之有?”雍王缓缓靠在椅背上,敛目不去看他。
“天下从没有无辜之人!你当他真为我伤心?错了!他是不甘!不愿!他是为他自己伤心!我这东宫太子,从来不过是他实现自己方略的一个棋子,他要按他的心意把我捏成泥人!他要证明他是对的,他最英明!如今,我输了,就是他输了,你当他哭庙,哭的是我吗?!是这段父子情吗?!你错了,他哭的是他三十年心血一朝流水,他是扯下脸来向天下承认,他错了,错的是他!无能的是他!哈哈哈哈——”
“我这大清国第一个太子的实验失败了,你说是也不是?”
“他一心汉化,要吸引天下汉人归心,可又舍不得满洲基业,不敢让满洲传统被败坏一点半点。他为难自己,也要为难我,可还是失败了……”胤礽又灌下一口酒,不再看着胤禛,他的面容是坦荡的,甚至是愉悦的,报复的愉悦,“他立我为储君,真的都是为了我额娘?别人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不过是三藩之乱举步维艰,要争取汉民汉臣之心,仿汉家旧制立储,可一旦那些大臣按汉例上书请皇太子出阁读书,他就立马翻脸,三请四请毫无音讯,伤了汉臣之心,他怕什么?还不是怕太子出阁,就将储君交到了阁臣手中,就另成一党,分了他的权!说是亲自教养,还不是怕我有了二心,更怕我成不了他要的型儿,承不了满人的传统!从五岁拖到十来岁,才勉勉强强举行出阁读书之礼,向朝臣炫耀他的教导如何之优良,可实际上呢,折辱我的老师,让他们大热天跪在地上请我念书,指责负责的阁臣,嫌不尽心意,最后还是把堂皇的太子太傅弄成了私属臣僚,出阁读书徒有虚名,还不是在他牢牢掌控之中,一步不得自由,由着他的性子揉捏!他名头上立了太子,可还是认真打磨一众庶子,让他们成长,让他们成才成器,让他们成为储位的威胁,让他们来争、来抢,让他们也成为他手中的棋子,老四你不是也曾被当做过棋子么?只不过你聪明,你聪明的逃了而已……可现在呢,秉性凶残、行事乖戾、不从教诲……哈哈哈哈——可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是谁教的我秉性凶残,是谁教的我行事乖戾,是谁教的我不从教诲?!眼下一废二废,生生把他的面子丢尽了,他输了,他要像被他折辱打压的儒臣承认,他输了,他教不出好学生,生不出好儿子,哈哈哈哈——”
胤禛抬眼,看着他放荡狂笑,声音却越来越低,握着酒壶的手上青筋暴起,整个人伏在案上,有如呜咽。
是的,皇父输了,可这次认输,是以他最心爱的儿子为代价。
心中低叹一声,胤禛起身上前,握住他的苍白削瘦的手,取出瓷壶,另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二哥你醉了……”
“哼,我没醉,怕是你醉了,我要好好地活着,等着看你们谁是下一个我,谁又是下一个他!”胤礽眼角带着放肆的笑意,鬓角飞扬,虽在低处,神态却睥睨众生,“我告诉你们!那个位置不好坐!不好坐得紧!”
胤禛沉默了一刻,招手叫人来照看他,自己缓缓转身。
从寂寥空旷的厅堂走进黄叶乱舞之中,任卷动的枯枝搭在自己身上。
在呼啸的风声中,隐约听见最后一声呢喃,代我照顾好阿玛……
胤禛恍若未觉,脚步未曾一顿,看着咸安宫地的大门缓缓合上,仿佛永诀。
——
今日的差事着实为难,折腾的他一身冷汗。
大哥是掩饰狡辩也好,是悲愤直言也好,他都不想知道。
或许是他做的,或许是人夸张陷害,那又如何,一个能买凶刺杀储君、在老父面前直言弑弟的皇子,无论如何也不冤枉。
天家父子,他这十几个手足,从来没有干净的,即便是他自己。
至于太子,他与皇父的父子情分,生生灭灭,本不由人,旁人为之扼叹,身在其中者唯有甘苦自知了。
那位子不好坐,是的,他知道,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位子不好坐的紧,是天底下第一个煎熬之处,可他需要那个位子,需要那份权力,同样没有人比他更需要,煎熬又如何?
他本是这样的汉子,他本是这样的皇帝。
“大阿哥呢?”回到府里,收拾利落,胤褆胤礽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老父瘦削的手掌浑浊的目光亦剜之不去,想到父子缘法,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子,旁人只道小受大走,孝顺至上,惟他觉得天下没有不是的儿子,只有不是的父亲,倒不是指摘皇父,只是稚子天生淳朴,本无善恶,全赖父母师长教诲,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正如是也,便又念起早晨胤禵说的事。
不一时,弘晖便进来请安,掐花的坎肩,压墨的袍子,正是少年英姿,抽条儿的时候,面上一派生机勃勃,光彩照人,与适才两府中的死气沉沉大不相同,让人看着便觉赏心悦目。
“听说你最近和洋人往来密切?”
弘晖一听父亲要审,也不惶恐,反而笑盈盈凑过来,“哪个跟父王面前多嘴告了儿子,可是十四叔说的?”
“滚一边儿去!好好说话!”胤禛随手拿起案上书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收回来一看是胤祥给他淘换的宋版山水集子,双鱼尾苏刻,又是好一阵肉疼。
他前世是极严苛的父亲,可重活两世,再见着兄弟都像小字辈,更别提儿子们,态度难免宽和许多,再加上为着弘晖上辈子夭折的事儿,小心翼翼养着,更难免有些宽纵,养的这小子现在竟滑头一样,除了他真正光火时候,竟不怎么怕他这个外头人人忌惮的铁面亲王,简直让人气闷。
“回父王话,往来确是有的,可不怎么密切,”弘晖摸着额头站远了几步,老老实实回话,面上仍带着笑,“不过是听他们讲些海外的事,觉得有趣,便借了两本书看看,只当闲情逸趣,并不敢影响功课。”
“知道就好,收敛着些,你汗玛法虽也学数理,可也不过是爱好,并不当真,你可明白?”言下之意莫要往来过甚让外人察觉了捅到皇上那就是大麻烦,看儿子深以为然地点头称是,胤禛才漫不经心地微微颔首,“不过中洋风俗迥异,学识不同,多看看书,涨涨见识也好,莫要妄自尊大见人就称蛮夷。”
“是,孩儿明白。”弘晖神色不动,目光雀跃。
“法不传六耳,这话莫让旁人知道。”
“父王放心,儿子晓得。”
127、临终
康熙五十二年的秋天。
雍亲王胤禛再没有露出过一个笑容。
一入秋,在深宫安养的佟佳皇后骤然病重,缠绵病榻,起卧艰难,眼看福祚难绵。
请了特旨,胤禛并雍邸大阿哥弘晖衣不解带在榻前侍奉,霁格格归宁,连康熙皇帝也面带悲痛惶然之色,常驻承乾宫,整个人形销骨立,疲羸有不胜衣冠之态,佟佳氏主掌后宫三十年,恩威并重,母仪天下,深受阖宫内外尊崇敬慕,是以她骤然病倒,宫内诸人日夜涕泣,佛堂磬声不断,香烟缭绕。
昏昏沉沉了十多日,太医已透了底儿,胤禛五内俱痛,但这两日佟皇后却突然有了几分精神,面色红润,人也坐起来了,还能说几句话,却让胤禛心底更沉了沉,怕不是好兆头……
“额娘,吃药了……”
胤禛单膝跪在皇后脚踏上,宫人试了药后将小白瓷碗儿捧给他,弘晖从背后扶起祖母,轻轻在她背上顺抚,少年经了这许多事,瘦了一圈,面色惨淡,但双目精光灼灼,仍不见懈怠疲态。
皇后抿了半勺药,秀眉紧紧蹙到了一起,身子朝后微微躲了躲。
胤禛看得好气又好笑,当真是老小孩老小孩,阿玛额娘年纪大了,吃起药来却一个比一个难哄,嫌苦嫌烫嫌多,比弘昼还难说话,但怕解药性,喝了药又不能吃茶又不能进奶子,只好提前备些清水甜点润口。
“额娘,凉了更苦,趁热吃了药,病就好了。”
佟佳氏瞥了瞥眼睛,正待张嘴回他一句什么,又突然止住,看了一眼儿子,眼角带上了一丝辛酸,不再说什么,干脆利落的喝完了药,简直像是为了全谁的念想。胤禛心里也是一苦,他母子连心,因那一顿,便立刻猜出了额娘嘴边不曾说出的话,毕竟,任谁都知道,眼下,任什么药,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功夫了。
进完了汤药,佟皇后半依在榻上,胤禛父子坐在她下手,殿里的空气一下子如流沙般沉淀下来。
佟佳氏殷殷握住儿孙的手,爱新觉罗皇室课弟子甚严,眼下,连弘晖,也早都是一层厚厚的茧子了。
她清明温润的目光流过两张极为相似的脸庞,如清泉汩汩,盘旋徜徉,最终定格在胤禛的脸上,双目如星,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看得胤禛精神凝聚起来……可她嘴唇嗡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握住胤禛的腕子,葱指拂过层层盘绕的佛珠,眼睛却缓缓扫过屋内天顶殿外吊脚,目视弘晖,眉眼弯弯,“玛嬷这殿子也住了有三十年了,真有些舍不得……”
弘晖闻言双眸瞬间浮上一层雾气,却又突然一敛,余光扫了一眼父亲和祖母,下一刻,再看他神态又与适才一般无二了。
身后的宫女袖口因微风轻动,胤禛扶了母亲躺下,准备辞退,却被佟皇后拉住了手。
“额娘吩咐。”
“这几日昏昏沉沉,总梦到你乌库玛嬷,她老人家就那么日日夜夜立在我面前,跟生前一模一样,说了好些话,还叮嘱额娘无论如何要亲自去一趟五台山,替她拜一拜……我现在忘性大,回头见了你阿玛,记得提醒额娘一句……”
“额娘放心,儿子记下了。”
胤禛替她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却乍然一惊,赶紧行礼,倒是被人挥了挥手赶了出去。
康熙撵走了儿孙从人,自己轻轻在塌边坐下,看着这个扛住自己硬命,还一扛二十年的表妹,眼眶发红,鼻子泛酸。
佟佳氏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两人都目光闪烁,彼此瞳孔里,一张脸惨白,一张脸蜡黄,却是一样的清瘦,一样的孱弱,一样的苍老疲惫。
简直令人惨不忍睹。
“陛下……主子……表哥……玄烨……”佟佳氏的目光注视着他,又像透过面前的九五之尊注视着旁的什么人,抑或只是虚无,口中讷讷而呼的,是陪伴她一生的人,一个人,抑或不同的人,“表哥……玄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