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谁自诩有'贤妻良母'气质的啊?”
“奴家不是累了嘛。”
“懒鬼!”
望着对方狡黠的笑脸,靳朗又一次深深意识到,在这个家伙面前,自己只能是彻底地没辙,亦只好应承下来,假作生
气报复似的把他的头发抓成鸡窝。
“多加点葱花和酱油!”
直到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郁放还不忘记吼上一嗓子。
其实也知道,不管提醒不提醒,他都非常清楚自己的口味,靳朗,什么时候都是如此的温柔细心。
进入六月,围场外的芦苇丛越发显得秀挺起来,一丛一丛在风里摇摇摆摆,
春天,终于过去了,今年的春天,可真是个艰难的季节,万物萌生,有些东西却经不起任意挑拨便崩塌。
再次遇见徐倏影,再次遇见阮绢。
在好不容易的幸福生活里埋下重重阴影,似乎是老天爷存心不让人顺心一样,好不容易施舍你一点,却偏偏还想着要
再拿走一些。
靳朗依然过着每天上下班的规律日子,一个人在房间的时间还是那样多,但是却不会再觉得寂寞。
郁放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爱人。
私底下,这个人,有谁都想象不到的柔情蜜意,凝视你的时候,有世间最怜惜一只蚂蚁的表情,有用手指持续安抚一
寸肌肤的爱意,有最躁动不安的身体,和最俘获人心的情话。
让人心甘情愿做他的一根发丝,一方毛孔,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
郁放总是忍不住这样想。
这并非是刻意的美化。
有的时候,想起你,就想要粉饰爱情,歌颂生命,歌颂所有以合理途径出现的人类自身的救赎方式。
遇见你,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慈悲。
许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冲动,把所有的往事和伤痕和盘托出,其实靳朗什么都清楚,知道自己何时不开心,何时又是在
故作开心,他是那么的睿智聪慧,什么都看得出,看得出,只是不说而已。
他总能够轻易地,让郁放苦心构筑的城堡趋于崩塌,他一直都等在原地,以静默的姿态等待自己把所有的事情说给他
听,那些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一碰就痛彻心扉的往事。
阮绢偶尔会打电话来,有时候是短信,每次都是寥寥数语。
问自己过得好不好,最近在忙些什么,需要些什么,好希望能够再见一面云云。
云淡风轻的言语,仿佛他们本就是多年不曾失散的好友。
真是滑稽,确是滑稽。
徐倏影已经彻底消匿了身影,再也不曾出现过,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赵英宁经常过来蹭饭,郁放同少年的友谊,在自我吹捧和互相诋毁之间越发的牢固,除了插科打诨之外,似乎很有默
契似的,不会提及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一星半点。
咯嗒。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打破了纷乱的胡思乱想,郁放摇了摇头,从地板上坐起,靳朗回来了,果然带回来加了不
少酱油和葱花的三鲜面,食物的浓香在空气里蔓延,勾引着你的味觉,叫人馋涎欲滴。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好呢?”
一边吃着面,一边忍不住想要好好夸夸他。
“这个家总得有个勤快的,若是都像你似的,我们都喝西北风去啊。”
“是啊是啊,小的给官人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
靳朗微笑着,郁放的吃相很不好看,一口等不得一口,还故意把面条吸得嗞溜嗞溜响。
可为什么,这副尊荣,看在眼里,总是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
“真是美味!”
“别把舌头咬到了,慢点,烫啊!”
突然想起徐倏影吃饭的样子,慢条斯理,小口小口,绝对不会发出任何多余不雅的声音,优雅的姿态显示出良好的教
养,他是和郁放完全不同的人,他的样子,总是那么的寂寞。
来到这个城市之前,靳朗曾经想过,或许是这样的奢望过,如果有天我能为谁停留,那么他必然能给予我足够密集的
温暖,使我可以相信,从此我可以为他而活。
“喂,吃东西还发什么呆,想什么呢?”
郁放用筷子敲了敲靳朗的头,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曾经愿意为了所有的往事封闭内心,斩断未来的路,让自己在这漫长且不愿停止的旅途里,追溯回忆的来路,去体会
那些曾经拥有过,却还来不及细细体会的细碎温暖。
直到遇见了郁放,只有他,只有他过关斩将将灵魂直直刺进内心,那么他将成为自己活着的意义。
左唯,我原来,还有机会得到幸福吗?
窗外的阳光异常的灿烂,他的笑脸好像是透明的,靳朗在恍惚间也跟着微笑起来。
晚上还要上夜班,整个下午,什么都没有做,郁放在写作,房间里传来噼啪噼啪敲击键盘的声音。
靳朗坐在客厅熨衣服,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炉子上正咕嘟咕嘟煲着鸡汤,在一排衣物间,墨绿色的围巾显得
格外显眼,它在风里招展着,冬天早已过去,送围巾给自己的那个人,也在身边,一切尚好,老天爷是如此地眷顾自
己。
“郁放。”
“恩?”
如流水般的键盘敲击声,宛如音乐在午后的房间里四处流泻,也不知道此刻大作家又在杜撰怎样复杂绮丽的故事。
“你的那条白色围巾呢?我怎么都找不到了。”
“啊,我也不知道。”
打字的声音突然停止,电脑屏幕幽蓝的光线折射到郁放脸上,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干渴,手指也痉挛蜷缩起来。
“你这家伙,老是丢三落四的,哎。”
那条围巾,是被赵小猫带走了,还是在徐倏影的手上呢?郁放无法肯定,单单只是想起这个人的名字,就让心脏一阵
又一阵地缩紧。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我们的大作家又在构思什么鸿篇巨制呢?”
“哪儿有啊?”
还好靳朗没有听出他声音里的不自然,自从告知真正的职业,总是时不时要被他像这样打趣一番,什么“惊世之作”
,“鸿篇巨制”之类的,其实,也不过是些盘踞在报纸副刊角落的,快餐式言情小说罢了。
“对了,有个事情,我挺在意的。”
“什么?”
“……”
“恩?”
“没什么,您慢慢写吧。”
熨斗熨过的布料,蒸腾出白色的水汽氤氲在半空,一个念头掠过心间,如果真的有那么巧的话,真的会有这么巧么?
你笔下的徐倏影?
和我所认识的徐倏影。
徐倏影和赵英宁在一起,难得的周末,工作狂大忙人终于被少年逮到,百无聊奈,赵英宁提议去看一场电影。
徐倏影怕吵,赵英宁怕闹,临近父亲节,于是选择了一部关于父亲的电影,宣传上说,是功夫明星李连杰首次弃武术
从文的文艺片。
电影讲述了一个照顾智障儿子的父子情深的故事。早场的观众不太多,但是大多数人都在座位上泪流满面。典型的于
平淡中凸显疼痛的叙事手法,那种掐人咽喉的窒息,被时间和荧幕拉伸,成了一片沉默的,海洋馆里凝固的蓝色。
徐倏影和赵英宁都没有哭,或许是两个人的泪点都实在太高,或许,父亲这个字眼同他们确实太过陌生,难以产生共
鸣。
就故事而言,其实这不过是一部通俗的故事,生存的困窘,亲情的压抑沉重,智障家庭的悲哀,生老病死的延宕,这
些都不是仅仅是一场电影,而是一个故事能完全承载起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踏出影院大门,迎面扑来的阳光让两人同时眯起了眼,赵英宁说,
“我还以为你眼睛至少会红一红呢?”
“你不也是?”
“呵呵,还是我们泪点太高了吗?”
“或许。”
这个男人真是冷漠,惜字如金,一句话,绝对是主干结构,不会多加一个修饰词,然而赵英宁也不甚介意。
“无情到一块去了哦。”
走着走着,脚尖碰到一个易拉罐。想起电影里,父亲教孩子认公交站牌,告诉他如何买东西。赵英宁突然觉得烦躁,
飞起一脚,把它踢得老远。
“我爸是个混蛋!”
徐倏影听到少年在耳边忿忿的声音。
“是你自己放弃遗产的。”
“给了钱就不是混蛋么?”
“应该说,他还愿意给钱,就不够混蛋。”
这好像是他今天说得最长的一句话。
“哈?什么逻辑?”
“正常看法。你爸还算有点良心。”
“切,你爹呢?”
“陌生人。”
初夏的午后,初蝉的鸣叫不绝于耳,赵英宁被太阳晒得有些恍惚,他望着身边的男人,他身上的寒气越来越重,拒人
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不过几日不见,这个人,似乎是越发地沉郁了。
午饭驱车去“有间饭馆”解决,自从被靳朗带过这一次,徐倏影自己也经常来,他几乎爱上了那个靠窗的位置。觉得
饿,想起来要吃饭的时候,下楼,左转,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走一小段便是。
服务生端来两杯水,客人不多,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店堂里客人寥寥。轻快的流行歌曲从头顶的喇叭飘荡出来。
男人和少年相对无言。
赵英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半长不短的头发掉落在耳边。阳光过于刺眼,窗帘开了一半,于是他的脸一半亮着,一
半暗着。
“别抽了。”
徐倏影抬手挥去面前的烟雾,
“你又不说话。不抽烟干嘛。”
少年委屈地瘪瘪嘴角。
饭菜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
两人没有再说话,齐齐低下头开吃。赵英宁像是饿死鬼上身,恨不能把脑袋都埋进饭碗里。
吃了一半,他抬头,见徐倏影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依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认识一个叫阮绢的女人吗?”
终于还是忍不住,
“阮绢?”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了。徐倏影一惊。似曾相识的名字。
“不认识吗?”
赵英宁竭力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进一步追问。
“不认识。”
徐倏影摇头,他不想再从记忆里挖掘出什么,许是曾经合作过的客户吧,阮这个姓确实少见,可是,他这辈子,似乎
和女人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是吗?”
“恩。”
赵英宁垂下头,他想起那日在咖啡店,阮绢仰头望着窗外,答非所问,却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老天什么时候会来惩罚我们呢?”
寂寞又无奈的表情。
“她怎么了?”
“是一个酒行的老板,她似乎认识你。”
“哦。”
徐倏影点点头。
赵英宁恨恨地用筷子戳进饭碗里。
某种类似嫉妒的情绪宛如一万只蛊虫盘踞在心底,他嫉妒的不是别人,就是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嫉妒他的气定神闲
,他安静地喝汤吃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一丝不雅的噪音。
“吃饱了吗?”
徐倏影问,好像一个温柔的大哥。
“恩。”
赵英宁点点头。
对面坐着的男人,他穿着雪白的衬衫一层不染,漆黑如墨的发丝,无框眼镜把他整个人武装得无懈可击。可只有自己
清楚,他内心的焦躁与挣扎。
赵英宁定定地望着徐倏影,宛如看到一匹野马,一匹训练有素的野马,从不跋扈,从不在脱缰前用蹄子哪怕扬起一点
点尘土,只是安静地,让空气,都为奔跑凝固。而他始终,训练有素的,制衡着得失。
吃完饭,他们街心公园散了会步。有小孩在放风筝,他们就坐在石凳上,看那巨大而斑斓的蝴蝶风筝在高楼的夹缝间
猎猎飞舞,直上云霄。
接近六点的时候,两人在端云大厦前分别,徐倏影说晚上还有工作。赵英宁独自走到公交站,暮色中,夕阳仿佛流泻
在天边的一抹残血。
少年站在站台上,看男人开着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
为什么,我们总是活得如此之累呢?
上了车,还一直在思考这个无解的问题,直到那辆眼熟的,红色的莲花跑车和公交车交错开过,赵英宁恍然梦醒似的
清醒过来。
老天什么时候会来惩罚我们呢?
他想,至少我还是幸运的吧。
能够孑然而立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任何事物的支配,让这个世界在包容我的同时,也把我带走。
徐倏影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天,渐渐地黑了,沿街的路灯亮起。疲惫的上班族们和他擦肩而过。
好像每个擦身而过的路人,都奔赴在回家的归途上,除了自己。
他嗅到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烟草味道,这是赵英宁留下的。除了看电影的几十分钟,男孩一直都在抽烟。他是那么年
轻,却连呼吸里都沾满了这种沉郁苦涩的味道。
快到大楼门口,瞥见了靳朗正从车站走下来,他笑着在远处向他招手。
徐倏影也向他点点头,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还能看到这样一张温柔的笑脸,实在让人无比安心,这安心,使他不自
觉加快脚步。
没留神,一个过路的少年重重地撞上他的肩膀,却连一句抱歉都没说便慌忙地跑上公交车。
徐倏影顿住脚步,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肋下一阵尖锐的钝痛,仿佛被什么东西洞穿的刺疼。
他想伸手捂住痛处,身体却在瞬间沉重地失去了平衡。高楼在倾斜的视角中缓缓倒塌。模模糊糊中,耳边传来女人穿
云裂帛的恐惧尖叫。
水泥地面冰冷的触感,徐倏影用最后的气力探向伤口,粘稠的液体从指缝间汩汩涌出。
意识渐渐沉入海底,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留存在视网膜上的,是靳朗越来越近忧心忡忡的脸。
他用力握了握拳,终于疲惫地阖上眼睑。
原来,我的血,也是有温度的。
第五十章:祈愿
手术室的大门紧闭,窗外,呼啸来去的救护车噪音依然刺激着鼓膜。
靳朗坐在长凳上,他深深地把脑袋埋进肩膀里。衬衫上是一大片锈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那种黏着的触感,着实令
人恶心,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抹都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缠绕在指尖的滑腻的触感,鲜血流过手掌的滑腻触感。
上一次是左唯,这一次,是徐倏影。
男人在距离一百米的地方对他颔首,隔着匆忙赶路的人流,华灯初上,夜幕四合。
他站在路边,用和每日见面并无二致平淡无奇的方式,向他打招呼,镜片之后微微上翘的眼角还有唇边旋起的弧度都
清晰可见。
意外,似乎就在那一瞬间发生,男人的身体突然灌了铅似的重重倒下去,仿佛一尊脆裂而坍塌的石像,他就在靳朗眼
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女人尖锐而高亢的尖叫划破了天空。
靳朗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拨开看热闹的人墙,飞奔向前扶起他的。
记忆只停留在那摊不断扩散的血迹上,徐倏影躺在地上,苍白的脸,脆薄如纸,恍如透明。他努力想要支起胳膊想递
给靳朗一个微笑,却终是不能,失血令身体冰凉乏力,最终陷入沉沉的昏迷。
手术仍在进行中,红色的指示灯刺激着视网膜。靳朗通知了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他们还在赶来医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