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旗将士挥动大旗,数千骑兵在谷中溪水旁停下步子,简单扎营造饭。
“将军,还有几日我们才可到永昌?”午间休憩时间,众将士吃饱喝足,各自找了舒服地或坐或躺小憩,
巫烨蹲在溪边捧起溪水洗脸,还没洗几下,随着熟悉的脚步声,便响起权自效不解略显焦急的声音。
巫烨起身,接过南啸桓递过的布巾,细细擦了面,微凉的水带走了热度和几丝疲倦。
“待会起营,按照早上的速度,傍晚即达。”他答的随意,听的几人却面面相觑,却是完全没料到会如此
之快。会合以后,大军便遵巫烨指挥而行,走的道路,却都是人迹罕至,荒草满布的山间密道。除了闪骑
之中巫烨与暮云萧,其余人等皆不知他们将往何处而去。
“这里距永昌,不足百里,纵马慢行,最迟今日太阳落山时便能出谷。”
“而出了谷,你们可要打足了精神,再不得亵慢。”巫烨说道这里,扫看了面前直接统率的部下一眼,迈
步朝旁侧倚雷拾掇好的地方走去休息。
罗青凌面色稍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权自效楞了几下,回过神便又追了过去,待离巫烨没几步时,脚下却
又迟滞了下来,这样贸贸然跑来,却是无话可挑的……
他悄悄看了一眼随侍在巫烨身侧的高大男子,握了握拳,头很快垂下来,脚尖在地上踩踏捻稔,就是再无
法上前一步。
然而不待他寻出借口,那边已传来带着几分愉悦的轻柔笑声。
“自效,过来坐罢。”巫烨说着,往旁侧挪了挪,让出一小块空地。
杂草早些时候已被清理了去,干净的布巾铺在地上,坐在那上的青年,手捧一个瓷碗,里面盛的却是营中
大灶做的粗茶淡饭。
权自效一愣,几丝尴尬局促被巫烨的笑容消去,大步一迈,撩袍就坐了下来。
“……北狄铁骑,拓跋烈十年心血,也只有三哥手下的纵云军才挡的住他们。”巫烨吃完最后一口白饭,
将空碗递给旁侧候着的人,慢悠悠的开了口。
“……这次若非父皇早有远见,只怕半月之后,我大胤大好江山,便要在他们蹄下沉沦。”巫烨眼神沉了
沉,口气却一如既往的淡然轻闲,他望着远处半人高的茂盛草丛,说完这句,便沉默了许久。
“——你担心?”
两人相距不过半臂,离得近了,身侧那人身上淡淡的不知名香味随风浮在鼻尖,羽扇般的浓密长睫偶尔眨
动,正午的阳光洒在其上,仿佛有无数的细小光珠从中荡漾开来……这边权自效心神恍惚,不自觉的便脱
口而出。
“自然。”巫烨扭头,出乎权自效意料之外,往日总是淡然从容的眉宇间露出几丝沉重。这一战至关重要
,虽有暮云萧运筹帷幄千里,却依然不能消去压在他肩上的压力。
这两字一出口,权自效原本摇晃的心神终于回归到他们所要面对的强大敌人,不过几瞬,整个人便陷入思
索之中。
“自效。”
突地一声唤叫,权自效猛然一惊。
“怎、怎么……?”
巫烨见他那一副如临大敌,严肃无比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心念一转,已将话题挑转,“老师出征前,
可是特地嘱咐过我要好好看着你……”
“啊……看着我?!”权自效初听小惊,过后愤愤,“他又多事!好不容易才盼来这样的机会,我才不会
畏手畏脚如他所愿躲在后面!男儿立志天下,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才不辱我之名!”
“呵,其实老师的心情,我倒可以理解一两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权平生老了,偌大的权府
,也只有权自效休沐之日,才能染上一两分欢笑。挡不住孙儿的脚步,只能将万千忧虑关怀寄存在这一言
半语之中……
“切!”听到巫烨的话,权自效踢了踢脚下的一颗石子,半晌憋出一个字,却是对着远在玄朱的权平生,
“……我知道啦,我会小心!待这次杀了狄贼,立了战功,保管让爷爷他乐上半月,也算不辱使命……”
巫烨轻笑不答,看着权自效的目光,是对待未长大的幼弟,带着几分宠溺几分期待与几分欣然。
“对自效你,我拭目以待。”巫烨轻飘飘一句落下,随即起身,阴影遮盖了权自效身前阳光,他微微仰头
,看到的便是绝美的笑容,风淡云轻,谈笑间仿佛一切障碍困难都可轻易跨过客服,让人原本惴惴的不安
一点一滴的从身体中消失。
“传我军令!全军全速行军,傍晚前出谷扎营!落队者军法处置!”
十月初四,晚。
永昌城中一片惶惶,多日未见的铁甲卫士重新出现,暗示着城中情形的忽变。
精致布置的房内内,异装打扮的上座男子,身材高大,面目粗犷,一头黑发编成数股小辫,垂在肩上,此
刻正冷着脸,捏着桌角的手咯吱作响:“二皇子带着我们抱着和平心愿而来,本想两国自此交好,孰料竟
遭你胤人暗算!现下殿下生死未卜,若梁将军一个时辰后再交不出凶手,可勿要怪我国国君此前作出的种
种承诺,皆不作数!”
“我已派人挨家挨户搜查那刺客行踪,大人请稍安勿躁。”银甲在身的年轻将军一皱眉头,不痛不痒的安
抚。
“将军!”门外有卫士低声叫道。
梁昊轩人起身走出,出了外间,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如何?”
“属下派人潜进房中……那躺在床上的人尽管很像,却并不是二皇子本人。”卫士将手下所探所得一一禀
出,待说道那二皇子换上一身胤国军服悄悄潜出驿馆之时,他对面的梁昊轩长眉一挑,眸色沉了几分。
“好,让他们继续跟着,注意不要打草惊蛇……闪骑那边可有消息?”
“这是刚刚送来的。”卫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的递到对面的人面前。
他拿起快速拆了,匆匆扫了一眼,便将信揉碎在手中,暗运内力,不久前的纸张便成了一地碎渣。
“传我令,左厢二三军备战待命,右厢一四军维持原样,不要擅动。”
“是!”卫士低声答了,立刻小跑着离开。
他抬起头来,朝洞开的窗外看了看,听着夜风送来的隐约吵杂声,慢慢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慢步走回室内,那里狄人已等得满脸怒容,一见他进来,劈头盖脸就又是一顿恐吓之语,末了,才问了一
句:“梁将军可有何消息?”
“嗯。”他淡淡点头,应了声,“刺客我们已经抓住了。大人这就随我去看看,如何?”说罢一躬身,做
了个请的姿势。
那男子眼中一闪而过一阵惊慌,却很快压了下去,轻咳了几声,从座上起身。
就在这时,一阵震天的轰隆声突兀的炸起,震的整座使馆也轻微的晃动了几下,可见威力极大。
“将军,大事不好了!有人将城门炸开了!”
梁昊轩猛地一颤,辰星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几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来了!!
64开端(二)
夜色深沉,漠北禾州石芫高大雄武的城门之上,燃起的无数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从城上向下望去,整座城
市正沉浸在酣睡之中,然而紧邻城墙之下的,重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月光倾洒处,隐隐约约的银光反射
出阵阵光华。
初冬夜深露重,肃目端立的高大男子,背着月光正在俯瞰城墙之外的土地,夜风扯着他鲜红的大氅缓缓飘
动。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腹爱将急行至他身旁,跪地抱拳:“永昌那里传来约定的信号。”
男子抬头望了一眼静静悬挂空中的银月,许久,轻叹一口气,朝身侧的爱将扬手示意。
“是!”看到手势,知道是出发的意思,跪在地上的人点头低应,随即快速起身,如来时一般,急匆匆的
离去。
“……举国成败,皆在此一战……”缕缕银丝顺风起舞,溢出的声音苍老飘远。
似乎只安静了那么一瞬,又似乎沉寂了百年。待他再回过神来时,视线所及的城下,殷红如血的大旗已经
缓缓升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声,沉重厚实的大门缓缓开启,身披银甲的无数骑兵潮水一般从城门中涌出,朝前推
进。铁蹄踏起烟尘,声势震动天地,人与马汇成一片银色的潮水,朝着前方毫无所惧的涌去……
银月高悬,山谷间一片静谧。
数千闪骑,依着地形整齐的排成两部。最前方,一匹纯黑骏马上,正是一身白色战袍的巫烨。身旁南啸桓
护于半步之后,冷硬面孔上完全的冷寂与警戒。
而没有披甲,仅着一件月白战衣的暮云萧闲闲靠在一旁,正和身侧的高大男子低声说着什么。
“将军!”
一步开外,正俯身贴地,仔细凝听地面动静的士兵猛然叫道,“有人来了!……是骑兵!”
巫烨心中一动,不由攥紧手中的缰绳,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与从容:“还有多远?”
亲兵面色一沉:“……他们速度极快……最多不过五十里!人数具体多少不知,但定有千人之上!”
此话一出,围在巫烨身旁的各队将士互相对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满的不解和疑惑。早在上一月
末从白州出发,巫烨就将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毫无隐瞒的告知,然而这一路行军的古怪路线,以及到了山
谷却不出去的行动,着实让那个人摸不着头脑。现在闪骑已在这山谷等候了一个多时辰,眼下听到这消息
,大多数人已经隐约的感觉到,他们终于不用再等待了……
“……将军,是否派人出去探探,确认来人?”罗青凌眯着眼睛,低声询问道。
虽然来者何人他心里有数,然而万无一失确是必要,因此巫烨看他一眼,轻点了头。
罗青凌领命而去,带着手下斥候沿着小路出了山谷。
山谷之中风在轻吹,带着几丝寒意抚上众人的脸颊,隐约的马蹄声顺风传了过来。
“三十里。”巫烨喃喃自语,下意识的抚上腰间长剑。
斥候不一小会便疾跑着回来,罗青凌从马上跳下,半跪在巫烨马前:“将军,是北狄铁骑!”
“三里。”一旁的暮云萧突地开口,轻轻摩挲着腰间长弓,张开的长眸中一片冷然。
此时,马蹄声已褪去了早些时候的轻纱,铺天盖地的涌来,再也不用那亲兵说出相距的距离,在场闪骑都
知另一支军队已经与他们近在咫尺!
虽然因为地势遮掩缘故,闪骑完全看不见铁骑的身影,然而那震天撼地的雷鸣般的蹄声,微微颤动的大地
,以及狂潮般掠过的杀气,无一不显示着他们的存在。三千闪骑,在一步步靠近的蹄声中,安静无声。
“狄国铁骑,十年染血而成……有如此威名,也难怪狂妄之斯。”明明是偷袭,却弄的如此声势浩大……
暮云萧挑眉,不满的低声怨道。
巫烨静静看他一眼,却并不说话。身后南啸桓紧握着手中长剑,听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暮云萧仿若无骨的靠在身后安无胸上,仰头看了一眼天幕,卷着安无垂下一缕黑发的手指忽然停了动作。
“拓跋戚这次出兵,依他的性子,为求谨慎,定会带走禾州石芫驻守的七至八成铁骑……城里空虚,你们
进城之后,切记动作一定要快!”
暮云萧平淡的声音悠悠响起,微含了一两分不易辨认的担忧,分别前仅剩的一点时间,被他用来做最后的
嘱咐。
“梁昊轩人马不多,对上拓跋戚,虽然早有布置,但估计也撑不了三个时辰……那边战事一旦结束,无论
如何,先去增援永昌!”
巫烨静静将他的话记入心中,轻点了头,然后控马来到暮云萧身旁,抬眼直直望入暮云萧双眸,良久,在
马上微一躬身:“徒儿定不辱命。”
山脉阻挡,杂草掩映之下,正在疾驰中的狄国五千铁骑,并不知与他们一山之隔处,安静的潜伏着本应在
千里之外白州的闪骑……
云朵慢悠悠的在天空飘移,渐渐遮住了天际明月。
冬夜的风在三更时分,更是冷的渗人。漠北禾州石芫,苍灰色的城墙被火把映红,却依然掩盖不住的冰冷
气息。几个守在垛堞上的步卒忍不住重重困意,在投下的阴影中小憩。轮值的守军结队在城墙上经过,宽
阔平整的大道上回响着空寂寂寥的脚步声。巡视的弓箭手领队千夫长大步走过,看到睡着的士兵便走上前
去,用挂在身侧的长刀重重敲在士兵的头盔上,叫醒当值的士兵。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千夫长粗眉一横,暴怒道,“全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偷懒的士兵不敢去看那蓬勃而出的怒火,清醒过来连忙揉揉眼睛,开始警戒自己的职责范围。
忽的,千夫长身边一身盔甲的同僚撞了撞他的胳膊,伸手朝黑茫茫的一角指去:“诶,你看到了么?”
“什么?!”千夫长凝神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便回头古怪的打量着身边的人。
“莫非我眼花了?”另一人低声嘀咕,收回目光,就欲迈开步子继续巡视。
然而下一刻,迎着凛冽的寒风,似乎有阵阵马蹄声涌来。再几瞬,那声音越来越大,千夫长猛地一惊,急
忙走进垛堞,向远方望去。
光与影交界之处,尘土高高飞扬,殷红的大旗迎风展开,一百左右,身着统一制式铠甲的骑兵快速奔驰,
伴着一声忽起的高喊:
“——我军遭遇伏击,死伤过半!请燕偏将速派援军!”
这一声宛若惊雷,炸响在城内守兵耳旁。千夫长身体一颤,瞬间脸色已然惨白。
“速开城门!快!”
一声令下,他人已从城墙上消失,朝着城内一处奔去。
……
安静的屋内,一个男人跪坐在棋盘之前,默默对着盘上残局兀自出神。屋子不大,却收拾的十分整齐,一
把长刀,横在矮桌的刀架之上,方头直身,刻着古朴花纹的剑柄已有几处磨损,即使主人十分爱惜,也可
从中窥探出流逝的峥嵘岁月。
角落的香炉飘出缕缕青烟,隔绝了两个空间。
然而嘈杂声还是由门外传来,男人皱眉,布满老茧的手掌忽的压在棋盘边缘,借力起身,朝门外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信大人,武王殿下在落雁谷中了胤人埋伏,燕偏将正要带人前去救援!”答话之人跪在门外,头上浸出
层层汗珠。
“埋伏?”男人低喃一句,思忖了片刻,忽然朝前急走了几步,一把推开大门,“报信的人呢?”
“刚刚入城,军医们正赶过去。那报信的人伤的十分严重……武王殿下他……”
男人瞥他一眼,然后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