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冷心岩依然接过酒,猛灌了一口,“不错。可惜太少,若能一醉……倒也不错。”
“王爷也会烦恼?”司徒铭笑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听说真凶认罪了,怎么,王爷都不高兴?”
冷心岩摇头道:“有什么好高兴的,凶手……唉,不提也罢。说起来,你又是如何,来找我喝酒,不像你的作风。”
“哈,是么?”司徒铭依旧在笑,可眼底的苦涩已是掩藏不住,“的确……不像呢。实不相瞒,王爷,我是躲出来的。”
“躲?”
“秦翩然来司徒家了,”司徒铭声音淡漠,带着几分伤感,“二年前,我差一点就该叫她大嫂了,不过……这次,她也真的要做我的大嫂了吧。”
“她和我大哥,原是指腹为婚,只是爹爹过世之后,大哥一肩挑起司徒家,所以当初退了这么亲事。这次大哥受伤,秦翩然立刻上门探望。哈,她不能忘情,而大哥,大哥也有意将她迎娶回来。”
冷心岩疑惑道:“司徒家要办喜事,你,啊……”
“我也不想掩藏,”知道冷心岩已经猜到几分,司徒铭叹了口气,神情落寞,“我对大哥有心思,哈,不怕你笑话,我十岁就喜欢我大哥,当年秦翩然离开大哥,多多少少是我在其中搅合。可是到了现在,唉,大哥能娶上自己认可的女人,也算不错,可我心里……总是不乐意的。”
不停得灌酒,司徒铭极力想要麻醉自己,可是酒味实在太淡,愈喝,只是愈痛得清醒。
冷心岩的震惊,是无法掩饰的。东陵兄弟的事情已经让他骇异,而司徒铭这般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恋慕,更令他无所适从。然而只是片刻,他就冷静了下来。
司徒铭的坦陈相告,让冷心岩重新审视了这一切。无论是东陵陌还是司徒翎,他们太过于优秀,朝夕相对而生的爱意,就如同自己思慕东陵雪落,一样纯粹而圣洁。只是血缘伦理的束缚,同样身为男子的无奈。悖逆之情,沉沦无涯。
“铭,”半晌,冷心岩低声问,“你,还是决定放手了?”
司徒铭沉默,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天回去之后,大哥说,他爱我。”
“!”
“可是正因为他爱我,所以他会娶秦翩然,结婚生子。”
冷心岩悚然:“为什么……”他想起了东陵陌和东陵晚,同样的不伦,但是他们冲破一切甚至不惜忤逆伦理,也不肯向现实妥协半步。
司徒铭好像知道冷心岩在想什么,盯着他的眼睛,缓声道:“因为我们比雪落幸运,即使我和大哥不曾捅破这一层关系,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以兄弟的名义相守。这样不好么?”
“雪落,你……”冷心岩脱口低呼,“你知道他,飞絮也……”
“多少能看出来吧,”司徒铭笑笑,“大家都是一起长大的,飞絮和雪落,比一般的兄弟更亲密些,呵呵,偶尔也会很羡慕雪落呢,能够独享心爱之人的爱情。”
“你,你们……”冷心岩震惊地无以复加。
“怎么,王爷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堕落无耻?”司徒铭继续笑起来,月牙儿一般的眼眉,撩动人的心弦,“说给王爷听这些,王爷要嫌弃我们了?”
“不,没有。”只一瞬,冷心岩正色敛容答道,“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多谢你。”
“嗯?”
“呵,我终于明白了,”想起之前对东陵陌的嫉恨与妒意,冷心岩觉得自己真正可笑,除开那两人之间血缘的隔阂,自己又比东陵陌多了什么?“看来,我需要和飞絮好好谈谈。”
“哎?”司徒铭诧然,问道,“说到飞絮,他哪儿去了,方才来的时候还去翠微院找他,竟然不在。”
“他不在?”冷心岩蹙眉,一面向门外走,一面道,“殊玉给他下了药,说要几天才能解开,我寻了医者过来也没办法,这几日他应该在翠微院休息呀,怎么会不在?走,同我去看看。”
“哎,等我。”司徒铭急忙喝了一口酒,才转身跟上。
两人一路前往翠微院,风吹竹摇,满院皆是翠竹清香。
翠微院正寝整洁,屋内点着梅花香,空无一人。一个洒扫的小厮站在连廊之下,抱着大捆书籍竹简,看见冷心岩前来,一时躲避不及,连忙低首行礼,却由于太过慌乱,一下子把手中的东西都散落在地。
“王,王爷。”小厮连忙伏下来捡,司徒铭眼疾手快,旋身捞起一捆竹简。“这是什么?”
一般书籍信笺都是纸质,竹简甚为罕见,是以司徒铭陡然起了好奇心。那小厮一面捡剩余的书籍,一面道:“这些书是大公子吩咐小的去烧了的,这卷竹简,大公子吩咐明日再交给王爷,王爷您……”
“明日给我?”冷心岩攒眉道,“出了什么事,飞絮人呢?”
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冷心岩的脸色,回道:“大公子他去……小的不知道……”
司徒铭道:“王爷面前你还隐瞒,这可是找死。”
“王爷恕罪!”小厮急忙跪了下来,“大公子,大公子是去找欧阳小姐了。”
冷心岩微怔:“欧阳千韵?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司徒铭亦道:“难道是怕我们对他还和欧阳家来往不快?”
“不,不是,”小厮道,“大公子只吩咐了要烧了这些东西和送竹简,并没有告诉小的他去哪里。小的是自己看到的,大公子收了欧阳小姐的传书,后来撕了让小的进去清理,小的读过几天书,识的几个字,看到上面写着欧阳小姐的闺名,还有千澜小院。大公子说完就出去了,小的想,应该就是去那里了吧。”
司徒铭道:“行了行了,这么多话,你烧你的东西去,这竹简,这竹简王爷就现在收了吧?”他看看冷心岩,见他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笑道,“他们两个不知道私下会什么面,王爷,咱们不管了,去找小晚儿如何?”
冷心岩不答,只是盯着地上散乱的书册陷入沉思。
“王爷?”
“额,”猛然回过神,冷心岩惊道,“铭,千澜小院在什么地方?”
“在洛阳北门外五里,落云林。”司徒铭呆呆答道,“那是东陵家建的赏花别院,怎么,王爷你想去?”
心中不安的感觉弥漫,冷心岩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看了司徒铭手里的竹简一眼,道:“没什么,铭,我们去找雪落吧。”
“嗯。”
行了数步,冷心岩又忽然回头,道:“铭,你去找雪落吧,我想起一件事。”
“啊?”
“关于杀人凶手的事,”冷心岩冷然道,“我需要去求证一下……不必担心,你先去吧,我去找张天惠。”
“公事?”
冷心岩点了点头,司徒铭想了想,道:“算了,我是偷溜出来的,还是先避嫌吧,对了王爷,这个竹简。”
“你先收着,回头再给我。”冷心岩说着,已经转身离开。
“真奇怪。”
司徒铭摇了摇头,不去多想。他没有看到的是,冷心岩出了东陵府之后,并没有去往洛阳府衙的方向,而是一路向北,出城。
落云林。千澜小院。
冷心岩目光黯然,却还是走了进去。
二十七
花飞花谢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逝水浮花皆无相,碾落尘俗在春前。
冷心岩踏着满院的落花,走进了千澜小院。这里是东陵陌特地修建的赏花别院,却没有各种繁花锦簇,只是种满了如同东陵晚寝居里那种雪白的梨花。此间暮春夏初,梨花凋零,纷纷扬扬好似一场雪落。
幽有暗香,满地落英,原本该是一片雪白,却被染成殷红,又让新的落花掩盖,若隐若现的鲜艳夺目,诠释出别样的凄美与艳丽。
冷心岩停下脚步,脸色煞白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不远处,少女如同沉睡,安然伏于漫天花瓣之中,雪白的梨花在她的身下凝成鲜红,她平静如常,好似堕落于一场盛大的梦幻。
“欧阳……千韵……”
无人怜惜,尘香没落。冷心岩霍然醒神,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然后便看见了闭目坐在梨树下的东陵陌。
“你来了。”平静无波的声音,东陵陌站了起来,手中握着剑。
冷心岩一瞬间有些恍惚。东陵陌穿着他们初见时那件玄衣,长身玉立,站在梨树下,双目微合,面容沉静。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血迹,冷心岩真的以为这是一幅很美好的画卷。“是你……杀了欧阳千韵。”
“呵……”东陵陌叹了口气,张开眼睛,目光森森如秋泓,“我原本还想回去与你饮完酒,再告诉你的。”
“东陵陌……”冷心岩的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搜刮出来,干涩得将要断裂,直视着东陵陌,他甚至没有觉察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真的是你,犯下这些命案……”
东陵陌垂眸,良久之后,淡淡回答:“是我。”
“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在冷心岩的心底一点点爆裂开来,他紧紧地握着拳,狂乱绝望的火焰烧灼着他的理智,一团郁结的鲜血堵在他的胸口,吐不出来也消弭不了,“东陵陌,为什么!”
“心岩……”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无论多少次我都没有怀疑过你!”颤抖着喊出声,冷心岩脸色比落花更苍白,“东陵陌,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东陵陌静默地看着狂乱的冷心岩,目光黯然。片刻之后,他慢慢走上前去,伸出手来。他的手很干净,没有沾染血迹,修的很圆润的指甲,泛着苍白的柔光。他抚摸着冷心岩的脸颊,小心翼翼而又温柔无比,而指尖传递而来的温暖,甚至让冷心岩有些错愕。“你那么聪明,我露出了那么多破绽,你早就知道了吧?”
冷心岩倒退数步,躲开了东陵陌。咫尺天涯,只是刚刚一瞬,曾经倾心相交的挚友,就变成那个杀人的凶手。他还是丰神如玉淡定从容,却掩盖不住那骨子里散发的寒意。
“早就知道?”笑着,落下泪来,冷心岩扭头拭去,不想在东陵陌面前表现得如此软弱,却无法克制,“是啊,早就知道,东陵陌,我一直那么相信你,我努力不朝那个方向想,我骗自己你有苦衷全是巧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样做了!”
“最早郭家子一案,你就在算计我,故意移尸,为了误导我凶手是个轻功高强剑术出众之人,而你东陵陌,对外却是一个轻功平平,擅用掌功之人。”
“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我们初遇的那天早上你去了哪里,你说是查案,其实是去杀人对不对?”
“那日……”
“我即便察觉到你的隐瞒,也从来没问过你。泛舟湖上你落水,我看见你的身形,那根本不是长年练指掌硬功的人该有的身体,对敌之时,你虽然都是用掌功,但招式之间全是剑意,我也从来没有怀疑!”
东陵陌平静地听着,轻声道:“一个人擅长的武功,无论怎么掩饰,还是会留下痕迹。”
“而且你的轻功,也不比雪落差吧?”冷心岩咬唇,很多事情他明明有所察觉,却从来不愿深究,东陵飞絮,宁可一切皆是假相!“我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那天晚上你找我喝酒,只是为了出去杀许笑容对不对?一生何求,我只喝了一杯酒的工夫,那青梅煮酒却已经滚烫,是你动了手脚对不对?”
东陵陌道:“不错。一生何求里,加了幻香。你以为只是一炷香的工夫,其实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我回来换了一支香后叫醒了你,可是青梅煮酒是我疏忽了……”
“哈,哈哈哈哈……”冷心岩大笑,声音凄厉,“原来那次夜饮,都是计谋,都是算计!可笑我还当你是至交好友,你却只是把我当成脱罪的工具!”
东陵陌摇了摇头,语音依然平津,眼底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惶惑:“不是的,那日我设局,是想为司徒铭脱罪,只是我不知道你已经定计,所以……但那日与你相交,我没有半点虚情假意,朋友兄弟之情,我也没有骗你半分。”
“哈,如此我该是感谢你看得起我?”冷心岩凄然道,往事历历在目,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初的快乐与温暖,“东陵陌,既然这样,你何不一开始就瞒着,不要上报朝廷,不要让我来追查?你说你视我为友,你真的当过我是你朋友么?”
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从相遇的时候开始,东陵陌的戏便已经开演。东陵陌叹道:“是我对不起你,心岩。”
平辈论交,这是冷心岩自己说的,耳中传来东陵陌的那一声“心岩”,竟让他把持不住,踉跄而退。游目四望,他看见花雨掩埋的少女,忽然悲呜一声,忍不住质问:“欧阳千韵,为何你要杀她,她是你的未婚妻!”
“我杀人的事,原本只有我和殊玉知道,”东陵陌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依旧淡漠着,向冷心岩娓娓解释,“你不要误会,殊玉他根本没有参与,他会认罪也只是为了替我顶罪。大概是去年吧,千韵也发现了我是凶手,但她选择了沉默,我知道她是爱我。后来一直到你来查案,千韵出于对我的维护和她母亲针对司徒家的动作,开始故意策划,将罪责推给司徒铭。铭当日被我们撞破的那案,便是欧阳家一手策划,所以杀人方法也不同。”
“你……”
“可是自从与你相交,再到铭被冤枉,清霞岭一事,殊玉顶罪……我知道我不能再隐瞒了。我不想我的朋友被我所累,所以,我会跟你认罪……但在那以前,我必须杀了欧阳千韵。”
“你!”
“我不能让她活着,”东陵陌冷静得让冷心岩害怕,“为了司徒家,更为了我已不在的东陵家。”
冷心岩道:“你从来没有当她是你的未婚妻,即使她对你的爱超过了她们欧阳家的野心。”
“本就是利益交换,”东陵陌冷声道,“即使十恶不赦,被人不齿,我也依然会这么做。”
“你好狠心……”冷心岩喃喃道,混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很多东西,他只要稍微一想便可以想得通透,他极力避免着,因为想的越清楚,真相却是如此不堪。
“那日大雨,在晚儿寝居外的,是你吧。”忽然提及此事,东陵陌没有丝毫掩饰,他缓缓向之前靠坐的梨树走去,背影依旧迷人,却掩藏了他阴郁的眼神,“你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