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东陵晚仍是会弹琴。依旧是反反复复同一首曲子。奇怪的是,那曲子并不凄楚,反而旖旎缠绵,温柔婉转,如同小儿女的喁喁私语。
冷心岩知道,那是东陵晚为东陵陌弹的。他默默地听着那琴曲,眼前浮现出当日种种,曾经的美好,只留下这柔软的曲子,恹恹地走向终点。
十月初的时候,司徒翎与秦翩然大婚。喜帖送到东陵家,冷心岩接到一份,东陵晚接了两份,其中一份,仍是工工整整写着东陵飞絮的名字。东陵晚难得一见得穿上紫色的锦绣衣衫,让殊玉扶着,亲自去了喜宴。
宴上一曲凤求凰,东陵晚向司徒翎致意,琴曲惊心动魄,却已是人间绝响。那日东陵晚回去之后,便高烧昏迷不醒。
在殊玉和沐馨的努力下,断断续续又拖延了一些日子,到了十月底北风将起的日子,东陵晚的身体终于撑到了极限。
那也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快到午时的时候,一直昏迷的东陵晚忽然张开了眼睛。依旧清明澄澈的眼眸,映衬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也似乎有了几分动人的神采。
“雪落。”冷心岩嗫嚅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看见东陵晚醒来,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虽然已经在心中描摹无数遍,冷心岩依然恐惧着最后时刻的来临。东陵晚如此平静而明澈的眼神,可冷心岩清楚,那已是回光返照。
东陵晚注视着冷心岩,自从相识以来,他似乎从未如此专注地看过冷心岩,四目相对,他的眼中再也不曾有半分恨意,只是柔和至纯洁无瑕的境地。良久,他清凌凌一笑,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冷心岩微怔,侧耳听去,隐隐约约是有丝竹鼓乐之声传来。
这日,也是东陵宇迎娶新夫人的日子。自从数月之前东陵陌自尽,东陵宇失去了这能为出众的长子,又因为次子东陵晚失聪,命不久矣,于是立刻便又聘了一位十八岁的姑娘做偏房,好为东陵家延续香火。如此这般的做法颇令冷心岩齿冷,且不说东陵陌尸骨未寒,便是东陵晚仍活着,就这般急着将人娶进门,也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事情,冷心岩仍是严令不得向东陵晚透露半分,这些日子东陵晚病势沉重,本该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不知为何又问出那一句来,冷心岩心中惶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记不清了呢。”所幸,东陵晚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被遗忘的事,轻轻叹了口气,“王爷,我该走了。”
“!”冷心岩心中一阵钝痛,忍不住握住东陵晚的双手,“晚……”
东陵晚平静地看着冷心岩,一直苍白的脸颊上,竟是依稀有了些微丰润的色彩:“王爷,雪落,最后请求您一件事。”
“什么?”
“我死之后,让我与哥哥同葬。”
冷心岩一个恍惚,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这些日子以来压抑在心头的苦楚与恐惧,让他的心瞬间溃堤,他再也无法控制,伏在东陵晚的床头,哀声哭泣,“晚……晚……”
东陵晚无力动弹,甚至连伸手抚慰情绪失控的冷心岩的力气也没有,他微微侧过脸看着哭得浑身颤抖的冷心岩,低声道:“你应该为我高兴的。”
冷心岩仍是哭地不能自已。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失落了对东陵陌的承诺,也失落了自己的深情,看着东陵晚被重病一点一点蚕食生命,他恨自己无能为力。
这时候,知玄在外敲门,禀告道:“王爷,东陵宇请您去参加喜宴。”
“让他滚!”
冷心岩勃然大怒,他不敢想象这是怎样一个父亲,在自己的亲生儿子即将死去的时候,竟然还能够若无其事地大办宴席。他猛然抱住东陵晚,脑海中只剩下一念:“走,雪落,我带你去见飞絮。”
东陵晚神色微动,尚未应答,冷心岩立刻返身寻了一件厚绒斗篷,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严实,然后抱着他一路出府,往安环山奔去。
东陵陌被安葬在安环山的山腰之上,依傍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虽然已经是深秋,竹林依旧青翠苍茫,一如翠微院内的旧日时光。东陵陌的坟茔是青砖垒成,小小的矮矮的,上面是冷心岩亲手立的墓碑,只刻了“飞絮”两字。
竹林之中,有殊玉结的庐冢,与坟茔正对着,两两相望,阴阳永隔。
冷心岩抱着东陵晚进了庐冢,解开斗篷,东陵晚被病痛折磨得极度消瘦的身子,在他怀中不盈一抱,他静静地看着他,无言相对。
在门前坐下,冷心岩尽量使东陵晚的身体舒服一些,靠在他的怀抱中,也能看见对面的坟茔。明明是深秋,东陵陌的坟上却顽强地长了一小圈绿色的草芽,刚刚破土,鲜嫩柔软。
“哥……”
东陵晚哀声唤道,再也没有眼泪涌出,可是他寂寥的眼神,显出了他的心疼。
只有坟,没有墓。以罪人身份死去的东陵陌,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办法刻在墓碑上。百年之后人们只知道有个杀人凶手东陵陌,谁又知道东陵飞絮,谁又知道飞絮雪落曾经的故事?
“多谢王爷。”东陵晚重新又望着冷心岩,微微扬起笑意,低声道,“大哥得友如君,了无遗憾。雪落替兄长谢过王爷,也请王爷成全雪落,雪落亦死而无憾。”
冷心岩动容道:“你真要和飞絮合葬?”不入祖坟,荒郊野外葬此残躯,从此,亦无东陵晚,只有雪落,飞絮的雪落。
东陵晚含笑道:“就和哥哥一样,只刻雪落……在我们坟前,种一株梨树,我院子里那种,很漂亮……梨花飘落的时候,哥哥说,就像雪落……”
“雪落!”
东陵晚的声音渐渐虚弱,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好似陷入了美好的梦境之中,笑意渐渐渲染在他的颊上,眼中,虽然已经是临近终点前最后的神采,却美得惊心动魄,让冷心岩无法抑制心中的悸动。
“雪落。”唤着东陵晚的表字,冷心岩颤抖着紧紧握住他的手,将之抵在自己的喉头上,然后仰起脸来,望着青冥浩荡,说出最后的情殇。
“雪落,我知道你爱着东陵陌,但是,我爱你。”
良久的沉默。
冷心岩知道,喉头的耸动已经向东陵晚传递了这句话,即使他看不见自己的唇语,听不见这声音,只要将这份心意传达出来,冷心岩亦是无怨无悔。“这句话只对你说,愿卿知我心。”
“呵……”
东陵晚轻轻叹息,深深地注视着冷心岩。很久很久的时间,或者只是片刻,冷心岩记不清了,他只感觉东陵晚用尽所有的力气,伸手抚摸了他的脸,苍白的指尖勾勒他的眼角眉梢,拂走他的泪痕。
最后,东陵晚沉声,一字一句道:“愿生生世世不再见,王爷珍重。”
语罢,东陵陌再也不曾开口,转过脸看着不远处的东陵陌的坟茔,微笑着凝视。
冷心岩默然无语,抱着东陵晚,泪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落在东陵晚的发间。怀中的温度渐渐流失,慢慢地变得冷漠,一点点冰凉,气息衰弱直至毫无生气……
一直到最后,归于永寂。
“永不……再见……”
冷心岩抱着怀中已无生气的人儿,低头,最后的诀别一吻,落在那最终无缘的唇上。
飞絮有情春色暮,雪落无声悼君颜。
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东陵飞絮和东陵雪落,飞絮雪落,从春到冬,是一个轮回。
“我把他还给你了。”看着不远处无言的坟茔,冷心岩低声说道。
情深寂灭,共你永劫。
……
两年后。
又是春光明媚的日子,安环山上有株梨花,正开得灿烂。
一名白衣青年,信步走上山来,走进竹林中那间小小的庐冢。他含笑,向庐冢中那名美丽绝伦的素衣男子点头致意,眉间一抹朱砂,意气飞扬。
“你来了?”
“我来了。”
殊玉递过一杯清茶,目光转向不远处那并排而立的两座坟茔,坟前的梨花满树纯白,迷人心眼:“司徒家的三位公子昨日才来过,对了,司徒家有了位小公子,名叫司徒情。”
“嗯,我知道。”冷心岩颔首道。
“去吧,今年的梨花,也很不错呢。”
冷心岩走向那两座坟茔,久久地立着,有梨花瓣飘落在他的肩头,暗香浮动,婉转依依。
“飞絮,雪落,好久不见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