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动作迟缓,运动一会儿就会累得气喘,汗也不停,歇下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躲在藤椅里,和廉一喝喝茶说说话,倒真是十足的老人家的日子。
对于要连累廉一亲自做那些端茶倒水、揉肩捶背的伺候的活,我心里觉得很抱歉,但廉一却并不讨厌,还很享受似的,半点没有腻烦或是不耐。
“好了……”我抬手拍了拍肩头上不停按摩的手道:“这几天看你好像很忙,我现在感觉好多了……”我歇了一会儿接着道:“不必总是照顾我,我自己没问题的,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廉一停下手,从后面抱住我肩膀:“怎么了?哥?是嫌弃我照顾的不好吗?”
我笑道:“没有,廉一做什么都是最好的……”
廉一绕到前面,蹲在我腿边,揉着我的腿道:“我总是想你能赶快好起来,前方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再过半月,我定能拿回京城,我想你那时还像以前一样,做个神神气气的王上。”
我不禁失笑,理顺着他的头发道:“恐怕是不成了!你看……我现在快成老头子了……哪有从前的那份精神……不如……廉一……”我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我让位给你,好不好?”
廉一猛的抬头,脸色骤变,仿佛听见了什么让他恐惧的话:“哥……你,你说什么?”
我安抚的摸着他的肩膀:“别怕,我只是觉得,我现在身体太差,脑子也不灵光……就算夺回王权,恐怕也做不了多英明的君王……可你不一样……”
我喘了口气接着道:“你一直比我聪明,比我有才华,你一定行的廉一……”
廉一看了我一会儿,松了口气低声道:“哥,你别想得那么坏,有我在你身边,什么事都能像以前一样,你不用担心。”
他伸长手臂,捧着我的脸笑了笑:“再说,若是我去做王上,那城义关谁能来守?”
他若不说,我都快忘记我们现在内忧外患,除了乱臣贼子要捉拿,还有乌兰和图延的挑衅侵犯要防备。
你看,我现在真是不成了,记性差得厉害。
我抱歉的笑笑,除了廉一,我真的是想不出能相信谁,让谁来统领大军。
廉一揉了揉我的脸颊,柔声道:“哥,你还记得你一直想做一个英明的君王吗?你不是一直想要建立一朝兴盛吗?你可以的,真的,有我在,一定帮你实现愿望,你相信我。”
我相信。
但是……我真是不记得我曾经有过这样的鸿鹄之志,隐约觉得应该是这样,但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就像是忘记了很重要的情节,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我不说话,仔细想了好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我都不记得……我有过这么高远的志向了……”
廉一拿么指抚摸着我的脸,笑道:“我帮你记得呢……”
我现在的状况不好,对于将来回到王宫之后的时间并没有信心,但想到有廉一在我身边,我就安心不少:“乌兰和图延很难应对吧……”
“还好。”
廉一虽然每日里都和我说说当前的状况,但我知道他其实报喜不报忧,在我面前总是一副完全能轻松应对的样子,深夜没人的时候却举着灯皱眉研究地图和形势,睡眠不足加上担忧辛劳,他眼底浓浓的两块黑影让我看得心疼。
第98章
“别太勉强,你该好好休息一下……”
“我知道。哥,说了半天话了,你睡一会儿吧。”
“好,你一会儿叫醒我……我不想睡很久。”
“好。”廉一扶着我靠在椅子里,用薄毯将我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我着了凉。
我闭着眼,却并没有睡意。
昏迷了一个月,现在就觉得醒着的时间十分宝贵,但我若是不休息,廉一就更没有机会休息。
我闭眼躺了一会儿,便听见廉一竭力压低声音的咳嗽。
这些日子以来,他要照顾完全动弹不了的我,又要竭尽心力的与赫严章一党周旋,就算原来身体十分的强健,这般煎熬下来,体力和精神也都消耗得太厉害。
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量不连累他,希望他不用因为我而多费心神。
廉一中间两次来看我,轻手轻脚的,生怕惊醒了我,连想要伸手摸摸的我脸也不敢。
虽然闭着眼看不见,可我知道面前的是他的手,那微弱的从他手上传来的味道和温度瞒不了我。
他只空抬着手在我脸前描画,悉悉索索的树叶摇动的声音掩盖了他的呼吸却掩盖不了他低声的自言自语。
这些天我常常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呢喃,有时清楚有时模糊,我从不睁开眼去问,我希望他不必因为我的醒来而紧张。
“哥……”
廉一低低的唤着我,过了许久才又叹着气发出声音:“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忘掉的那些事,以后不会再烦恼你了……”
我知道我有些事情是忘记了,我并不在意,只要廉一他还好好的在我身边就行了,忘记了其他的人又能怎么样?以后慢慢恢复,再想起来也不算晚。
“靖平王,我师父请您过去。”
轻声说话的是和空道人的小徒弟,十三四岁,长相奇丑,为人却比他的师父温和也正常得多。我来了这观露崖到现在,只每天看见他,他的师父和空道人却是一次也未见到,据说他性格孤僻怪异,不喜与人打交道。
既然是在别人的家里打扰,我自然是要尊重主人的习惯。
廉一跟那小徒弟低声耳语了两句便急匆匆的向着药庐而去。
我隐约听见“窥心”两字,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为何会让廉一如此重视。想来想去,觉得大概是跟我的病情恢复有关,但廉一没有告诉我自然是有他的理由,我也并不好奇,仍旧闭目养神,想要趁着休息的时间仔细的梳理记忆。
头脑里的片段时断时续,总是有些事情明明记得,但却会突然断在某一个点上,而后就在也没有印象,就算努力去想也还是空白一片。
这一次,状况还是依旧,因为想得太用力,太阳穴上一跳一跳的发疼。
我叹了口气,不敢再继续,正要真的小睡一会儿的时候,听见雏鹰拍打着翅膀飞到身边的声音。
观露崖的地形极其复杂难寻,即使是信鸽也不容易辨认方向,但和空道人自己驯养了一只送信用的雏鹰,廉一和外面联络靠的就是这只鹰。
因为我在观露崖的时间不短,廉一也常在我面前从它爪子上取信件,所以这雏鹰对我并不戒备,这时见四下无人,便直接飞到了我的面前。
我坐直身子,向着那雏鹰招招手,它便歪头看了我一会儿,似是确认一般,之后才飞到我手边,停在藤椅的扶手上。
我取下装信的小竹管,上面封着的松脂完好无损。
廉一去药庐已经有一会儿的功夫了,不知何时才能返回来,我怕耽误军情,索性试着自己去药庐找他。
药庐是观露崖最隐秘的地方,藏在奇门石阵里,若是没有人带领,任何进入的人都会迷失在那个巨石阵里,和空道人便是整日都呆在那里,而能进得去的只有他的小徒弟。
想来这一次可能事关重大,我一直走到石阵外也没有看见廉一的身影,应该是已经由那小徒弟带进去了。
我不敢擅闯,便在石阵之外找了个块低矮的石头坐下歇着,想等廉一出来时能第一时间看见他。
但我刚刚坐下,便觉得眼前突然雾蒙蒙一片,不一刻身下的石头也开始缓缓移动,机关转动的声音从脚底传上来,在这深谷里响起连绵不断的回音,分不清哪个方向在动,哪个方向没动。
我连忙从石头上站起来,却还是为时已晚。
这机关触动的时间只不过是转瞬而已,但眼前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景象却已完全变化,原本还在石阵边缘的我,现在却是站在石阵中间,朦胧里周围都是粗细相仿,高矮不同的大石。
我想要记下周围状况尝试着寻找出路,却发现这些石头像是活的一般,眨眼的功夫就变换了高低,根本让人来不及记忆。
我不敢再随意走动,扶住身边一块石头大声喊起廉一的名字。
他既然能在观露崖住下这么久,自然与和空道人关系不错,我又是误入石阵,他们听见我的声音自然就会出来救我。
可惜我人单力薄加上大病初愈,再怎么大声呼喊,还是被机关转动的轰隆声掩住,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喉咙沙哑,没有力气了。
我扶着身边的石头,眼前仍是雾气昭昭茫然一片,三米之外的情况就已经根本看不清了。
虽然知道廉一发现我不在原地必定会来寻我,我就算是迷失在这石阵里也不用害怕,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是心下忐忑,不安的情绪渐渐弥漫在心头,像是……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我正心里烦躁,手边扶着的石头突然向下动了起来,我知道这是石阵转动的缘故,连忙收回了手。
这一次的变化让我身边的高耸的石头陷入地下,眼前有了一小块开阔的空间,雾气里似乎是出现了能够前进的道路,我想了想,决定朝着那方向去摸索试探。
在这些高高低低的石头间穿行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机关突然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石头也不再变动,一切都静止在最后的一刻,仿佛刚才轰轰隆隆的都只是幻觉一般。
我停了下来,打算观察片刻再继续前进,耳边却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虽然尽力弥补了窥心的缺陷,把赫廉初的记忆封在其中,但恐怕七世之后还需要机缘才能真正开启窥心,到底是什么机缘,这就要看你的造化了,我帮不了你。”
“我知道。”
“至于那孩子……他本不该枉死,既然是你害他胎死腹中,自然是要付出代价。”
“……”
答话的人是廉一没错,我本想唤他,却在听见这对话的时候愣在当下。
窥心,缺陷,封存的记忆,七世之后……还有胎死腹中的孩子……
他们说的明明是我的名字,但这些内容我半点也听不明白。
等我想要循着声音找他们的时候,周围却安静了下来,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
我愣怔片刻,下意识伸手按在腹部。
那上面的伤口整整齐齐,在脐下两指的地方,自左向右足有七寸。
我想不出是什么武器能在打斗中留下这样的伤痕。
但那时廉一说是受伤,我便不去怀疑。现在联系那对话里的内容仔细想来,那刀口根本就不是伤,而是剖腹取子留下的痕迹。
我倒退了一步,用尽力气想要回想起那些被我遗忘的记忆,可最终还是枉然,我只记得一年前的事,这一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全都是模糊得只有轮廓的印象。
我这才发觉,我现有的关于那些丢失了的记忆,全部都只有廉一的讲述。
而这些,我以为是我中毒受伤的结果,却原来是被封存在那叫做窥心的东西里,不是我不记得而是廉一他不想我记得。
廉一从来不愿意骗我,我到现在也相信他不是心存恶意,相信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爱我,但他因为爱我而不希望我知道的那些事却瞬间变成更加可怕的阴霾。
为何我竟会怀孕,那孩子又是谁的?为何说廉一害他胎死腹中……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让他要这般煞费苦心的隐瞒?
我想不清楚,记不起来,一片慌乱。
“哥……哥……你在哪儿?哥……”
……
我听见廉一的喊声,却分辨不出他在哪个方向,跌跌撞撞的在石阵里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双腿抖得厉害,我只好靠着石头坐下,趁着廉一还未找到我的时候,让自己冷静下来。
“哥!”
我愣愣的抬头看向廉一,他额角有汗,显然急了好一阵,见到我安然无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没事就好了,我们回去吧。”
“……廉一……”我被他背起来,跟在小徒弟身后向着石阵之外而去。
“怎么了?”廉一略微歪着头,侧脸神色温柔如水。
我一时心软,终究没有马上去问他,只伸出手摊在他面前,露出掌心里攥着的是那只竹管:“我来给你送消息。”
廉一笑起来:“这石阵每个时辰启动一次,没有人带路根本出不去,哥你千万别再靠近了,很危险的。”
“嗯……”
回到住处,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
第99章
我坐在凳子上锤着发麻的双腿,看着廉一帮我盛饭布菜,状似随意的问他:“窥心的缺陷,都没问题了吗?”
廉一的手明显一抖,脸色变了变,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问我:“……哥……你刚刚在石阵里听到了多少?……”
我冷下脸:“你又瞒了我多少?”
“……”
“什么时候开始……你都有胆子……来骗我了吗?”
“……”
“你从小到大,从未欺骗过我!就算挨鞭子,也不肯骗我!”我喘了口气继续道:“现在是觉得,我这王上没用得很,不必在意了,是吗?”
“哥……你知道,我不是。”
“那就说实话!”
“……”
“不肯说吗?”
“……”
“很好!”我抬手指着门外道:“出去跪到想说为止……”
廉一看着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将饭碗放在我面前就出去了。
我也没有胃口,勉强从饭桌前走到床边坐着已经一身的汗。
我知道这些时日廉一为我吃了不少苦头,但他擅自做主封存我的记忆,被我发现还想要隐瞒仍是不对。
对于这件事,我是真的动了气。就算是为我着想,他也不该对我有任何的欺瞒,更何况是孕子生育这么大的事。
我那么坚定的信任他,从小就疼爱他,即便他真做了错事,我也完全能原谅他,就算他要篡位夺权我也不怪他,只除了欺骗。
“还不打算说吗?”我歇了一阵,出去看着门外的廉一问他。
“……哥,”廉一脊背挺得笔直,不看我,脸色苍白,和我僵持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知道了,就会讨厌我……”
“你欺骗我,我会更恨你。”我冷冷道:“廉一,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欺骗,我可以宽容你犯错,但……不能原谅你欺骗我。”
“……”
安静了好一会儿,我叹了口气,对他有些失望,转身背对他摆摆手,让他随意去吧。
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伤心。
我原以为他只不过是一时糊涂,只要见我真的动气,必定不敢再隐瞒下去,却没想到这一次他这么倔强。
关上门,我听见廉一起身走远的声音,忍不住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