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看出我的退却,半路上勒紧了缰绳远远望着我,片刻之后下了马,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说不出话来,与他默默对望。
我们都知道,那被他刻意回避的记忆我已经全部都记了起来。
他神色复杂,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似是在等着我给他最后的宣判。
过了许久,他才收回目光,单膝跪在我面前:“禀王上,臣弟不辱使命,已将逆贼赫严章生擒,其党羽正在缉拿中,恭请王上带领臣下回都。”
我一夹双腿,当先骑马走在前面。
持续了一天的攻城,通往城门的路上尸横满地,城门洞开,夜风从门里呼啸而出,带着血腥气味鼓起我的衣袖,心下一片荒凉。
比起廉一的心机,赫严章根本算不上对手,只不过一个多月,他这刚刚自己封了年号的“王上”就被廉一不到一万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一场政变就这样迅速消弭。
看上去,除了少数人的流血牺牲之外,一切都和原来的大致相同,但其实只有我和廉一心里清楚,我们早就不一样了。
他在我眼里变得陌生。
我猜不出他的喜乐,看不穿他的心思,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就像此刻,我也看不出他淡漠的神色之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对于我记起来的那部分记忆,他再不提一个字,从我回到王宫之后一直恭敬有礼,仿佛我们从来都是这样。
“臣昨日收到城义关快报,乌兰近日打算纠集六部落中的四部发起一次总攻,臣请王上准许臣弟带兵出击,先发制人,以绝后患。”
“好。”
廉一得了许可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只皱眉看他,等着他先开口。
“……臣弟此去恐怕时日长久,离开前,想问王兄一句话,也好安心应战……”他抬起眼定定的看着我继续道:“臣弟想知道,在王兄心里,这二十多的兄弟亲情,还抵不上一个不足月的胎儿吗?”
我攥紧了拳头,话哽在喉咙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看着他心里一阵一阵生刮着的疼。
能为君王,我自然也不是多仁慈的人,当初甚至连我自己也曾想要结束那孩子的生命,现在对于廉一的狠绝又怎么有资格去指责?
可那七个月的生命毕竟是我们的骨血,我怀胎七月,每天每天感受着他在我身体里的变化和成长,想象着他来到这世上的每一个时刻,幻想里描绘着他的五官轮廓,甚至连在梦里都似乎能听见他叫我父王,看见他扑到廉一怀里调皮的样子……
他是我和廉一最亲密的联系,他早就变成我忍耐克制感情最好的慰藉。
我已经那么那么的喜欢他。
廉一见我不说话,眼神里渐渐掩饰不住的显出怒意:“……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刚刚来到你身边的人都能得到你的爱,我……我那么竭尽心力却还是比不上……”
“……你不明白……”我艰难开口。
“我有什么不明白?你倒是告诉我啊!要我怎么做,你才会爱我?一个孩子而已,我明明也能给你!……是你……是你不肯要……”
“商季死了,你这样难过吗?”廉一因为激动脸色发红,双手按在我的书案上微微发抖:“……还是那个孽种让你这么难过?要是我死了……哥,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
我被他责问,脑子里一片空白,听见他说的那些话下意识辩解道:“不,你不能说我们的孩子是孽种……不……”
“……”廉一愣住。
我一瞬间惊醒过来。
我说了不该说的事实。
“你说什么?”廉一猛的越过桌子,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十根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摇着头,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你说……那孩子是……我们的?”
“……”
时间点滴过去,他只看着我再没有追问下去,手也渐渐松了。
书房里寂静无声,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最终转身。
孤单单的背影被夕阳拉出长长的一道阴影,正投在我的眼前,像一道深深的沟壑,隔着他和我,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却生生被分割成天涯海角。
这伤口割在他的心上,也割在我的心头。
“哈……哈哈……这是……报应吗?……”廉一的背抖得厉害,声音哽咽苦涩。
我看不见他的脸,却能从他的身影里看见他的痛彻心扉和悔恨凄悲。
只可惜这世上就算有和空道人,他也没有能让时间倒流的法力。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为了心里所爱牺牲了无辜的性命,到最后,终究要轮到自己,还有什么能比亲手杀害自己的亲生骨肉更残忍的报应。
他静静的离开,只留下了一个映在夕阳里的背影。
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用来将伤痕慢慢抚平。
但那时间竟是永别,我却没有想到。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廉一。
五个月后,我接到他的死讯。
他在乌兰的袭击中受了重伤却不肯休息,伤口一再的撕裂感染,最后终因伤势恶化而不治。
跟着这噩耗一起来的还有和空道人的小徒弟,和那个我只听说却没有见过的窥心石。
“靖平王交代过,要在他离世之时把这窥心石交予王上,请王上顾念兄弟亲情,将这石头放在他棺椁之内,算是了却他一个心愿,慰藉他在天之灵。”
“……”
“另外……师父让我告诉王上一件事,当初救活王上的不是师父,而是靖平王,是他愿意每日用自己的血做药引来喂你,才能让你在中毒和剖腹取子之后还能活下来。”
“……”
“而靖平王之所以会求我师父为他制作这窥心,也正是因为那时他就知道自己失血太多,必定命不长久,是以甘愿做我师父的实验品。”
“……”
“我师父让我说,瞻前顾后、自以为是的人最是讨厌。”
我眼前红彤彤一片,全都是廉一消瘦的身影和苍白的脸色,跌坐在椅子里,再也找不回一丝生气。
“喂,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这孩子要叫什么名字?”
“……”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扭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杜子涛,后背上的汗湿哒哒的让我难受,心被这遥远的记忆揪得生疼?
杜子涛见我神情有异,眉头微微一蹙:“你怎么了?”
我咧了一下嘴,满心难受:”廉一……死了……”
“……你都想起来了?”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我现在的心情?
杜子涛倒是淡定,拿着小毯子仔细将那个只比我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女娃娃包起来:“你们到底起了名字没有?”
我眨眨眼睛,支起手臂让自己靠在床头:“咦?你不是应该先好奇我们的前世吗?”
“好奇什么?”
“真相啊!跟你和子路说的可都是不一样?”
杜子涛将小娃娃放在我身边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钟原他要不是靠着这些幻想出来的记忆,怎么可能坚持得了这七世?”
我心里一酸,知道他说的都是道理?
那一世的纠缠,已经不是谁对谁错,但无论如何,他到底是害得自己亲生骨肉不能出世,这就是我们之间无法弥合的裂痕?
他心里的悔恨早就入骨,只希望那些做错了的事都没有发生过,或者至少变成是他迫不得已,他如果不编出那样的故事来麻醉自己,恐怕被这悔恨纠缠折磨得早就吐血了。
他等待我的那孤孤单单的七世,靠的就是这自欺欺人的谎言才能坚持到现在?
想想他这么长久以来所受的折磨,七世之前的那些狠毒就算不上大事了。
我虽然在窥心的作用下将那些记忆全都想了起来,但其实却只有更心疼他的份。
过去的那些记忆毕竟是七世之前,他也已经经历了这么久的折磨,再大的错也该偿还完了,我怎么会傻到要为了那么久的错误再折磨他这一辈子?
第104章
“你现在需要休息,最好能睡一会儿养养精神,生产是个十分消耗体力的活。”杜子涛嘱咐完,确认我没有大碍之后便洗过了手,转身走向了门口。
我想起件事,连忙叫住他:“等等,等等,我还有问题呢!”
“嗯?问吧。”
“那场拳赛到底谁输谁赢?”
“卡尔赢。”
“……你这骗子,你不是说洛德斯会赢吗?赔率还那么高……”
“赔率高是因为要诱惑别人去买。”
“……奸商!”
虽说被他这奸商骗了不少银子,但既然他能有渠道知道最后的结果,就说明我们现在并不是处在完全隔绝的状态之下,更重要的是,杜家能够控制洛德斯就足够证明他们在黑道的实力,这对于我计划去救中原人自然算是保障之一,加上有我这国际高手出马,成功的几率直线上窜。
当然,在计划一切之前,我得先想办法回钟家去找中原人说的那个芯片。
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是多危险的龙潭虎穴,我也要把中原人救出来!
七世之前错过的,这一辈子不能再蹉跎了。
我要好好的爱他,不怀疑,不别扭,一心一意。
这才不枉费他流了那么多的血来救我。
不过……
幸好我当时昏迷了那么久,才总算没记得他的血是什么味道,真不知道这么残忍又恶心的办法,那个和空道人是怎么知道的。
想着这一直没有露面的变态?!我就鸡皮疙瘩乱起,好在身边还有个治愈系滴小萌物啊!
我小心调整了姿势,仔细端详起那个在我肚子里待了将近八个月的豆芽。
……
看了一会儿,我禁不住愁眉苦脸。
好吧!我更正刚刚的形容,这皱皱巴巴的小肉球其实……有点丑啊!
这娃不知道是走了什么倒霉运,半点我和中原人的优点都没遗传下来,一张脸皱巴巴的发着红,头上毛都没几根,出生到现在就只睡觉连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我伸手戳戳她的脸蛋:“我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嘛!我是你亲爸爸,以后可千万不要认错了哦。”
“……”
不知是因为突然回忆起太多还是刚刚生产完的关系,我只坐了一会儿就没精神的哈欠连天,可又害怕躺下之后一不小心会把这娃压到,左右为难的时候杜子路倒是鬼鬼祟祟的进了来。
“那个……我就是来看看你哈……”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从进来之后他就一直盯着我的脸看,就像我脸上有花似的。
我虽然长得帅了点,身价也还不错,又有生娃的本领,但我绝不认为他是被我所吸引:“……你到底要干嘛?”
他又仔细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失望的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唉声叹气道:“这能不能生的也不写在脸上……钟原怎么这么好命……啧啧!”
……
中原人要是也能算好命的话,这世上还有不好命的人吗?囧
我想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这时候来正好解决我的难题。
我将身边安静睡着的娃塞在他怀里:“抱好了,摔着了的话我家少爷绝对会让珊姐追杀你的!”
杜子路惊讶得不得了,眼睛瞪得快赶得上我的拳头:“你真……让我……抱?”
我甩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之后就躺下睡我的觉去了。
第105章
在营救中原人之前我首先得赶快恢复体力,要不然哪里有精神计划?
但这一觉我只能勉强算是睡着。
虽然有杜子路帮我看着小孩,可船外的情况似乎并不平静,我躺在舱里跟着船身晃悠得厉害,半梦半醒之间总是看见钟原和廉一的影子重合在眼前,嘴巴张张合合的,却又听不见一言半语,只急得我手心里都是汗。
其实,中原人他根本用不着费那么多的心思铺陈,我上上上……辈子原本也没恨过他,这一辈子更是被他收买得彻彻底底,就算现在窥心让我想起所有的记忆了,也不过就是更加觉得要好好珍惜现在。
所以,一切事宜不能耽搁下去了。
我的HP已经开始慢慢恢复,终极大boss就在不远的前方,是时候要开始计划营救行动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睁开眼看着仍旧坐在床前的杜子路惊奇道:“你怎么还在?”
杜子路脸上表情已经接近痛苦,抱着我家娃的双手都发着抖:“我动不了啊……”
“动不了……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船上有人具有什么前世的技能,趁着我睡着的时候点了他的穴?
“……我抱着她怎么动?……”
“……”
亲娘哩!难怪刚才我让他抱着娃的时候他会那副惊讶的表情……
搞了半天是不会抱小孩啊!
我正要嘲笑他一番,他怀里的小肉球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看看他。
他看看我。
顿时傻了眼。
要知道这上山容易下山难,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到底她哭的是什么我们可都猜不到。
我们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杜子涛……”
“没事,饿了而已。”杜子涛进来只看了一眼,便转身出去了。
杜子路苦着脸问我:“你有奶吗?”
我一拳挥过去,砸在他脑袋上:“你还能再瞎眼一点儿吗?你看小爷我哪里像女人了?”
“那……那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这船上又没有超市!
我们正苦恼,杜子涛已经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个小碗,碗里一小点的牛奶还飘着暖人的香味。
三个男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时间就一个课题:喂奶。
幸好这娃饿得狠了,虽然没有奶瓶,就着小勺也还是喝得喷香。
“你到底想好名字了没?”
小孩子刚刚出生,吃饱了就睡,杜子涛将她稳稳放在我身边问。
“……额……就叫初一好了。”我想了想。
“今天是初一吗?”杜子路甩着两只手奇怪道。
“>M<,你懂什么!”
起名字这件事是超级有考究的大事,既要有意义又要有……额……意思!
他们哪里知道初一这名字是多么的意义重大!
“挺好。”杜子涛还是不咸不淡的样子,说完就要领着杜子路离开。
我连忙叫住他:“等等!我们应该计划一下去救钟原了吧。”
杜子路看看我又看看杜子涛,双手一摊:“哎呀!亲爱的,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怎么救人?”
杜子涛停了一下,转身坐回床边道:“我们现在是在公海,这片海域向来是杜家走货的通道,所以目前还算安全。不过,要救钟原只有我们几个人完全不行,得找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