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说,怕自己炸了。
屏住气深呼吸了一下,才沉声问:“你现在在哪儿?”
“……往家走。”
老薛撂下一句:“我马上过来。”不容分说地抢先挂掉。
跟母亲交代了结果,让老太太放心,出门换鞋的时候,才猛地想起来:“董超从你这拿过钱?”
到了董超家,竟然还比他先到。老薛站在门口,想起上次也站在同样的位置,狂怒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一时一
地,他闭上眼,恍若隔世。
熟悉的脚步声拖拖拉拉在下面响起来,有一阵没一阵的。
不是怕扰民,老薛真恨不得在楼梯铁杆上踢几脚催促。
等终于从台阶上出现,他反而动不了了,两只眼睛在黑暗的楼道里死死盯着对方。
董超看见他,略微有些惊讶:“这么快?”三步两步地上来,赶紧掏钥匙开门,嘴里罗里罗嗦:“这么晚了,
你还过来干吗呢,我明天送过去就行了……”
老薛咬牙切齿地说:“我来看看你身上的零件是不是都还健在。”
“哈,要脱衣服看吗?”董超话一出口,看见老薛脸色发青,才意识到这个笑话对他们俩实在太不合适,讪讪
地从怀里掏出大红本递过来:“我开玩笑的。”
两个人默默站着,气氛有些尴尬,董超无奈地说:“有什么明天再说行吗?让我先睡一觉。”
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下。
他措手无妨,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老薛,过了一会儿才找到声音,愤怒地不能自已。
“你神经病啊?输了要打,赢了也要打?”
老薛气往上冲,怎么就永远抓不住重点呢?问题不是输赢好吧,他懒得说他,只是觉得不打不足以泄愤。
董超昨天挨了是理亏,今天明明鏖战了一天一夜,凯旋而归,没有鲜花与掌声也就算了,连声谢谢都没有,还
敢动手。再也忍耐不住,架住老薛的胳膊,还起手来。
老薛勃然大怒:“你还敢还手?”
董超也怒:“你还真以为你是我爸?!”
“你他妈以后再赌,我见一次打一次!”
真动手,董超打不过老薛,没几个回合就被钳制住了,挣了几下没挣开,身上火辣辣的疼。
“我操,你还有人性吗?我给你把房本赢回来了!”
“谁稀罕!谁他妈稀罕!”
老薛揪住对方领口一迭声的吼:“总有别的办法,混蛋!我就是睡马路也不想让你去赌,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
董超再也说不出话来,脸上忽然溅了一滴,热热的。
他停顿了几秒,才骇然:“靴……靴子……”
跟着又是一滴,烫得董超心惊肉跳。
老薛控制不住自己,现在的他好像不是他了,说不上来是恨,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他掐住董超的脖子,手上使
劲。
“为什么你做手术不告诉我?”
“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你借钱的时候不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
董超的嘴紧紧闭上,过了一会,满脸通红,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老薛颓然地松开手:“你说,是什么手术?是膝盖?不能滑就是因为这个,不是什么心理阴影对吗?”
董超长长透了一口气,咳了两下,松开手脚无力地躺在地板上:“你走吧,靴子,我累啊,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
“你……你不让我知道……是因为……跟我有关系,是我的原因造成的,是吗?”
“……不是……跟你没关系。”
老薛心口一阵发紧。
象是为了强调,董超着重语气地补充着:“真的,……是我自己训练的时候太着急,跟那次比赛,跟……跟你
,都没有关系。”
沉默了一下,又说:“我的事,你别总往自己身上套,你是你,我是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薛不再答话,忽然过去在董超身上急切地摸索起来。
董超吃了一惊,抵挡了几下没抵挡住:“干什么……靴子……”
老薛从他身上掏出另一个红本,打开来,果然如母亲所说,产权人那一栏,赫然有自己的名字。“其实小超不
是借钱,是把他们家的房产权转了一半给我们,这孩子太见外,不肯占我们便宜。还不让我跟你说,怕你着急
。后来时间一长,我自己都忘了。”
“这是什么?跟我一点关系没有,为什么你们家房本上要添上我的名字?你给我50%的产权是什么意思?!”老
薛气势汹汹。
“你妈的意思啊!”
董超怕他误会,这实在太象两口子了,每次翻本都要意淫半天的情结可不能让对方知道,气急败坏地解释:“
说是好避遗产税,我没想加你,真没想加你,我想加的是她。”
“我就知道,这就是你的筹码?你拿自己的房本去赌我们家的房本?”老薛气得浑身发抖:“万一输了,你住
哪儿?”
“不会的,我跟薛廷说好了,要是情势不对,就通知他报警,一锅端了,最多关几天,房本跑不掉的。”
董超仰起脸来:“别骂我了,你看我这不是赢了吗?”
“好,我明天就去办手续,把这一半产权还给你。”
“靴子……”董超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我……我没钱给你。”
“你自己留着吧”,老薛斩钉截铁地说:“信用卡你也留着,给你留着当赌本,够不够?不够我这还有,把健
身房的股份卖了,够不够?”
“……”
“你睡吧,明天一早我过来接你去产权交易中心。”
老薛大步向门边走去:“你说的,你是你,我是我,我也不想跟你有一点关系。”
董超爬起来从后面死死地抱住了他。
“我改,我戒了,真戒!”仓皇急切的抱歉从身后传来:“你别生我气。”
“我是失望,你知道吗?!”老薛垮下肩膀,沉痛地说:“你上次从宾馆偷跑走,你知道我什么感觉?今天一
天,我什么感觉?斩过手指了你还不改?你自己说,再不戒赌,我斩什么?”
“……斩jj?”
老薛差点闪到,恨得牙痒地转过身来:“我斩我自己的手指。”
董超被这句话惊吓住了,愣愣地看着老薛不说话。
老薛也看着他,被自己揍得鼻青脸肿的,还居然半张着嘴。在这么近的距离下长时间无语对视,有点此时无声
胜有声的意思。
老薛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亲上去,要不要,要不要……,董超的眼睛眯了起来,努力眨了眨,好像困得不行了
。
“你……你睡吧。”
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也不应该在这个时期,也许,将来……
但是一想下去,又觉得,也许没有将来。
这个问题太深奥,他摇摇头,要走,董超却手一伸,拉住了他的手。
老薛低头看了看,将来太远,先顾眼前吧。
拉着董超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往里推了推,自己也侧身靠在一边。手一直没有松开,老薛从脸上敷衍地挤
出一个笑容。
“睡吧。”
董超一开始还能坚持睁着眼睛看他,没一会儿就眼皮沉重,强行抬眼的结果是翻了几次颇为可观的白眼,终于
沉沉睡去。
老薛也合上眼,但脑子里过速运转着,实在停不下来。现在抽手太早,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瞥见董超扔在一边
的手机,好像是新配的,用另一只手拿起来想给自己拨一下,没想到直接跳出默认浏览页来,赫然是自己的围
脖。
老薛睁大眼睛震精了,他怎么知道?!
接下来大概是董超自己的围脖,一张肩背有刺青的兔斯基头像,后面的署名让老薛差点没喷出来,“霸王别基
”。
他第一直觉是被偷窥的心虚,第二反应才是想把偷窥狂揪起来质问。
正纠结间,自己手机响了,他赶紧掏出来按掉,怕吵醒了董超。
抽出手来,到外面打了回去。
陈妍大致问了问情况,然后说:“那你明天能赶回来吗?”
老薛才想起旅行的事,他之前没预料到会有诸多枝节,时间安排的有点欠妥。
“东西我今天都收拾好了,孩子也整装待发,就等你了。”
老薛想了想,说:“好。”
要想赶回去,现在就得走。机票不一定买得到,还是找人拼个车保险,明天中午肯定能到了。
他临走前,又去看了看董超,闭着眼,睡得很香甜。老薛习惯性地拨开他额前碎发,露出眉毛。
藏屁呀,让你自曝其丑。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用董超的手机打了下自己电话,把号码存了下来,然后才把董超裤管小心卷到膝部仔细端
详。
一只膝盖上有隐约的疤痕。
老薛自己也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可膝盖的主人什么都不说,他只好轻轻碰了碰,才把裤管恢复原状。
离开董超家的时候,老薛已经大约做了一个决定,他仰头向上望望,灯还亮着。他没有关,怕董超在黑暗中醒
来。
找车还算顺利,四人拼,费用节省了不少。
老薛个子大,被嫌弃地谦让到副驾上,他拿着手机一路翻看董超围脖,看得头晕眼花直想吐。
实在看不下去了,闭目养神,内心翻江倒海。
原来是上次手机掉他那儿,他才知道我的围脖。
原来我那次蛮干,伤了他的腿。
原来我那次发短信,他刚在医院缝完线。
原来他说泻火,是为了让我好过。
原来他说从未被征服是真的。
原来他是为了彻底堵我的嘴才去报名参加节目。
原来他是为了留在我所在的城市,才答应新工作。
原来唱歌的时候他那么不高兴。
原来我删号那么伤他。
原来我的烤白薯那么好吃。
无数个原来,汇成一句,原来……原来他对我……陷得这么深。
回到家,老婆孩子兴致勃勃地等他一起出发。
老薛堵在胸口的话,无论如何说不出来,憋了半天,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地提起箱子。
他没想到下了飞机居然有人来接,不是举白牌的那种。
戴着眼镜的男人,比自己要矮上一头,老薛居高临下,连他手上每一支鲜花的花蕊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妍有些激动,接过花来介绍:“严骥将医生。”然后指指老薛,羞腼地说:“我……我老公。”
严医生很客气,弯起嘴角把手伸过来,老薛冷眼看了看,皱起眉勉强握了握。
一路开到饭店,用的是私车。老薛听着他们对答,心里有些明白了,也不跟去办手续,听行程安排,强压着火
跟儿子把行李拖进房间。
陈妍姗姗进来,坐在行李箱上,肩膀下沉,轻松又惆怅地出了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薛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是脱团还是根本就没报旅行社?”
不等她回答,又说:“他就是你心理医生吧?那你让我来是什么意思?”
他都糊涂了,一拖三地私奔,也太另类了吧,这姓严的是得有多大匹的功率才能带的动啊?
“你别这样,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医生了,但是,这的确是出自他的建议。他是个很好的人。”陈妍一拍手:
“你可以把这看成是,我们的,爱的疗伤之旅。”
老薛怔了好几秒,才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
陈妍眼睛里有流彩,有微笑,还有种……郑重其事的光。
通常只有韩剧看多了的女性才特有的表情,老薛惊得无言以对。
玩了三天,老薛丧失了耐性,即使是抱着观剧的心态,也觉得该结束了,趁着血拼时间把严医生叫过来单挑。
几日下来,严医生不难相处,拖着口音未语先笑的姿态,撇开尴尬不谈,其实还有几分让人心生好感。
但是出于面子或者尊严,老薛保持倨傲,坐在咖啡店里下巴上挑,还没想好怎么说,对方已经抢先开口了。
“我承认,我喜欢你太太。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就立刻推荐了别的医师给她,否则不符合职业操守。”
老薛没想到他开门见山,这么坦诚。
“你知道吗?她非常痛苦。我不知道你是以什么眼光来看待的,可能你事太多太忙,太疲怠,根本无暇顾及到
你对她的伤害。又或者,她掩饰地很好,你根本看不到。她还是很爱你的。承受着爱的人有盲视,认为很多都
是理所当然的事,往往很难况味,付出一方克制自我的艰辛,其实,是一种自私。你可能从来没时间听她倾诉
吧?也没试图分享过她细节性的喜悦吧?诚然,夫妻之间不光需要有性
爱,性爱是此消彼长,永远不是唯一的主题。但是,你太太可以很长时间没有这个主题跟你共同生活,难道你
从来不曾感受到,这背后的诚意与爱吗?”
老薛觉得自己应该跳起来,把这个上来就喋喋不休妄言别人家事的男人按在椅上爆打一顿。
可奇怪的是,也许这里是人家的主场,或者他的话有振聋发聩的真诚,他居然听下去了。
默默抽着烟,默默地听。
“如果你另有所爱,我不知道内地的法律情况如何,我只是站在人道的立场上,告诉你,婚内出柜不是真正的
出柜。你只是在利用这个女人。哪里有灵肉分离的理想国?用一个女人的幸福来撑挡世人的道德之箭,这等于
是变相的谋杀。难道你没有衡量过,只要你所想要的,余者皆弃,对你真正的所爱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老薛把手覆在了脸上。
他是可以反驳的,严医生显然从陈妍的描述中误会了一些细节,但当他想反驳的时候,却发现居然无话好说。
自己以为的事,和别人感受到的事,有时候不尽相同。大方面上,严医生没有说错。
他只是被“自私”和“伤害”这些字眼深深击中了。
跟陈妍在一起的光景和跟董超在一起的光景交错浮现出来。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其实对陈妍还是有爱的,特别是当别的男人跳出来认真维护她的时候。可他的爱付出的太
少,比不上陈妍的和董超的胶稠。甚至比不上眼前的男人,试问易位而处,自己绝做不到这样跟对手平心静气
地对话。
陈妍和薛振购物归来,看见他们,脸红红地:“你们……在聊什么?”
严医生微笑说:“在说捷运的利弊,你看大都市多不好,空气污浊,交通拥塞……”
老薛心灰意冷,再无法替自己辩解一句,也觉得无须辩解,站起来不理他们,说声“走吧”,径自推门出去了
。
外面车流脉脉,中古机车一辆辆迤逦而行,老薛觉得自己只是个不受欢迎的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