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两个时辰后,萧家门前仍无动静,齐襄不由焦急起来。再等半个时辰,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他在心里默
默想道。
然后看到萧纹从偏门出来了,站在照壁前张望了一会儿,拐进了附近一条小巷。
齐襄连忙跟了过去。
“海陵让你带我进去么?”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了。
萧纹低着头,可怜兮兮地请求道,“襄主子,请您回去吧。海陵说了不愿见您。”
“他真这么说?”
“嗯。”
“那好,帮我带句话给海陵。”齐襄冷静得很快。
“主子请讲。”
“我上次在临风镇送他的衣服,别丢了。”齐襄说完后,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小巷。他知道若再待下去,他必然
忍不住迁怒他人。
萧纹是老实人,便如实汇报给了海陵。
临风镇?又是临风镇……
海陵皱眉,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丝不安。
不行,不能再陷到齐襄的事情里去了。海陵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对萧纹道,“把那身衣服翻出来扔了吧。”
见萧纹尤是不解,便解释道,“去年在临风镇,你陪我逛街时我穿过的那身。”
萧纹有点不舍,去衣箱中翻了出来,抱到海陵面前,犹豫着道,“看起来很名贵的布料啊。”
海陵自嘲,“确实名贵。”
“那还是留着吧,毕竟是襄主子送的,又名贵,扔了很可惜。”
海陵奇怪地看了萧纹一眼。他有时搞不清楚萧纹的立场,前阵子还给齐襄下毒来着,怎么一转眼,又开始为他
说话了?
他略想了一想,道,“既然你舍不得,留着当抹布也行。”
萧纹啊了一声,摊开衣裳给海陵看,“这么一整身啊,这么好的针脚刺绣,公子你太狠心了。”他在海陵面前
,本来就没有多少下人的自觉,因此说话也比较直率。而更重要的是,萧纹出身贫苦,实在不习惯把值钱的东
西随便扔掉。
他一摊开衣服,里面就掉出了一块青色的玉璧。说是玉璧,其实只是半块,阴刻的花纹简单朴素。海陵吃了一
惊,这玉璧他之前见过,是那夜在溪边,他退回给齐襄的那块。齐襄什么时候,又塞回去了?
他忽然想到,齐襄两次提临风镇,难道是为了这个东西?
这块看上去普通的玉璧,背后究竟有什么含义?
海陵沉思着,指腹轻轻地抚过玉璧上的花纹。
齐襄没想到自己会被人堵死在了巷子里。他与萧纹分开后,也没心思到处闲逛,就准备回去了,结果半途发现
有人跟踪。说是跟踪,其实是直接地跟在了身后。
不是自己的暗卫,也不是齐烨派来的,双方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齐襄想还好我对青都的路熟,于是借机闪进
了一条小巷,却没想到,当年为皇子时,常常不安分地带着海陵乱跑时畅通的巷子,如今另一头已经被高墙堵
上了。
他连惊讶都来不及了,一回头,跟在自己身后的那帮黑衣的男人,已经围了上来。
“你们是什么人?”他厉声道。
可对方不说话,上来就是一拳。打得齐襄弯下腰去,站都站不稳了。
齐襄的身子骨很弱,脑子却不笨。一刹那间,就明白对方并不想要自己的命。
暗处其实潜伏着保护自己的暗卫,还有齐烨的人马,甚至,可能还有齐昭派来监视自己的人。要不要叫暗卫出
手呢?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转,最后还是压了下去。
不行,还不到时候。
他刚压下念头,背后就挨了两脚,踢在心口附近,顿时吐血。
痛死了,齐襄眼前一片模糊。
黑衣人看他吐血,忽然就停了动作。
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对身边稍矮的黑衣人道,“小主子,最好避过要害部位,不然打死了不好收拾。”
被称作小主子的黑衣人还是少年的模样,他听完属下的话后,还认真想了片刻,然后道,“你们把握吧。”
齐襄模模糊糊地看着,觉得有点眼熟。可是谁呢?谁与自己有深仇大恨?还是,齐烨想要逼出自己暗藏的势力
?
可是很快,落在身上如同雨点一般的拳头,淹没了他的想法。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睁开眼,是齐蘅担心的脸。
“小襄怎么回事?遇到强盗了?大白天的皇城大街上,怎么会遇到强盗呢?”他一急,就把早上与齐襄的争吵
抛之脑后了。
“我不知道。”齐襄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第一次,莫名其妙地被一群人打了,齐襄捏紧了右手,心里闷闷的。
“二哥,让我一个人静一下行不?”他终于,放软了姿态。
浑身上下都疼,可最疼的,却不是身上的伤。目送齐蘅离开后,齐襄悄悄松开了右手,手心是一小块黑色的布
料,是他从某个黑衣人的袖口扯下来的,黑底银色暗纹,虽然不全,还是能看出勾勒着一只鹰头……
鹰扬军……竟然是鹰扬军?!
海陵啊海陵,你真的恨我如斯么?
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齐襄笑得在床上打滚,不知不觉地,却又落下了眼泪。
海陵你知不知道,我把身家性命,都托给了你。
第五十四章
齐蘅离开齐襄的住处,仍是觉得忧心,可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好摇摇头,回了自己的寝居。一踏进房门
,就见齐烨悠闲地躺在卧榻上看书,他听见齐蘅进门的声音,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翻着书页道,“回来啦。
”
齐蘅叹了口气,“你就不问他伤得怎样?”
“皮肉伤而已,要不了他的命。”
“他是你弟弟?”
“那又如何?”齐烨放下书册,伸手就把齐蘅拉到怀里道,“我的弟弟多了,除了你之外,我谁都不在乎。”
“二哥……”
“叫我烨。”齐烨凑到他耳后,呼吸有点急促。
“二哥,你等等。”齐蘅挣脱出来,捡了掉在地上的书册,一脸认真地道,“二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知
道谁伤了小襄?”
“废话。不然我的侍卫是干什么吃的?”齐烨道,“萧家那小子做事也实在太嚣张了,我等着看他们怎么收拾
。”
“难道真的是萧海陵?”
齐烨摇头,“不是。”
齐蘅松了口气,“我就说嘛,怎么会是海陵?海陵当年对小襄那是十成十的好。”
“我对你不好么?”齐烨一把把齐蘅拉了回来,“不要老看着齐襄。”
“是你叫我看着齐襄的。”
“我可没叫你关心他到这个地步。”齐烨笑眯眯地盯着齐蘅手中的书本道,“看来蘅儿对这本图册很有兴趣。
”
齐蘅低头看了看,脸一下子红了,“谁……谁会对这种东西有兴趣。”
齐烨刚才翻的,居然是春宫图,齐蘅只瞥了一眼,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齐烨看着他脸红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只是笑容并未到达眼底。他的蘅儿,人是好人,对自己也好,可什么
时候能聪明些呢?算了,也不需要他多聪明,只要他不会背叛自己就行。齐烨竭力甩掉了心中的不快,全心全
意地侍弄起齐蘅的身子来。
夜深了,而良宵正长。
与此同时,宜竹园内的萧海陵,却和齐襄一样陷入了辗转难眠的境地。齐襄是因为皮肉伤,海陵则是在棠梨之
华的折磨下,冷热交织,汗湿床榻。最近这几天,萧纹每晚都得为他换两床被子,每每换下的棉被还未被炭火
烘干,刚换上不久的又被汗水濡湿了。萧纹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是能出那么多汗的。他很想把海陵中毒的事告
诉其他人,偏偏被海陵阻止了,只找了陆越亭来看。
陆越亭每次来,也不多话了,只是诊脉,摇头,最多开一点止痛的药。这次白天倒是安慰说,“师父已经在路
上了,你再忍忍。”他再也不提另一个解决办法了,因为他清楚,海陵宁死都不会接受。
面对一次比一次厉害的发作,海陵倒是很平静,萧纹在一旁看着,觉得心底像被虫子咬一样的难受。
这次睡不着,他干脆就不睡了,省得萧纹再换被褥。
棠梨之华的发作,是一阵接一阵的,海陵瞅着空隙,就随意披了一件袍子下床,坐在桌前喝了一碗银耳粥,好
恢复一些体力。萧纹红着眼给他又盛了一碗,“公子,多吃点。”
海陵虚弱地笑了笑,摇头。他现在都不太有力气开口,就算是两次发作的间隙,身上仍然感到了凌冬的寒意。
他的目光从萧纹身上移开,投向房间中央,火盆里的木炭,正烧得通红,他静静地想起,在安乐山庄的那段日
子,冬天想要炭火是不可能的,棉被也常年是湿的,可现在想起来,还没有如今难受。
如今,棠梨之华带来骨子里的寒冷,而当初为了压下棠梨之华而服下的涅盘,仍会在每次棠梨之华发作时,发
挥作用。于是一次冰寒刺骨后,就会紧随着火烧一般的灼热。结果就是冷热交织,加倍的痛苦。海陵已经渐渐
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从自己身上流失了……
少年时期的萧海陵,是绝对不能接受在缠绵病榻的痛苦中死去的。马革裹尸,才是武将的光荣与宿命。可如今
,竟然也能平静地接受……死于这样一种毒药的命运了。他唯一的希望,只不过是瞒住爷爷,和萧家所有人。
借着烛火,海陵从怀中掏出那半块青色的玉璧,放在手心里细细端详。
是半块玉璧,而不是玉玦。
从并不平整的断口,和并不完整的图案中,海陵看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毕竟也是领兵多年的,白天萧纹翻出来时,他就看出这个大概是虎符一类的东西。齐襄手中并无兵权,那么
只可能是,命令暗阁的令牌。一半原本在齐襄这个皇子手里,如今转交到了自己手中,而另一半,应该在暗阁
大长老的手中。
齐襄把令牌夹带在衣物里,交到自己手中是为了什么?海陵其实也猜得到。因为齐襄在青都孤立无援,所以想
把自己拉进去帮他罢了。
他曲起手指,慢慢握住了玉璧。
小襄啊若是平日,萧海陵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帮你,可如今……我身体也不行,心也不愿了。我再也不愿,与你
有任何瓜葛!所以哪怕你把暗阁的人马都送给我,我也不会帮你。
海陵一直到凌晨才睡着。
棠梨之华的特点是晚上才会发作,所以天快亮的时候,才躺在床上慢慢地入睡了。
结果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吵醒了。
他听见是大姐、还有侄子萧羽的争辩声,不由奇怪。大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严虽严了,但也很少责骂的。萧
羽一路上来,又一直很懂事,怎么会闹到自己这边来?
他连忙穿了衣服,去外间劝架。
萧兰音一见到海陵出来,就把儿子推了过去,“跪下,向小叔叔道歉。”
海陵奇怪地看了大姐一眼,又看了看倔强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肯下跪的侄子,“小羽,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把那家伙打了,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就这样。”箫羽挺直着背,一脸我没有错的表情。
“那家伙?谁啊?”海陵印象中,箫羽并不是喜欢打架的孩子,打架后也不会不认错,心里倒好奇了。
“齐襄。”这两个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海陵怔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呀,因为他欺负您。”
他一说完,就见海陵脸色变了,连忙补充道,“小叔叔别生气,我没有下重手,贺校尉他们知道分寸的,所以
只是给他一点教训而已。”
“我没有生气。”海陵道,“你与其担心我生气,不如担心你自己。你知道打一个皇子,是什么罪么?”
“不管什么罪,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呗。难道他们能要我的命不成?”
“就是能要你的命!”海陵一拍桌子,怒了。
箫羽这才有点慌了,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娘,怎么办?”
萧兰音叹气道,“你这傻孩子。萧家真要教训齐襄,轮得到你动手?”她明着责怪自己的孩子,话里却暗示着
海陵不能不管。
海陵当然不能不管。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平静地叫箫羽讲述了事情经过。然后问道,“齐襄知道是你么?”
箫羽回想了片刻,“他应该没认出我。不过,他可能认出是萧家的鹰扬军了。”昨晚回来后,贺霖就回禀说有
个士兵被撕走了一截袖子,可能在齐襄手里。
“鹰扬军啊……”海陵沉吟道,“这件事,从今天起不许再提。箫羽你记住,你未参加也不知道。至于贺霖,
叫他迅速带他的手下滚回朔北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来过青都。”
贺霖是悄悄回来探病的,军中应该还不知道,海陵想只能利用这一点了,鹰扬军不在青都,那么就算齐襄要告
状,萧家也有说辞反驳。
海陵清楚以齐襄的性格,不会白白吃这个亏的。但是为了萧家,他只能让齐襄把这个亏吃下去。
萧羽是他的至亲,齐襄是他什么人?什么都不是。
他做好准备,等着齐襄告状,结果等了好几天,定王府那边都没有动静,就好像齐襄未曾受过伤一样。齐襄平
日会这么忍气吞声么?还是说,现在他的处境,让他根本顾不上报复萧家?
海陵心里其实是担心的,但他理智上不想承认,自己还会担心齐襄的安危。
萧纹端着红豆莲子羹进来,见他愁眉不展便问道,“公子,怎么啦?”
萧海陵一向都是过于坚强的性格,哪怕夜里被棠梨之华折磨得死去活来,白天也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皱眉。所以
萧纹看到他担忧的表情,心里就有点愤恨,他知道海陵在担心谁,也知道海陵口头上绝不会承认。相处经年,
萧纹越了解海陵,就越为他感到不值。齐襄这个人,到底有哪一点,让他放不下?!
“今天的红豆羹不错。”海陵避开了他的问题。
萧纹也不追问,在红木圆桌的另一头坐下了,“我亲自做的,你多吃点。”
海陵便听话地喝完了,放下碗,萧纹又递上了一杯热茶。于是海陵笑道,“你今天似乎特别殷勤。”
萧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道,“因为我怕,等会儿您会杀了我。”
“呃?”海陵没反应过来。
“公子您现在是不是觉得身体很软。”
“是啊,这几天晚上消耗太大,身体一直比较虚……等等,你下毒?”
“没错,我下了软筋散。”萧纹抬头,直视着海陵不敢置信的眼睛道,“陆大夫特意为您配的,和以前主子用
在熏香里的分量一样。”陆越亭说过,以前齐襄用这个分量,可以完全让他无抵抗之力,如今萧海陵的身体更
是不如以往,这个分量下去,很快就会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想干什么?”海陵试图站起来,结果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