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添了几味止痛的药,不过多年行医的经验告诉他,这并不会有多大的作用。
一整夜,萧老太爷和他都守在刑堂里。灯火通明,映着海陵惨白的脸色,和两位老人严峻的面容。次日第一缕
阳光照进室内的时候,海陵默默地昏了过去。萧远臻轻轻接下自己的孙儿,检查了一下身体,还好,除了手臂
和腿上,多了几道因为挣扎留下的勒痕外,并无其他伤痕。只是这一次,让萧远臻意外看到了海陵身上的旧伤
。他在读到那本刑册时,就已知晓过去的那五年里,齐襄是怎么折磨海陵的,可如今亲眼看到伤痕,仍是气得
双目赤红。
第三次,萧老太爷命人做了几个棉垫,垫在铁链后面,这样一来,连勒痕都不会留下了。虽然没外伤,并不意
味着不痛苦。
海陵再也没有说过痛,他每次都是默默地上刑架,喝药,昏过去,再默默地醒过来。他的话少了很多,也不知
是因为没力气,还是不想说。芷柔为此哭了好几次,有一次甚至忍不住对海陵道,“我们别这样了,行不行?
海陵你知道我身上流着贺兰家的血,我有其他办法……”
“不许胡说。”海陵忽然就动怒了,“你是梁家的女儿,萧家的少夫人,关贺兰家什么事?什么其他方法,若
你真那么做了,我不会原谅你的。”
梁芷柔明白海陵是真生气了,便安静地低下头拭泪。
海陵叹了口气,拉了芷柔的手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可贺兰家什么的,真的不许再提了。李熙大哥已经为我
死了,我不希望你也一样……”
梁芷柔原名贺兰芷柔,是贺兰家最后的血脉,这事只有她本人,李熙和海陵知道。
贺兰家族本来是草药世家,据说百年前族长偶然间得了千年灵药,以至于贺兰家族的纯血,能够解天下至毒。
也因为这个传言,不到百年贺兰家族的所有血脉,都被人屠杀殆尽了。
当年李熙和海陵知道芷柔的血统时,真是吓了一大跳,芷柔说,“我们家族的人不肯帮人解毒,不是因为自私
,而是解毒需要以血换血,以命换命。可天下人总觉得,贺兰家的人命贱,能帮贵人续命就是天大的荣耀了,
呵呵,凭什么?”就因为这个秘密,李熙对芷柔有了怜惜之情,再后来成为了情侣,海陵也尽量帮两人隐瞒了
,他能理解,芷柔心中对家族被灭门的愤懑。就像他少年时期,也曾不满,为何萧家的人要一代一代战死在沙
场。
芷柔已经很多年没提这个秘密了,如今忽然提起,海陵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自主地就生气了。当他是什么
人?和那些不懂得珍惜别人性命的所谓贵族一样么?中毒以来,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用芷柔的血,来换自己的
命。那样做了,他萧海陵还有什么面目,活在这个世上?就算是爷爷,也不会赞同这样的事。
既然海陵坚决不肯,芷柔自然也不会再提这个话题。日子又平静地过下去了。喝药,痛到昏迷,再喝药,再痛
到昏迷,海陵不由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无穷无尽啊。
半个月后陆越亭回来了,他一回来萧纹自然也回了。看到海陵虚弱的样子他又哭了一场,然后坚决不肯走了。
很奇怪的,当初强硬地赶走了他的海陵,这次却让他留下了。继续留在身边,照顾生活起居。于是连陆越亭都
满心疑惑,趁着海陵清醒的时候,问了几句。
海陵疲惫地笑道,“或许,我只是寂寞了。”
爷爷在身边,芷柔也在身边,还有孩子们,也会常常过来看望,可海陵心中,却一日比一日荒凉。心里的很多
话,他不知道对谁去说,有时候甚至无聊到对殷叶去讲。
一向嬉皮笑脸的殷叶,那天神色却很严肃。
他只说了一句,“你想他了。”语气无比肯定。
海陵一惊,顿时失了说话的兴趣。
想他了么?
在这个生死关头,因为他不在,所以亲人环绕,心底都觉得寂寞么?
海陵不知道,自己几时有了这么软弱的心态。可这份软弱,他不能要。所以他自私地留下了萧纹,他试图说服
自己,其实在自己心里,萧纹和齐襄,没有什么区别。
萧纹一回来果然热闹了许多。他会说很多笑话,会讲出去这半个月的风光,会小心翼翼地,逗海陵开心,海陵
慢慢就觉得,之前的落寞,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吧。
另外一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事情是,海陵觉得解毒的过程,越来越让他痛不欲生了。
时间再怎么漫长,也终究要流逝的。
海陵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终于熬到了三月。距离师父所说的解毒之日,大概只有半个月了。可方麟止与陆越
亭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沉重了。萧纹贴身伺候着海陵,也渐渐意识到,曾经熬过那么多刑罚的海陵,这一次
或许真的熬不过了……
他仍是不说痛,仍是默默地喝药,可是清醒的时候,却越来越少。好几次从刑架上解下来,就是一副沉睡不醒
的架势,陆越亭也开始天天守着宜竹园内,彻夜不眠地关注着。
海陵自己也察觉到了。他已经能感觉到身上的力气在迅速地消失。而周围所有人,芷柔啊大姐啊二师兄啊萧纹
啊,在他最近醒过来时,总能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两个,红肿着双眼。
这一次他故意对萧纹道,“我想吃酒酿圆子。”萧纹赶紧背过身,哽咽着说了句好,匆匆出去准备了。海陵苦
笑着转回头,静静地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臂。
“殷叶。”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道,“这次你家主子料错了。所以计划什么的,还是停了比较好,他斗不过
齐昭的。我走后,你告诉他,我帮不了他再多了,以后自己保重。”
“……你不恨他?”许久,床边才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
“恨有用么?”
“没有。不过主子为了给你解毒,都留在定王府任人宰割了,你现在就放弃似乎对不起他。”
“你都看到了,我不是没努力过。”海陵喘了口气,继续道,“你一定要告诉他,那件事不要再进行下去了。
齐烨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何况,齐昭是一箭双雕的主意。”
又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海陵快要睡过去了,才听见殷叶道,“主子他心里其实很明白。”
萧纹端着酒酿圆子回来时,海陵已经昏睡过去了。
萧纹轻轻地为他拭去额头的冷汗,然后就坐在桌边守着他。三月的青都还是寒冷的,屋里燃着火盆,萧纹借着
火光看过去,不由又掉了眼泪。
他刚才去厨房的途中,听到萧家其他的下人再传,梅将军在军中忽然自尽了。他叫人割下了自己的头颅,用石
灰封着,送到了皇帝面前。萧纹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关头忽然会出这种事。可他知道,这事若传到
现在的海陵耳中,等于立马就要了他的命去。
萧老太爷大概吩咐了不许乱传谣言,所以现在宜竹园内才能保持着宁静。
但海陵总会知道的吧……
萧纹想着想着,就为海陵伤心起来。
梅若卿自刎了?!
齐襄差点被茶水给呛到。他一脸不敢相信地盯着齐烨,“这是怎么回事?”
齐烨慢悠悠地解释道,“听说是朝中逼得急了。去年征北军枉顾朝廷意见一意孤行地屠了落月城,总要有人去
顶罪的,只是我也没想到,居然由梅大将军自己顶了,也不知道萧家怎么想的。”
“看起来确实是他最合适,职位很高,当时正在场,道理上也说得过去。”齐襄一冷静下来,就变得很刻薄。
“但从萧家的立场看,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顶罪的话,其实萧海陵更合适,反正他现在也半死不活了……
”
齐襄没说话了,紧紧抓着手中的杯子,低头喝茶。
齐烨笑着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难道萧家人眼中,血统真的是如此重要么?宁可舍弃战功赫赫的孙女婿,也
要保住已是活死人的所谓长孙……”
第五十八章
齐襄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不想再听齐烨说那些鄙视海陵、嘲笑萧家的话了,自从从齐昭口中,听到当年清元宫通奸案的所谓真相后,
齐襄就觉得自己过往五年对海陵的虐待,简直是一个笑话。一个不可饶恕的笑话。
根本没有资格去对海陵说我原谅你了这种话嘛。如果就像齐昭说的,海陵从头至尾都没有做错过任何事,那自
己自以为仁慈善良的谅解,在海陵眼里,大概都是讽刺吧。所以,在他中毒醒来,齐蘅担心地问他时,他才会
决然地道,“砒霜怎么够?应该直接下鹤顶红毒死我才对。”
齐蘅当初吓白了脸,他以为齐襄会因此对海陵恨之入骨,可其实相反才对,齐襄心里再清楚不过,如今是对自
己恨之入骨罢了。当然,他任由齐蘅误会了,因为这个误会,正好是他想要的。
那天回来后,齐烨大概是奉了齐昭的命令,又对他折腾出了很多花样。齐襄也没做什么反抗,这点痛算什么,
现在要他拿他的命,去换海陵的命他都愿意。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后悔都是无用的,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尽力
弥补而已。
后来他听说齐昭召了名医进京,便知道齐昭开始履行诺言了,也是在提醒他,可以行动了。其实他早就在行动
了,他装疯卖傻递了纸条给海陵,上面就已经写了所有的计划。他相信海陵会配合他的计划行动,海陵果然也
没有辜负他的信任。这么多年,不管怎么样的情况,只要他真正需要海陵了,海陵总会默默地站出来的。
因此他虽然懊悔当年自己不听真相就虐待了海陵,但仍是抱着希望,只要能确定海陵的感情,他就笃定自己绝
对不会输给了齐昭。
至于齐烨,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以为折腾那些花样,就能让自己崩溃了么?齐襄暗地冷笑着,表面却仍旧装
出了任性脆弱的模样。这是他自临风镇就开始苦心经营的假象,果然一路过来,骗过了征北军的将领,军医卢
霄以及青都的皇亲大臣,甚至都骗过了海陵。
可当初他与齐昭定下约定,只是为了给海陵解棠梨之华,如今却添了一分赌气。
他何尝不知,齐昭打着一箭双雕的主意,除掉齐烨,再借机除掉自己这个眼中钉。可他不怕,只要海陵仍站在
自己一边,他就不怕齐昭的任何手段。
只是海陵的身体状况,似乎真的一日比一日差了。这是齐襄最焦虑的事。他不知道那些所谓名医是吃什么的,
又对海陵做了些什么,他只是从齐烨齐蘅的口中,听到萧家人似乎对海陵的病情绝望了。可他不能绝望,不到
最后时刻,他都不能放弃。
若是最后,海陵仍是……走了,齐襄也想好了,他就履行当年先祖发下的重誓,以命相随。
抱着这般心态,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静了。
本来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齐烨渐渐也收敛了许多。他是发觉强迫不成,就趁齐襄伤心的机会,改用了怀柔政
策。除了仍旧不让他离开定王府外,其他事情,多半依了齐襄的性子。而齐襄因为母妃死亡的真相,因为砒霜
中毒的事件,因为海陵未见起色的病情,情绪一直低沉着,时不时就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齐烨和齐蘅就以为
他被海陵彻底伤了心,才会失魂落魄的,便开始嘘寒问暖起来。
齐烨自然是有其他目的,齐蘅倒是真的关心。
齐襄便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点一点有步骤地接受他们关心。
梅若卿之死,却忽然打破了虚假的平静。
齐襄没法想象,海陵知道这事时会是什么表情。梅若卿对于海陵,那是真正的长兄如父,不管为人做事,都堪
称表率。齐襄深知海陵对他的敬重与仰慕,便尤为担心海陵的情绪。
大概是齐昭背后使的力吧?不然齐襄没法解释梅若卿为何会忽然自刎。齐烨猜想是萧家牺牲梅若卿来保住海陵
,可齐襄知道不是,他与海陵在一起好多年,他了解萧家人行事的风格。若真要有人出来为屠城之事谢罪,萧
老太爷也绝对会选择牺牲自己的孙儿,而不是梅若卿。
那就只能是齐昭背着萧家给梅若卿施加了压力。
齐昭为何要这么做呢?
在这种时刻,他不是更应该争取萧家的支持么?
仅仅是为了保住海陵?齐襄可不信,齐昭会为海陵不顾社稷江山。除非,有其他更加重要的目的。齐襄想了半
夜,才勉强想到齐昭这么做的理由……若齐昭真是因为这个理由牺牲了一员名将,他真的得对自己这个哥哥甘
拜下风了。
——真是深谋远虑,行事狠毒啊。
齐烨看齐襄回了房间,就去了齐蘅那儿。
这些日子,他一到定王府就是和齐襄在一起,齐蘅表面没说什么,心底恐怕也不好受。齐烨知道这个弟弟爱慕
自己,依赖自己,其实他又何尝不是放了真心下去?齐烨自忖从来不做没有利益的事,唯有对齐蘅,是不计较
利益的。大概因为齐蘅是温柔体贴的性子,能够让人安心和放松的缘故。齐烨府中,其实有一大把姬妾,可那
帮女人争来斗去,哪个是真心关心他的?所以他一直没有立妃,空着正妻的位置,就是对齐蘅的承诺。
耳鬓厮磨之际,齐烨曾对齐蘅说过,“若是有一天,我登上帝位,心中也只有你一人,永不立后。”
齐蘅当时只是温柔地伏在他的胸前,微笑着什么都没说。
事后齐烨就后悔了,倒不是后悔把自己的野心告诉齐蘅,而是……若有政治需要,怎么可能不立后呢?若是其
他人,齐烨说过也就说过了,可就是对齐蘅,他仍是不敢轻许承诺。齐蘅是柔顺,可也容易顶真,到时候可千
万不要出现无法收场的局面。
齐烨这样想的时候,已经忽略了如今坐在御座上,是他的兄长。
齐蘅正坐在床沿洗脚,和齐襄不同,齐蘅自幼的成长经历,让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被人伺候。所以能亲历亲为的
事,他绝不会假手他人。
听见齐烨推门进来的声音,齐蘅也只是抬了下头。
除了齐烨,没人会在这个时间,随便推门进他的房间。
齐烨笑道,“蘅儿好像不欢迎我?”
齐蘅却别过话头,问道,“齐襄睡了?”
这些日子,齐烨到定王府,必然是陪着齐襄的,以至于府里的下人都说,二殿下与五殿下,亲热得过分了。齐
蘅知道二哥的目的,倒也不吃醋,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多少会有点落寞。
今晚齐烨会逛过来,其实是出乎他的意料了,所以才有这一问。但一问出口,齐蘅便有些懊悔,这样说话,听
起来挺像吃醋的。
果然齐烨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只要照顾好齐襄的饮食起居就行了,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多问。”
齐蘅安静地擦干了脚,起身出门倒水。回来搁了铜盆,才走到齐烨身前,低头为他解着腰带道,“抱歉,是我
失言了。”
齐烨握住他的手,发现手心冰凉,脸色便缓和了一些,“我也不是怪你,蘅儿你要知道,齐襄这个人,在我们
的计划里,关系重大,所以不容出一点错。”
齐蘅道,“我知道。”
齐烨又道,“既然知道,就好好照顾他,监视他,明白不?”
齐蘅苦笑,“你不是天天来‘监视’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