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深水的手一僵,眼中有怒意一闪而过,然而很快隐去,“晗弟,你竟然这样和我说话,如今我还是你的萧大哥
吗?”
清晗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说是,那就是。”
萧深水道:“那萧大哥的话,你还听么?”
清晗张了张嘴,没有吭声。并不是他不想说话,只是说了这几句,他的伤口已经要命地疼起来,让他只能闭上嘴
。
萧深水走至窗前,看一眼黑色天幕中圆而冷的月,道:“把伤养好,能和你爱的人并肩而立,这于你还不难罢?
你放心,你不愿意的事情,我再也不会逼你去做。”在清晗诧异的眼光里,他关上窗,终于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即使你选择的不是我,至少还对我有一份真在,对么?”说着走回来掀衣坐下,笨拙地抚开清晗眉间的发丝,
在脸侧来回抚摸。
看着萧深水眼里似真非真的情意,清晗有一瞬的迷惘,不料那在他脸侧抚摸的手突地迅疾往下点去,他还未来得
及思想就失去了意识,软软倒下。萧深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反身坐于其后,凝气于掌,推与他背上,真气缕
缕送出,毫无任何阻挡便纵横捭阖直入经脉,昏迷中的人低低呻吟了一声。萧深水不禁也有些讶异,微皱眉头。
清晗,初见时风华绝代的傲骨清容,江南塞北的风雨仅仅三载荏苒,他竟然败落成如今这个样子。
姓申的如此忍心,真是帝王无愧薄情二字。
京城。本该一月前举行的册妃大典由于柔然公主抵京的延迟而一再推后,不顾朝中众臣的窃议,皇帝最后决定定
在贺岁前夕。
这天天气阴凉,呼呼的刮着北风,相国府内院里的球菊都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晃着身子,瑟瑟的风中,少许花瓣有
些零乱地落在园中径上,让看的人心里也有些凄切起来。司绝尘玉钩挽发,着一身浅青色曳地吴服,在廊下轻声
叩门。不一会儿,传出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进来。”
司绝尘关上门,看见父亲司酋正斜靠在枕上,手中捏着一张纸。见他进来,司酋道:“宫中一切都好罢?”
司绝尘道:“如常。爹的身体怎样?”
司酋眼也不抬,道:“老样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
司绝尘笑了笑,“儿子刚从外进来,怕一身冷气沾给了爹,想捂热了再说。”他这么说着,还是往前走了几步,
离床榻还有一段距离时便停住。司酋却猛的一拍被褥,瞪他道:“叫你过来就过来,哪那么多废话!”
司绝尘无奈,只得褪下外衣,只着暖热的中衣走到床前。
司酋转头不去看他,道:“我还以为你不想再回家,不想再认我这父亲了。”
心道每次见面的老戏码又来了。司绝尘叹气,道:“爹,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不认您?”
司酋瞥他一眼,显然对他这种态度很不满,厉声道:“你整日在皇上身边盘桓,难道没有像司筠一样抛开我独立
门户的想法?”
司绝尘一愣,隐忍地辩解道:“爹,亲卫君侧,我是什么身份您不是不清楚。至于大哥……”他蓦地低下头,话
声戛然而止。
司酋大声道:“你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司绝尘深吸一口气,抬头道:“爹,好不容易见得一面,您就不能不逼我么?”
司酋转过头来盯着自己的儿子,心头一股浊气无处可发,斑白的鬓发和髯须都一颤,狠狠把手中纸张摔在地下,
“自己看看!看看你的好大哥做的事,真是只吃里扒外的狼崽子!”
司绝尘拣起那张纸,看过之后,也是脸色一变。他默然一刻,道:“看来大哥……是要彻底和爹决裂了。”
司酋冷笑道:“他不是要和我决裂,是要置我于死地。”司绝尘不语。司酋继续道:“绝尘,你可知爹如此苦心
积虑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我入土身后的风光?明朝的江山是留给你的,你知道么?”
司绝尘的脸在天光下有些疏离的凉意,他看司酋的目光第一次有些失望:“爹,您可知您和大哥怎会走到今天这
一步?”看司酋定定地注视他,他脸上的线条终究还是柔化下来,叹口气道:“爹从小即教导我们伦理纲常、春
秋大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我一直牢记在心,奉为人生准则。直到大哥离家那年。”
司筠走出家门时司绝尘十五岁。
那日下着瓢泼大雨,他眼睁睁看平日里嬉笑无状的司筠衣衫不整脸色苍白地冲出门,身后流下的淡淡血迹即刻被
雨水冲刷不见。自此之后,七年杳无音讯,再见他俨然已经是新帝宠臣,赐封的一等爵。甫离开千幽山门,第一
次在朝堂上见时,身着一品公侯朝服的司筠和他擦肩而过,让司绝尘呆立良久。
慢慢把回忆抽丝剥茧。大哥自小便是天赋过人且机灵俏皮的孩子,遇事处理也刚柔得当,颇得父亲真传。然而司
酋却处处看其不顺,甚至是弟弟偶犯之过,也成了体罚其兄的理由。同室之根被给予南辕北辙的对待,心里怎可
能没有委屈?然而挨了鞭子之后的司筠在弟弟面前还是嬉笑怒骂,虽然把父亲贬损得一无是处,但是司绝尘知道
,司筠看司酋的眼里一直带着一份独特的尊敬,且心底里一直选择坚信父亲只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来爱才惜子,
所以平日里越发的刻苦。
很多夜晚,往往睡醒一觉发现司筠的窗纸上还有灯光。司绝尘揉着眼睛去敲门,总是被司筠骂回去,常骂的一句
就是:死小子梦游呢,要被爹发现了怪罪我,我就打烂你屁股!
司筠是标准的贱嘴热心,回忆到这里,司绝尘眼眶一热。
离家之时,司筠没有回头,他也没有开口。伦理纲常的套子束缚住了司筠的信念和他的嘴,一家之长的威严毁了
血亲之间最紧密的那根线,每每想及此,司绝尘便有难以言喻的沉痛。
“父亲,”司筠慢慢道:“身家不能由己选择,若身世还要受至尊至爱之人弯折,不是太过伤人了么?儿之所以
选择追随皇上,和大哥一样,只因为这世上只有皇上,让我们择己之需,忠己之欲,不受他人辱没。所谓君臣纲
常,又有哪个朝代是正统,所谓父子情谊,却不只父慈子孝这一种。”他不再看司酋颤抖的须发,扭头续道:“
在千幽山门,儿得到了所有希望得到的东西,如今我只想好好守护,不想再过问其他。”
司酋脸上的颜色变了又变,一口腥咸涌至喉口,被他憋红了脸咽下,瞬忽间百感交集,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他嘶
哑着嗓子道:“为父两朝为相,竭尽心力,却不料半生心血在我儿眼里,比不上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天要亡
我,匹夫奈何!”
司绝尘见司酋似是有些摇摇欲坠,忙上前扶住父亲,道:“父亲,你即承认为南明之相,便更要带头遵从朝纲,
又怎能有窃取江山的想法?”
司酋不言语,望司绝尘就是狠命一推。父亲是文官第一人,儿子是杀手首座,这一推气力再大司绝尘也完全有躲
过的把握,然而他还是毫不设防地被司酋推了一个踉跄,他抬头看着脸色肃穆得可怕的司酋,后者一字字道:“
从今日起,我司酋无子无嗣,无牵无挂,更没有发回头箭的道理。你回去告诉申璧寒,鹿死谁手,最后还未有定
数!”
司绝尘有些不敢置信,半晌才道:“父亲,难道您以为我是来帮皇上探口风么?”
司酋冷冷道:“事到如今,你来做什么和我还有关系么?”
司绝尘心头一恸,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七年前大哥决然得头都不回的姿势里,有多少无法言说的刀割之痛。
他在原地站立许久,才苦笑道:“爹,赶走了我之后,你想一个人去陪苏姨和苏……”
“住口!”司绝尘那“苏”字还未完,司酋已经转过头来,死死地盯住他,目中煞气大盛,那股凛冽几乎要把他
吞没,“马上走,立刻!我没你这儿子!”
司绝尘第一次见父亲拿这样的眼光看他,不由一窒。他知道,他戳中了父亲的痛处。堂堂相国大人司酋爱的不是
相国夫人,更不是任何一个府中的侍妾,而是一个望其一生不能也不敢拥之入怀的念想。
父亲在看到大哥时眼里闪过的微微惶惑和愤怒,他不是没有注意过,之前他一直认为那是父亲对死去的二娘、大
哥的母亲不能忘却而懊恼的情感,并且把这份懊恼发泄在大哥身上,直到大半年前,江南苏家被深水山庄所灭的
消息传到朝堂的时候,司筠请圣意接苏家后人上京,一直和安天爵集团相看两厌的相国大人,却意外地秉持中立
沉默以对。
司筠奉命前往扬州前夕,两人于宫中相遇,不顾内侍和外官的避嫌,司筠意外地叫住了他。他去了一趟安天爵府
,见了隐秘地居住在此的二娘苏念雨,司绝尘这才明白十几年牵扯的一幕始末。
一切源于前朝正逢司酋在江南探望门下的州官扬州州牧,江南的初春时候,傍晚空气润泽,他信步上船,看到了
一凭水而立的少年,青衣上明明暗暗的紫色螭纹。
二月芳菲,三月春雨。江南杏花雨,雨湿春衫袖。少年抬头一望,望见了青砖踏步、桥身之上悬的一轮明月,而
司酋本来漫不经心的眼里,那水中的月影却突然失却了颜色。一直到少年和身侧的人下船离去,才回过神来。
就在他准备忘却这份不寻常的微妙时,于城里的酒楼两人却再度相遇。雅间的门半开,露出青涩微醉的脸和青衫
下的半截手臂,让司酋鬼迷心窍地遣走了随行的官员,蛩身而入。
他难得的孤身一人,对司酋诉了半晚上慕佳人不得的失意,如今她就要嫁给别人云云。少年开合的唇瓣说了什么
司酋是听了小半丢了大半,只灯光下的潋滟让相国大人心猿意马,伸向少年肩头的邪恶之手在半空却僵住。
这样的欲望,注定不被容于世。何况在看到那身装束时他便猜到了这少年的家世背景,两人如此敏感的身份,司
酋若是今天有了什么动作,将来免不了一场剑拔弩张。只是,越触碰不得的东西,却越有让人入魔的致命诱惑。
即使他是大明朝的相国大人,也逃不脱这情劫。
司绝尘看着眼前父亲微微发青的脸,叹息一声,屈膝一跪,低头行叩拜大礼,在司酋沉默的眼光下退出门。冬日
天暗的早,已是夜晚光景,上弦月难得的横于天际,只是光芒微弱,朦胧得如雾色。
第三十八章:秋水南川(1)
“他怎样?”苏魄紧紧注视从屋中走出的西陵,后者一脸凝重,看他一眼,道:“比起他,我比较关心你的身体
状况。”见苏魄一怔,他道:“运气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困难了罢?”
苏魄郑重地恩了一句,又道:“关于我大哥,西陵兄有话便说。”
“他的顽疾,是天生就有的罢?”西陵沉吟一会,才道:“火琉璃的力量太过于霸道,我只能说,轮回自有定数
,司筠和我力所能及的,都替他做了。”
晚间的风刺泠泠地掠过,来自极北的寒意宣泄着冬至后的萧索,苏魄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才低声:“西陵兄怎
么也和那些庸医说起一样的话?不成便是不成,不必拐弯抹角。”
西陵看苏魄平静得怪异的面色,也压低了声音,拍拍他的肩膀,道:“若是天气有幸好些,或许还能挨到一起过
上元节,京城的花灯街市最是有名,最后带他去看看罢。”
这时门扇吱呀一开,司筠从里跨出来,道:“嘀嘀咕咕也不找个远点的地方,我可全听见了。”见苏魄眉头一皱
向里望过去,他合上门,正色道:“苏钰不笨,他的身体怎么样,自己不会毫不知情,你们这样遮掩,反而会让
他难过。”他对苏魄道:“进去看看罢,顺便想想他身边那小丫头你要怎么安置,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地方,不必
客气。”
苏魄看司筠一会,点点头道:“我欠你的人情,总算是还不清了。”
司筠微微一笑:“你见外了。以身相许来偿如何?”话音刚落,西陵便不高不低地咳嗽一声,把苏魄往身边一揽
道:“司筠,你怎么就敢和我抢人呢?”
司筠翻个白眼,道:“不问七情六欲的大工匠开窍了?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的罢?”
苏魄哭笑不得看瞬间争起来的两人,嘴角抽搐道:“你们谁都别想,我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
那两人同时露出个被呛到的表情,苏魄丢下一句“都离这院子远点”不再理会他们,拨开肩上的手,推开司筠走
入屋子。心知他们这样嬉闹,只是想给自己一些安慰,但是不久于人世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苏钰,他需要时间
来接受这个事实。
午时见他进来,擦擦有些红的眼圈,道:“去请个大夫请那么久,也没见请来个蓬莱仙人,你是不是故意的?”
苏魄不接她的话,走到塌前看合着眼睛的苏钰,仿佛要将他的每一寸轮廓都收入脑海般的看着,室内寂静得可怕
,午时终于不安地上来摇晃他的袖子:“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有没有好转的希望?”
苏魄挥掉她的手,淡淡道:“以你的聪明,你猜不出来?”
午时呆呆地站在原地,脸瞬间苍白起来。
苏魄站起身,道:“你们师徒,真是我苏家的命中白虎,千幽弟子,不愧为天下之破军。”
他转过头,沉痛的眼神在碰到午时时一滞,女孩子红肿如核桃的眼睛泪光盈盈地看着他,颤抖着声音道:“我本
想师父亲手为我行及笄礼,如今看来不能了,你能帮我么?我想明日就嫁给他。”
“你……“苏魄怔了一会,道:“你可想清楚了?”
午时笑着擦眼泪,道:“是苏二爷没想清楚罢?你忘了给我的承诺,还是想反悔?”
苏魄凝视她的脸,道:“不,苏钰他不需要你这样来牺牲。他不会愿意的,我也不会。”
午时抹干泪水,肃然道:“如果师父他就在跟前,面临同样的状况,你不会和我做同样的事么?”
苏魄一愣,移开目光道:“那不一样,你师父和我都是男子,无名节之扰。”
午时吸吸鼻子,盯住苏魄道:“你这次出行见了师父了?”
苏魄眉头一皱,道:“谁告诉你的?”
午时道:“你提到师父的时候眼神再没有那种冷酷的光了,”她停顿一下,又道:“你可以这样的爱师父,为什
么不准我这样的爱他?一年以前我曾经对公子发过誓言,照顾他一辈子,我连遵守自己誓言的资格都没有了么?
”
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午时……”
两人都转头看向塌上,苏钰眼神清亮,不知何时醒的,却是挣扎着想坐起来,苏魄忙走过去托住他。“你慢些,
怎么一醒就要起来?”苏钰伸出凉凉的手抚摸弟弟的脸,被苏魄暖热的手紧紧握住:“我想好好看看你,看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