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她骨架纤瘦,一下子就藏进去,眼泪却失控的拚命滚落。
虚掩的衣柜门外掠过影子,一道、两道,紧接着是连续碰撞声,听来像身体摔到地上,朱莉娜捂嘴压抑气息,从门外传来极为恶臭的味道,那是不属于何平及这房间的另一股怪味。
房门「磅」的大力关上再弹开,空隙间突然探出半颗人头,绿褐色半秃的头脸上嵌着暴突的眼睛,那东西在何平屋里扫视一周像在找什么。他盯着衣柜附近许久,然后悄然消失,异常恶臭随之淡去。
朱莉娜精神受到冲击,感到强烈晕眩,但她凭意志支撑,因为这时她必须保持清醒才行。
身心压抑、紧绷着,直到凌晨五点多天空渐亮,有人进到何平家中,来人在何平躺的床顿下脚步,而后朝衣柜走来。
那人拉开衣柜,朱莉娜再也坚持不住,身躯瘫软往衣柜外跪落,接住她的是壹玖的魏孟亭。
「我是何平的同事,魏孟亭。现在你安全了。」
「阿平……」
魏孟亭拿了块碧玉贴在她后心纾缓不适,并告诉她:「果然他在劫难逃,我们算不赢天。不过,事情还有转机,想救他必须抢时间,朱小姐,我们需要你的协助。趁凶手回来现场之前,我们要先带走何平。」
江瑞原回住处拿相机,出门前听见暗房里有东西掉落的声音,耳里无缘无故钻入沙沙声。
他搁下相机回暗房,看见地上只有三张没夹好而落下的照片,就那尺寸看来应该是瀑布那几张。先前他重洗过,把旧的销毁了。新照片没有奇怪的肢体白光,但江瑞原仍迟疑了好几秒才去捡起它们。
翻回正面确实是普通风景照,他重新夹好照片,这三张是架好脚架拍的,所以有种连贯性。他退开两步望着它们,露出欣赏的目光,却发现右边那张照片的桥面下无端多出一颗头,那颗头被灰黑头发包裹,只露出一双眼。
「吓呃、恶……」江瑞原闻到刺鼻恶臭,当下捂嘴吐了一地。他仓皇的逃往显影槽,手上抓了软片夹、擦拭夹还是漏斗,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砸向相片。
中间那张放大的黑白照也出现异样,桥上站了一个人,竟是那位教他摄影的朋友在眨眼微笑。
第三张相片的黑白轮廓则快速褪去,直到变成完全空白,江瑞原失声尖叫,抱头往外冲,却撞到门跌坐回来。他两手撑地,摸到地上满满的长发,恶臭仿佛更浓了,暗房生出一阵风胡乱吹扫,夹着的照片都在飘荡。
那阵风带着细微湿气,就像是真的从照片里的瀑布吹出来一样。江瑞原害怕的哭了起来,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手,在他颈侧还多了张腐烂的脸,虽然五官模糊却看得出在笑。
『瑞原,笑一个。』照片里有人说话。
『不要啦。我不爱被拍照。』
『既然这样我更想跟你合影,快看镜头笑一个。』
笑一个,照张相留念哦。
瑞原,你真的很没安全感耶。
江瑞原看到暗房外有个男人拖行奶奶的尸体到另一间房,外面传来刀子锯骨头的声音,还有塑胶袋的声音,然后那人说:『把你放到储藏室最里面藏好,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因为那个空间比较窄,所以把你的头另外弄开,你不要生气哦。』
江瑞原抱头不敢置信:「那是我的声音,那是江瑞原,那我是谁?我是谁?」
『瑞原,我不是说会一直跟你在一起吗?我们要当一辈子的朋友啊。』这是朋友的声音。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啊。我相信。」他回应着的,分不清是现实的声音,还是记忆里的问句,他无比认真的回应,一次又一次。相信,相信,他相信他们会永远不分开。
不准你反悔。
「我不会反悔,我怕你反悔,所以我想办法让你只属于我。那个办法、办法就是杀掉你。」
可是还没办法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还不行?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还没死。你死了才可以哦。
「不要离开了。」江瑞原眼中灼烧着异样光采,他亢奋的盯着中央的相片,好像见到自己从镜头后面绕旁边山道跑上吊桥,把桥上的友人往桥下推。剩江瑞原背对着镜头,一只肌肤溃烂的手捏着中央的照片给江瑞原:「来,快来我身边。」
「维……」
快死啊。
死。
去死!
江瑞原淡淡微笑,点头:「只能这样了。对不起,我很快就来。」
他满足微笑,原来他心爱的人一直没离开过。一直都在呀。可是,也要把何平带走才行,毕竟他已经决定了。
「何平,也要把他一起带走。」
烧了他。一起死,烧成一块,大家都不寂寞了。江瑞原呢喃着破碎的字句,吐着血泡,任凭鬼怪啃咬他的手指和脸部。啪渣、啪滋……血喷溅出来,代替了泪水。
宁可被吞没也不愿被遗弃,江瑞原张开手躺在地上,享受被侵犯、掠夺的感觉。
有一种感受能驱逐痒,叫做痛。有一种状态能忘却痛,就是麻木。有一种人可以招来鬼怪,就是产生莫大缝隙的心。
朱莉娜虚脱的从衣柜里摔出来,被魏孟亭接个正着,她发抖想挣脱,却听到他解释:「我是何平的同事,魏孟亭。现在你安全了。」
她累得挤不出更多字句,但这人态度跟言语十分严肃正经,应该不是撒谎,眼下只能信这人了。
魏孟亭像自言自语般讲了些话,朱莉娜没听仔细,等她稍微镇定后才听进他说:「现在除了你跟相关者,谁也不能透露何平死讯。因为或许还有挽救的办法,我希望你帮忙招魂归返。」
朱莉娜闻言为之一振,揪住他袖子央求:「拜托你一定要救活他,阿平不能现在死,他不可以这样走的!」
魏孟亭望着她哭肿的眼睛和惨白的脸色,郑重表示:「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凡事总有转机。公寓外有辆计程车,趁现在附近还没人走动,你跟我先将他的肉身搬走,先送他去壹玖保存肉身。」
她忽然想起什么,不安的问:「你应该不是那个凶手。」
魏孟亭回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解释:「凶手不是我。真正的凶手执念太强,我跟你最好都别涉入过深比较安全。因果报应,不管你信不信,凶手迟早会报应。」
何平绝不会选择像夺舍那种方式回到阳间,只能先尝试招魂术了。自周朝起始的古老招魂术,复礼,必须先准备亡者生前衣物或惯用物品,魏孟亭回头取了他的电脑和几件衣物,先喊皋再呼乳名。
朱莉娜是何平的青梅竹马,魏孟亭坐上计程车副座,回头问她:「何平的乳名是什么?我等下跟你解释招魂流程,请你按我吩咐做。招魂必从北方呼名,所以到时候……」
朱莉娜一直揉眼,像个普通女孩一样无助伤心,她把何平当家人一样,即使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僵硬,她也无法接受何平被杀害这件事。
魏孟亭顿住没再说话,静静坐回来。他原以为朱莉娜会崩溃大哭,但后座的龙女只是哽咽不哭出声。对朱莉娜来说,哭出来就表示她认为何平回不来了,所以她不愿哭出声。
「阿平小时候的乳名,叫汪汪。」她说。因为何爸爸喜欢炫耀自家儿子,总是小犬、小犬的聊何平的事,何妈妈跟其他人就开玩笑叫他汪汪。
第六章:深入骨血
一张牌桌,七只鬼在摸八圈,最近来了两只老家在成都的鬼,都说四川人爱打牌,管他三缺一还是几个牌搭子都有办法凑一桌打牌。他们各有各的怪样,刑玖夜则习惯穿着干净俐落的衬衫,一板一眼的摸牌。
「碰。欸,先说好这是四川麻将,照四川规矩来呀。」
「知道,你一直强调挺烦的。」
几只鬼吱吱喳喳,后来呼呼喝喝吵起来,刑玖夜眉头微紧,眼神一沉,一阵阴风刷过桌面让他们全都噤声。即使是新来的也都晓得,刑玖夜是惹不得的鬼,因为他不是普通的鬼。
除了摸牌的鬼,凑热闹的也不少,被挤到窗口的小家伙指着外头惊喜呼喊:「你们看、你们看,天上放烟火啦。」
其他鬼取笑道:「也不想想这是哪里,这种日子绝对不可能有烟……」
众鬼眼前闪过一片绚烂夺目的金橙光芒,他们谁也没再反驳小鬼,小鬼们雀跃拍手,乐道:「烟火唷,有烟火,呵呵哈哈哈哈!」
真的有烟火,严格来说那不是烟火,而是连串爆炸,有某种惊人的东西直冲黄泉而来。刑玖夜是个无心的鬼,胸口竟也微悸而心绪浮动。他离开赌桌往陋室外走,淡淡的丢了句:「我不打了,你们滚。」
他也不管那些鬼如何抱怨,径自往火光直坠的方向前去。
穿越看似黄昏的地域,那道闪光坠落在比煤炭还黑的地方,刑玖夜仰首望着深邃的黑幕,上空悬浮许多细白光点,顿时像是伫足星空下,又像置身在深海中。
几个白色光点透着幽微异色,它们随意飘荡,刑玖夜从体内抽出一根肋骨,拈指掐诀在白骨上迅速比画,动作迅敏不及一秒。
他以白骨凭空一扫刷出扇状白影,再腾空翻跃,徒手把光点捞住封入骨子里,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五指以螺旋方式捉着白骨汇气往前一抛,蹦出一道灵体。
灵体蜷缩成团咕噜咕噜滚动,刑玖夜将作媒介的肋骨插回体内,余光瞄到一个红光还在飘,不阴不阳的说:「漏网之鱼,你怎么连死都死得这样惊天动地。」
他说完将红光一抓塞到灵体口中让其吞咽。
该灵体就是何平,刚才魂魄炸散各自乱飘,刑玖夜趁还没被其他鬼怪发现赶来替何平凝聚魂魄六神。何平楞楞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因为对何平这样「初生」的鬼来讲这里太过幽黑,他还无法适应。
「平。」刑玖夜低唤。何平闻声朝他方向转头伸手摸索,模样无助而懵懂,宛如初生婴孩。
刑玖夜不禁加大步伐跨到他面前,为免在何平情况不稳的时候将他魂魄吓飞,所以未碰到他就先出声指示:「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别怕,有我在。」
何平眼睛亮了起来,立即面露喜色,二话不说往前扑抱刑玖夜,点头连声应答:「嗯、嗯,嗯。」
刑玖夜没想到何平会高兴成这样,难得楞了许久,然后略带僵硬的开口提醒道:「趁鬼役还没赶来,我带你回我那里。」
「好。玖夜,我好想你!」何平什么也不想,一个劲抱住他猛讲:「你为什么都没出现,我等很久耶。厚,你不是说会在我身边吗?结果还不是不知道摸鱼去哪里了!」
何平看不穿黑暗,他将刑玖夜抱得死紧,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高兴。在这幽黑冰冷的地狱里,好像还没见过谁刚死还这样欢喜,刑玖夜心情不免复杂。
「你知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刑玖夜轻轻抱着他,怕吓了他而试探性提问。
何平顿了下,苦笑:「噢,啊就、被杀死啦。」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何平有点放松的靠他身上,语气轻松的表示:「嘿呀,超奇怪。可能是我看到你太开心了。」
「开心……」刑玖夜先是微楞,随着明白何平的意思而紧紧回拥何平。这蠢蛋居然也会因为他这个恶鬼开心,即使是死都无法打击何平,但却为了他而开心——
「你这无药可救的蠢蛋!」刑玖夜难抑心中欣喜,既甜蜜又苦涩,因为何平被杀害了。他咬牙切齿骂何平,却把人箍抱得更牢,真想用尽所有骨头和血肉吸收掉这蠢蛋,可恶。
何平很意外刑玖夜的反应这样激动而压抑,如果他现在是肉身一定也会被抱疼,可是现在觉得变成鬼后这身体和他贴得好密,胸口渗进了某种令人神情一暖的情感。
「玖夜,我真开心。」
刑玖夜很快收拾情绪,破坏气氛的牵着他说:「晚点再开心,快跟我走。」是溜才对,一些棘手的家伙正在赶来。
刑玖夜牵着何平走,何平觉得脚踩不到实地,像在飘又像在飞,没多久眼前慢慢转亮,出现昏暗的橘红天空。
何平意识到刑玖夜把他的手牵得好紧,再凝视他背影,又高又帅似乎不亚于正面。他不禁再看看眼前如同黄昏的景象,好像现在是正在黄昏夕阳下奔跑的热血青年。
「噗哧。」
听到身后的家伙笑出声,刑玖夜忽然青筋跳动,这蠢蛋欠教训就是了!不知死活就是指这款白目,超讨人骂,一会儿要好好教训何平!
何平跟着刑玖夜走,来到一条热闹的老街,街上还有两轮人力车在跑,再过条街景象有点变化,就像时代往前或后挪移。他们在街巷穿梭,迂回绕着,最后才在一处现代的大菜市场缓下速度。
菜市场什么摊贩都有,没店面的就在建物的柱子附近摆个流动小摊,卖什么何平来不及留意,眨眼间他被带到菜市里一间小庙。
庙夹在店家里面,格局不清楚是大是小,盖得挺精致漂亮,相当素雅。阴间里所有景物跟颜色都是朦胧的,唯独这庙的存在最为鲜明,而且让人心生亲切,不像一些武神作镇的庙令众鬼望而生畏。
刑玖夜带何平钻庙旁边的窄径往深处走,里面一片黑暗,何平犹豫而踟蹰不前。
「里面是哪里?」何平问。
刑玖夜还是牵着他的手,像是怕牵不够牢,十指嵌进他指缝间交握,依旧用那张冷漠平常的嘴脸讲:「我不能丢下你,别怕,跟我来。」
「噢。」何平很快拾回信心,跟在他身后走入黑暗中。
仅仅眨眼间才跨了几步,穿过黑暗后便是一间陋室,比何平的公寓还要小许多,而且除了他们立足点之外附近仍是很暗。
刑玖夜让他坐到木椅上,再径自走到周遭幽暗的地方扬手驱逐黑暗,他随口介绍:「这是我的核居。讲白点,核居就是将精神强化到变成实体的东西。这室内平常没客人时,我就放任黑暗渗进来。刚才你看到的庙是地藏王在附近的行所,阴间十分宽敞,那座庙是方便他看照众生盖的,顺便也用来镇住恶鬼。」
「恶鬼?」
刑玖夜回头,用一种高深莫测的眼神睇他:「恶鬼啊。」就是他嘛。
何平少根筋的笑出来:「对厚!」
嗖的一声,刑玖夜瞬移到他面前,五指拢在他脖子上,没有真用力掐,却露出阴冷的眼神问:「你到了我地盘还敢笑得这样肆无忌惮。」
何平眨动眼睫,平静凝视他,脸上浮现柔和的笑。「我们现在都是鬼,现在我不觉得你很冰冷了。」
刑玖夜的手被何平拉下,他对何平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个白痴蠢蛋,吓都吓不跑,迟钝得要命,谁会把这种家伙放心上?可是一旦放在心上,就再也没办法丢下。
「你不是有很多牌友?怎么这里空荡荡的,半只鬼也没看到耶。」
刑玖夜走到暗暗的角落,端出何平习惯喝的饮料给他,然后坐到他身边耐着性子解释:「打牌的话是到外面小屋。核居不会随便让人进来,核居是指一个存在体的精神意志,如果那个存在够坚强就能将内心的世界实体化。所以,让别人进核居,等于是接受让另一个存在的意志来影响自己。不过一般而言会炼出核居的不多,你听过月牍茶坊不是吗?那间茶坊就是月牍的核居,只有月牍的核居能承受得住无数的往来过客。」
「噫……这么厉害噢。」何平两眼发亮,打着有空要去取材的主意。
「因为月牍是靠着捡拾别人精神碎片来维持自己的存在。他是游走在梦跟现实间的东西,绝望的时候遇到他,或许会遇到转机。不过平常遇到他就不要牵涉太深。虽然他从不诓人,听说还老做赔本生意,但他身边充满危险。因为危险之中充满变数,不少修道者想去那里窃袐。」
「嗯,这样啊。」何平喝着饮料,没人引路他也不晓得该怎么到月牍茶坊,但还是对传说充满好奇,自动忽略刑玖夜的警告。
「咦,等下。」何平突然转头看他,疑惑道:「那你还请我进你核居?」
「这样才方便知道你死前发生了什么事。」刑玖夜正在读他生前记忆,平静的面容变得更加阴郁,他就这么握着何平的手,不发一语并肩坐着。
「玖夜?」何平看不清他埋在影子里的表情,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也感染了一股浓郁的悲伤和愤怒。这种极强烈的情绪并不是何平自己的,他想起核居这东西的解释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