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太傅看着崔浩为了徐树连颜面也不要的样子,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对徐树道,“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
崔浩闻言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崔太傅看着他一脸被池水和泪水弄得脏兮兮的脸,很是觉得丢了崔府的面子,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崔浩却不理自己的父亲,还巴在徐树身上,抬头看着他,“父亲不会让你走了,你留下好不好。”
徐树这时还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我不走了。你赶紧回去把衣服换了,洗个澡。”
崔浩这才绽开了笑脸,从徐树身上下来,开心地点点头,拉着徐树的手,“我们一起回去!”
徐树见周围仆人的眼光那都能在自己身上钻个洞,想甩开那手,可崔浩一边用力抓住,一边抬头哀求地看着他,徐树甩了一下,见甩不开,便放弃了。
回到小院后,徐树先招呼着仆人给崔浩烧上洗澡水,吩咐他赶紧换衣服,才急忙奔回自己的屋子,也来不及烧水洗澡,只换了衣服,便赶紧打开自己的包袱,寻了些草药,放到药罐里熬起来,又把一些草药在药槽里压碎加了些水调成糊状。
等估摸着那边崔浩已经洗了澡,徐树又赶过去,让崔浩把那驱寒褪湿的药喝了,又给他额头上敷上那草药,才道,“这样你就不会伤了风,三日后,额头上的皮肤也不会留下伤疤。”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崔浩急忙起身拉住他的手,“我们一起吃晚膳吧。”
徐树撇过头,“药丞有专门吃饭的地方,我还没洗澡,我走了。”
崔浩还是拉着他的手,抬头看了他半晌,“你生我气了?”
徐树仰头闭了闭眼睛,努力想要压住自己的火气,终于还是忍不住指着崔浩鼻子骂了起来,“我生气?我生什么气?我根本就不生气!对你生气有什么意思?你以为你还是个孩子?你以为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的命有多贵重?我这十年来,绞尽脑汁,为的不过就是救别人的性命,你却把你自己的命当草芥一样抛弃!我要是崔太傅,就把你绑板凳上抽死你!”
崔浩扁着嘴,“我知道我错了,可你要走,我除了这样,还能怎样才留住你?你说啊?我能怎样留住你?”
徐树摸着额头,“小爵爷,我只是救过一次你的命,你从此就把我当做依靠,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已经二十三岁了,不是十三岁,我不是你的父母,也对你没有责任,你赖着我干嘛?你知不知道这只会让我讨厌你!恶心你!”
崔浩看着他,笑了一下,“我若知道为什么,我还会缠着你吗?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就觉得什么都是开心的,若你说我幼稚,那也可以。我也知道这样缠着你你会讨厌、恶心,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徐树摆摆手,“行了!行了!我不想跟你再说下去!我也答应你留下来了,我今天已经被你折腾得很累了,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崔浩也不拦他,就痴痴看着他消失在门外,才垂下头,静静坐在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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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树从此除了接着两日到崔浩房里给他额头上药之外,便不再去理这小爵爷。崔太傅也许是被崔浩这跳池塘的一手给吓坏了,也不再提徐树离开之事,只找了人将宫中医丞的规矩告诉了徐树。
十日之后,徐树便进了宫。
徐树没进宫时,便因为敢用针扎皇上而出了名,因为崔浩的极力推荐和崔太傅的一手安排,一入宫便当了太医监,是仅次于少府太医之位的职务,惹了很多人的眼红。
于是自然有人不服气地来来找他的茬。
徐树进了宫第二天,便有一个侍医一个本草待诏走到他捣药的台子边,一边捏着他刚压碎的芒硝,一边不怀好意地问道,“徐医监,听说你医术非凡,连皇上都对你刮目相看,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给我们这些个同行也显露显露显露啊?”
徐树在乡野里遇见这样的情形还少吗?立刻知道是来找自己麻烦了,只温和地笑了一笑,“徐某不才,医术平平,不过被崔小爵爷抬爱入了宫,怎敢在众位面前显露?”
那本草待诏捏碎了一块芒硝道,“徐医监一入宫便任医监,必是对药理草石有独到之处,正巧你也在碾芒硝,草石方剂是我的本行,不如请教一下徐医监芒硝有些什么特别的效用?”说完一脸笑容地看着徐树。
徐树心里知道这些也逃不掉了,略微一沉吟道,“芒硝又名盆硝,始载于《名医别录》。多生于沿海卤碱地,因色白如麦芒者因此多称为芒硝。味咸、微苦,性寒。归胃、大肠经。主泻下、清热、软坚。可治热积便秘、腹满胀痛、癥瘕积聚、痈肿、目赤、口疮、丹毒等症。”
那本草待诏又问,“芒硝配大黄,可治何症?”
“可治水热互结,腹满硬痛,发热便秘者。”
“芒硝外敷,可治何症?”
“可治目赤肿痛,咽喉肿烂,疮疡,乳痈,痔疮,肠痈、腹涨腹水、赤游丹毒、小儿重舌、鹅口、漆疮等,且无不良副症。”
那本草待诏还想问什么,徐树又道,“徐某在外行医时,还曾用芒硝治过一例阳强。来时那病人下身已三日不曾歇下,徐某用芒硝外敷了一日,便消了下来,以后起居饮食无异。当然芒硝还能治牙痛,取一钱左右,置患处,嚼化服,可立即祛痛……”
徐树一口气讲了七八个例子,那本草待诏见没法难住他,便朝那侍医递眼色,侍医于是笑着开口道,“看来徐医监果然经验老道,见多识广,只不知徐医监来了几日,听说过直阁将军的病症没有?”
徐树摇摇头,“徐某刚来两日,实在是对宫中之事孤陋寡闻,还望侍医多指教。”
那侍医知他上了钩,一笑,“直阁将军房伯玉已过了不惑之年,前段时间因身子时常怕冷,便自服了五石散十余剂以求温补,不想服后愈加怕冷,夏天也要穿厚衣,如今到了十一月,更是冷得每日在那火盆旺烧的屋子里夜得裹上厚厚的三件裘衣才能起居。徐医监既已医治过若多的症例,想必房将军的怕冷之症也不在话下了。”
徐树自不知这是那侍医欺负他人生,给他下的套子。
这房伯玉的病症在少府太医署里人尽皆知,都知他因那十余剂含着紫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等五种石药的五石散中了“伏热”之症,可那四五个太医令给他摸了脉后各种办法都想过了,却总也治不好,便也只能开些无关痛痒的方子维持着。
徐树沉默了一阵,知道这症估计比这侍医说得还要难些,多半是个陷阱。但他既然行医十几年,治好的疑难杂症也不下千例,对自己医术自然信心满满,更兼热爱医术,总想见见各类闻所未闻的病症,于是抬起来看着这诱他上钩的侍医,“既有这样的病症,徐某不知可否前去为将军症治?”
那侍医见他上了钩,咧嘴一笑,“当然可以,我这就去给将军禀告。”说完飞也似地和那本草待诏跑掉了。
徐树自己便回自己的桌上想了想可能会有的原因和方子,自不会想到刚才那两个小人已经跑到房将军的府上加油添醋地给徐树脸上贴金,然后胡乱说徐树已经拍胸脯保证能将方将军的怪症治好什么的。
第16章
第二日那本草待诏和侍医就叫徐树赶紧到房将军的府里去,徐树又借着没有准备好的由头拖了几日,等到每十日的休息日,徐树急忙回崔府了一趟。
他虽已进了宫,宫中也有给太医监的专门房间和住宿,但他到底是崔府推荐进宫的大夫,根子还是崔府的人,于是在崔浩院子旁边的房间也没有变过,他一路带来的医书、笔录和好些草药还留在那里。
徐树一路匆匆忙忙,到了屋子里先找他想要的几本竹简,然后猛然听见隔壁传来女子清亮的笑声。
隔壁就是崔浩的院子,能进来这里的女子必然与崔浩关系非比寻常,徐树一好奇,便走到门口偷看起来。
正好后门也没有关死,徐树望过去,正看见一个女子背对大门与崔浩站在一起。
那女子头发挽成时兴的灵蛇髻,插一只鎏金步摇簪、两只纯金凤头花钿,上身着水红色襦袄,下身着一身牡丹红丹碧纱纹双裙,足蹬一双五色云霞重台履,身形婀娜多姿,待那女子侧过头来,徐树觉得那半张脸便已经是面若桃花。
那崔浩与这女子站得几乎是面对面,那张俊俏的脸很少见笑得如此爽朗的时候,平时在自己面前,不是跟小媳妇一样委委屈屈的,便是有些讨好的笑。
徐树又看了几眼,转过身继续去寻那几本竹简,大概寻的急了些,结果将堆在一旁的药罐子碰了一个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
徐树急忙蹲下去收拾罐子碎片,已有人疾步奔了过来,“徐树,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害我还打算去宫里接你呢!”小爵爷耳朵倒是灵,立刻就知道他回来了。
徐树也不抬头,只继续收拾着碎片,“我怎敢劳动小爵爷,我来寻几本竹简便回宫了。”
崔浩也在徐树身边蹲下来,伸手要拾那碎片,徐树抓住他的手,“这碎片太利,小心伤着手,我来就好。”
崔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被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抓住,嘴角轻轻地笑了一下,乖乖地点了点头,“嗯。”
“小爵爷,这……便是你常提到的徐大夫吧?”那清亮的女声也在房门口响起。
徐树抬起头来,又转过头看着崔浩。
崔浩急忙站起来,到门口拉住那女子的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那女子掩口一笑,“你一听见这动静就跑过来,连我这娇客都不顾了,我估摸着应是你说的徐大夫回来了,所以也就赶过来看看。”说完也不客气的就上上下下打量起徐树来。
徐树被这十八九岁女子的眼光看得很不舒服,可碍于她是女子,也不太好发作,便转过头看着崔浩,“这位小姐是?”
崔浩急忙把那女子拉过来,道,“韫兰,这位便是徐树徐大夫,徐树,这位是谢家二小姐谢韫兰,是我青梅竹马的好友。”
谢韫兰虽然眼睛毫不客气地把徐树看了个够,可还是矜持地朝徐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徐树见两人手拉在一起亲密无间一对壁人的样子,也笑了一下,“小爵爷、谢小姐,徐某明日要去房将军府,进来是回来找点竹简笔录的,不小心打破了罐子,扰了两位的雅兴,徐某先给两位道个歉。”说完继续蹲下去又去收拾那碎罐子了。
崔浩一听却愣了一下,“房将军?可是那患了伏热的房伯玉将军?”
徐树点点头。
崔浩上去拉住他的袖子,“你怎么接了个这个病人?你知道不知道?宫里太医令都去看过他了,没有谁能把他治好的,你去瞎掺和什么?治不好毁了你的声名,得不偿失!”
徐树这才知道那本草待诏和侍医安的什么心,心里却更有了一股要试试的劲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治不了呢?”
崔浩还想说什么,那谢韫兰已拉了拉他的手,“你不说午后带我去善宝堂去看那几只镯子吗?不赶快去用午膳,时候就来不及了。”
崔浩还想说什么,看了看徐树的脸,叹了口气,由着谢韫兰把自己拖走。
徐树把那罐子收拾了,寻了竹简,回到了宫中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看,又失手打破了好几个罐子,终于还是放弃了,早早洗漱了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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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那本草待诏和侍医就来接他了,徐树随着三人到了宫外,正要上将军派来的马车,崔浩已迎了过来,“徐树,我们一起去。”说完瞪了那两人一眼,不由分说把徐树拉上了自己的马车。
两人一路都没甚话说,只快到将军府时,徐树开口问了一句,“昨日给那谢家小姐买到镯子了吗?”
崔浩摇头,“她挑三拣四的,一支也没看上,让我白陪了她一个下午。”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一变,瞪着他,“徐树!她是谢家小姐,身份高贵!你别痴心妄想了!你根本配不上他!”
徐树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你倒跟她般配。”
崔浩还在着急,根本没听清后面这句话,只抓住徐树的手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他与庾季统青梅竹马,早就互定了终生!你与她根本不可能!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不许!”
徐树任崔浩用力掐自己的手,还是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知怎的松了一口气,连带的那股烦躁也没了踪影,随后微微一笑看着崔浩,把崔浩看得一愣,“你笑什么?”
外面崔平道,“大少爷、徐大夫,将军府到了。”
徐树起身往外走,拉下崔浩的手,“小爵爷你想太多了,徐某不过是个铃医,身份低微,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此念头。”
崔浩这才放下他的手,低下头,喃喃道,“你不许喜欢上别人。”
徐树正下马车,听见崔浩的自语,回过头笑了一下,摸摸崔浩的头,“下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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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将军府,裹着三层裘袄的房将军已经在摆了四个火炉的正屋里等着徐树一行人了。
徐树照例摸了脉,问了将军的起居饮食,仔细查看了将军的脸色,又看了看将军舌苔,沉默了半晌。
那本草待诏和侍医见徐树一副为难的样子,互相窃笑了一下,崔浩有些着急,看着徐树,“能治吗?”
徐树又低头想了一下,对将军道,“将军,您这是伏热,徐某可以治好,只是法子有些奇特,怕您承受不了。”
那房将军急忙道,“房某受这伏热折磨已好几年,若是能治好,什么法子也不怕!”
徐树一笑,“那好,再过段时间吧,等十一月最冷的时候,我再来给您医治。”
第17章
自那日之后,天气是越发的寒冷,到了十一月中旬,已经是飘起了白雪,徐树看着天气应是差不多了,又算了算节气,便先托人告诉房将军,十一月二十日到将军府上去给他治病。
崔浩自然是要一同前往,徐树却不同意,道,“天气寒冷,你身子毕竟是有过大伤的,就在府里待着吧。”
崔浩一笑,“这可不行。你是我崔府推到宫中的大夫,又去治的是大将军,我当然要一同前往。既让我看看你如何治这奇症,消了我的好奇之心,又显示我崔府对大将军的关心,以后在朝中有需要照应的,今日便是这照应的理由。而且两年前裴勇将军和他的男妻右仆射李尚文离奇消失后,这房将军便是朝中武将第一人,以后靠他支撑的时候还多着呢……”
徐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一边听着崔浩唠叨,一边从自己房里拿了一套干净厚实的内外衣物,便出来往马车停的院门走去。
崔浩看着他有些吃惊,“怎么?你怎么什么草药也不带?”
徐树神秘地一笑,“治房将军的病不用草药。”
崔浩有些纳闷,“你不会是治不好他,胡搅一气吧?”
徐树拉起他的手往外走,“怎会?我怎么对病人不尽心尽力?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我如何治他了。”
两人上了马车,徐树一路在车里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崔浩坐在他对面,虽然一直想保持同样的镇静,却忍不住在一旁偷偷抬起头,仔细端详他浓浓的眉毛,挺直的鼻子,还有有着好看弧度的嘴唇,就像端详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百看不厌的一遍又一遍。
到了将军府上,将军亲自在大门迎接,崔浩与将军寒暄一阵后,便轮到徐树上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