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枝 上——吴沉水

作者:吴沉水  录入:03-29

“小铮,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们一块的战友都没人觉着他是错的,人有时候,不是说按着别人的规矩来,别人的规矩是一套说辞,你完全也可以自己弄一套自己的规矩,比如说,三十几岁了照样不压抑自己的情绪,容许自己有伤口,也有软弱的时候,当然哭鼻子之类的,在徐哥面前就好,别人那,还是别表现出来,会被人笑话的。”

王铮红了脸,头低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徐文耀哈哈大笑,单手搂紧了他,摸着他的头发说:“刚刚那个事,我一个局外人看着啊,其实就一来找抽的,你没让人言语挤兑了去吧?小傻子?”

王铮咬着下唇,摇摇头说:“我有顶回去。”

“这就对了,给他点颜色瞧瞧,让他以为咱们好欺负,”徐文耀赞许地说,“下回甭跟他废话,下勾拳揍丫的,不会打架啊,没事,改天我教你。”

王铮也笑了,说:“你怎么还教人打架?还公司老总呢,难不成生意上谈不拢也拿拳头说事?”

“要搁我这就不是动手那么简单了,我主要是怕你被他的歪理绕晕,听着啊,两人相处没有什么缺不缺,要说缺,世上就没完满的东西。咱们问心无愧就好,你说,你在跟那什么阳处朋友的时候有尽心尽力对他好吗?”

王铮想了想,说:“基本上算有。”

“那没什么好遗憾的,你能做的,就是这么多,咱不能要求自己做弄不了的事,有那个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两人相处,就是这样,你给了他十分,他如果想跟你好,自然会十分地还回来,但有些人非但还不了十分,还觉着你给的不合他的意,给多了,或者给得太频繁了,这就不是你能控制的。”徐文耀笑着柔声说,“而且你这缺心眼的,想也知道吃了亏,事情都过去了,哪还轮得到你来自我检讨?”

王铮笑了,徐文耀的话讲一种复杂的情感关系理解得简单而直接,但有时候却不失为一种走出困境的办法,他看着徐文耀,问:“那你呢?如果你谈恋爱,你会给几分?”

“满分十分?”

“对。”

徐文耀的笑瞬间消失了,他转过头,看着王铮,收紧手臂的力量,慢慢靠近他,哑声说:“也许,得看人……”他伸出手,摩挲了王铮的下巴,手竟然有点抖,但目光复杂,似乎在挣扎,有难以决断的事情,有不确定,但也有炙热的渴望,最后他叹息一声,松开王铮的下巴,站起来说:“走吧,你的汤再不送,于萱喝到就不热了。”

王铮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但很快调整了情绪,点头说:“好,我把汤送过去,徐哥一起来吗?”

“不了,我把于萱家老爸安顿了再说,老爷子有人陪着,但到底这饭还是得我过去,刚刚是我不放心,现在你也没事了,我该走了。”

他匆匆忙忙地说完,勉强一笑,朝王铮挥挥手,转身就走。

王铮进去病房的时候,于萱正在试衣服。

隔着窗子,王铮看到于萱气喘吁吁地努力将自己套进一件黑色小礼服,那种服装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设计简洁扼要,三言两语将一件衣服所能承载的高贵内敛展现无疑,但又峰回路转,在腰线和裙摆处精细地点缀上不规则图案,绣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藤蔓花枝,妙曼而华美。好比进行曲走到第三乐章,忽然有悠扬深远的节奏与慷慨激昂主旋律的相应得彰。

也不知道于萱上哪弄来这么条漂亮裙子,但她病的时间太久,平日有衣服罩着,有兴致勃勃的情绪掩盖着,总让人忘记这是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但现在宽大的病服脱下,又费劲想解开秋衣秋裤,底下瘦骨嶙峋的身子就露了出来。王铮看得怵目惊心,他还记得大学时代,一到夏天,于萱永远都是短裤短T恤,颜色永远徘徊在黑、灰、蓝之间,但即便如此,少女的神采,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仍然能从这些颜色中跳脱出来,用自身的活力给这些低沉的颜色掺进靓丽的要素。于萱的皮肤不算白,带了点米黄,就如陈年的珍珠项链,揭开檀木首饰盒的瞬间,有细润而暗哑的光。从短裤下露出的两条腿,不算修长,小腿有点粗,膝关节比其他女孩的凸出,坐下来也总是不安分地分开两边,从来没有所谓女孩该有的并腿观念。但这样的于萱,犹如野地里疯长的芦苇,柔韧优雅,鲜嫩多汁,透着活力和水分,孤独得理所当然,却又张扬得理所当然,看上去,就连王铮这样的同志也不得不承认,于萱拥有一具漂亮得令人侧目的身体。

但这一切显然已经让疾病摧毁干净,仿佛在她体内被安置了一台抽水机,将那些鲜活的水分抽干净,再将血肉曝晒于阳光之下,令原本均匀有序的肌肉体从此干瘪软趴。脖颈、手臂、腿,这些裸露出来的部分,干瘦得厉害,以至于关节就如被人拉扯开一样,突兀吓人。这袭华美的裙子,不知为何,竟然让王铮想起裹尸布,在被抽离了活力的身体上,孤零零地挂着,华美得愈加凄凉。

王铮突然就明白了,为何于萱现在突然热衷了化妆,这个问题他原本有些疑惑,要知道对方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游离于性别之外,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忽然开始热衷穿衣打扮,忽然迷上了化妆,忽然对扮演一个女人无比热忱。是的,扮演,她从来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女性气质,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怀着古怪的热情,想把自己往那上头靠拢。但是王铮明白,她与自己在某一点上无比相似,他们都是天生不擅长模仿社会常规的人。王铮模仿不了一个成熟优雅的男人,于萱也没法模仿一个成熟优雅的女人,他们的笨拙显而易见,可笑也显而易见,但如果不对她发笑,王铮觉得,自己想哭。

于是几乎无可选择,王铮很快就笑了,他甚至敲了敲门,调侃地说:“哎,打扮成黑山老妖,是想吸哪位无辜书生的精血呢?”

于萱转过身,抬眼看他,笑颜如花,有韶华胜极的美。她眨眨眼,笑嘻嘻地回:“答对喽,我瞧上这家医院某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正准备拾掇一番,上前把人抓进我的盘丝洞。”

王铮把门小心关上,天气很冷,屋里开着空调虽然暖洋洋的,但于萱这么一身礼服,他还是有些担心,把汤放了,说:“行啊,你还舍得下血本了啊,衣服哪来的?挺贵的吧?”

“还行吧,不清楚那种事,对牌子什么的从来记不住,设计师的名字也是。来来,你看我,电影里头不是经常有女主角的裙子转圈的镜头吗?我转一个给你看看,”于萱兴冲冲地转了个圈,还没转完,脚下一踉跄,险些摔了,王铮一阵心惊,忙伸手扶住了她。

“嘿嘿,那什么,多日没动作,武功都废了。”于萱傻笑了一个,顺嘴说,“等我好了,我铁定能转个大的。”

王铮双手一滞,点了点头,含糊地说:“知道了,别耍宝,坐下来喝汤。”他四下看看,说,“屋里头虽然暖和,但你还是要小心,把裙子换了吧。”

“没事,难得我穿个漂亮衣服,病服什么的,有股怪味,我腻烦死了。”她孩子气地嘟嘟嘴,眼睛抬起来看着王铮,小声地问,“不好看?”

“还行。”王铮笑了笑,说,“但偶尔我想起你大学时候的邋遢样,有点感慨而已。”

“哈,是这样啊,”于萱呵呵笑,问,“感慨什么?”

“连你也能变淑女啊,”王铮皱眉笑着,把她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转身拎起保温桶,打开盖子,倒出一碗汤,递过去说,“果然爱美的天性是不可阻挡的。”

“与其说天性这种虚头八脑的东西,不如说社会约束力好些,”于萱喝了一口汤,点头说,“味道不错哦,里面是不是有陈皮,你下回别放,我烦那玩意。”

王铮好脾气地笑了,说:“明白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给唱个小曲下饭更好。”于萱笑嘻嘻地点头。

“还真来劲了啊,”王铮在她边上的椅子坐下,调侃着问,“说吧,医院里头哪个帅哥这么倒霉被你看上了?”

于萱的手一顿,随即又笑逐颜开,摇头说:“那可不能告诉你。”

“你这就不厚道了啊,我当年的事,可从没瞒过你。”

“当年你不是正处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吗?我瞧你傻不拉叽的忒容易受人骗了才勉为其难做了你的知心姐姐,怎么你以为小女生交换日记哪?我这个事跟你说不着。”

王铮没好气地说:“行,那容许我先为那个人默哀一会。”

于萱撇撇嘴,默不作声地喝汤,随后古怪一笑,说:“我也二十好几了,忽然想想这辈子还是个处女就要死掉,还真是有点不值当。”

王铮瞪大眼,重复了一句:“后悔还是个处女?”

“是啊,”于萱点头,满不在乎地说,“男朋友什么的没交过,传小纸条递情书的事没干过,连基本上具备的那点性知识,都是从书上自学的,我们家里这类话题是禁忌,没人会主动提及,如果不得不提到性,我们会用其他的字眼代替,比如说那档子事,那个,反正很含糊,我父亲从我记事那会开始,就只会板着脸训人,我一度怀疑他从没过过性生活。但后来一想,没性生活我是从哪蹦出来的?这不符合常识啊。”

王铮扑哧一笑,想起刚刚撞见的于参谋长,说:“我刚刚撞见你爸了。”

“我知道,他以为你是我对象呢,正觉着对不住你,可心里又自私地想让你陪着我,你别揭穿啊,他好容易看我正常了点,就当我为他做件好事吧,而且,以后我不在了,他会对你好,我也放心点。”

“于萱……”王铮心里堵得慌,不知道说什么。

“别介啊,这有什么,”于萱伸出手按在他手背上,她的手有些发凉,小巧而细致,即便是病了这么久,指尖仍然漂亮有光泽。王铮抿紧嘴唇,反手握住她的,于萱微微笑了,轻声说:“你别看我不着调,我爸爸可是个人物,而且护犊子,小时候我被大院里的小孩欺负,我爸爸能让警卫员抱着我,一家家找上门去,说是道歉,可他是首长,谁敢真接受他的道歉?他话里话外明褒暗贬,那些孩子很快就不敢对我怎么样。我爸这人哪,反正他要是对你好,别的人就欺负不了你。”

王铮勉强笑了笑,哑声说:“不用这样……”

“要这样,”于萱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要把身上的力气传给他一样,认真地说,“不要推开我给你的,何况,我能给的也不多。”

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笑了笑,感慨说:“真希望把我全部的运气都给你啊,可惜我都给糟蹋得差不多了。”

王铮眼睛一涩,险些掉下泪来,他忙别过脸,岔开话题问:“我记得好像很少听你说过你爸爸。”

“嗯,没什么好说的,老头子跟我八字不合,我们一碰面那绝对是彗星撞地球,吵得凶了,砸东西的时候都有,但奇怪的是,我虽然从没相信过什么父母爱孩子这类全民神话,但我一次也没想过离家出走,一次也没有过。”

“因为其实你还是爱你父亲。”

“爱吗?”于萱皱皱眉头,说,“也不尽然是,我感觉有点像两只鼹鼠。你看过那种动物吗?藏在地底下,对储备过冬食物的积极性远超过其他动物,我们就是这样的,我们都能知道冬天什么时候到来,于是我跟我爸,天性中都会不由自主为过冬做准备。”

“这么说有点晦涩。”王铮轻声问,“冬天是一个隐喻吗?指危险之类的?”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于萱咯咯笑了起来,抽出手,拍拍他的肩膀问,“跟你说话就是不费劲。这么说吧,我跟我爸爸,都有所谓的预知能力,但我爸没我这么敏感,他只能模糊知道一点大事上的走向,而且他可比我狡猾多了,他把这种能力藏得很深,然后自如地运用到工作上,在军队上干得风生水起,可我不行,我在这种能力的压榨中,把自己的生活弄糟了。”

王铮挣扎了一下,终于问:“于萱,我一直想知道,你的病,你事先也预知了吗?”

于萱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知道啊。”

“那,为什么不在可以避免的时候避免,反而,要抽那么多烟,要这样透支自己的身体……”王铮狠狠地吐出这句话,瞪着她,痛苦地问,“你替我想了很多事,介绍我认识徐文耀,又介绍我认识你父亲,但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如果你一直活着,对我来说,要比这些都强吗……”

于萱一下沉默了,她垂下眼睑,像怕冷一样抱住自己胳膊,强笑说:“呵呵,有点冷呢,帮我拿件披肩,跟这个一套的,哪,床上那件皮毛。”

王铮憋着一口气,却不能冲她发作,只好站起来替她拿了披肩,于萱接过绕在自己肩膀上,把瘦削的下巴埋在那堆柔软的白毛中,笑了起来,说:“王铮,你真傻。”

“什么?”

“事情从来不能避免,哪怕知道结局,该怎么样,还是会怎么样。”于萱抬头淡淡地笑着,说,“你看过一个电影没有,名叫时间机器,男主人公为了救自己死于非命的未婚妻,特地制作了一台时间机器,回到未婚妻出事之前,试图阻止不幸,但结果,他回去了多少次,就目睹了多少次未婚妻的死,而且,死法还不尽相同。”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由微妙的链条组织起来,一环紧扣一环,如果硬要解开,那会世界大乱的。”于萱笑嘻嘻地说,“当然世界大乱什么的不关我的事,但拯救世界的英雄可不一定会出现,而且还那么及时。”

“我不管什么世界大乱,我只是,”王铮一下子哽住了,他微微仰头,艰难地说:“让我看着你慢慢死去,太残忍,我做不到……”

“你不觉得,这是我的福祉?”于萱轻声反问。

“什么福祉?”王铮愕然地问。

“没什么,对了,”于萱看着他,微微眯起眼,“前几天,你没来看我,有个人找到我这来了,你想知道是谁吗?”

“谁?”

“李天阳啊。”于萱不无得意地说,“太有趣了,看到他那个样子,我的病立即好了几分。”

王铮诧异地问:“他来干什么?不是,他怎么知道你?”

“因为你们俩处朋友的时候,我去找过他啊。”

“你找过他?”王铮猛地站起来,问,“于萱,你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第20章

这个过年期间,李天阳都呆在G市,私心里想再见王铮一面。

虽然他没想好,再见到王铮要如何。

他不只一次地想,要自己再年轻十岁,不五岁,该多好。

如果再年轻一点,他想自己还真干得出堵在王铮家门口这种事。

堵在王铮面前,死缠烂打,说尽所有肉麻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把人抱紧了,不撒手,他要打要骂随便,如果哭了更好,那么事情就有转机有希望。

年轻时候李天阳从不屑做这些,差不多二十出头的时候,他冷眼旁观周围一干直男为了泡妹妹丑态百出,尽干什么女生宿舍楼下点蜡烛抱鲜花,跟傻冒喊口号似的高喊我爱你,他觉得这种行为很愚蠢,把个人生活公众化,犹若戴了高帽踩高跷,以为弄上这身行头,就真比别人高,以为当着众人的面把自己那点小情绪喊出来,那点爱就比别人的真诚。

推书 20234-06-09 :小八的人类观察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