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于,他也不是不知道王铮在情感上对着自己有那么点卑微和惶恐,他不去纠正这些,反倒享受由此而来的自得,同时为自己的自私自利,找到很好的遮羞布。
这些明摆着欺负人的念头,在跳出来想明白后,李天阳一度觉得无比羞愧。
跟王铮分开后,他开始变得好思考,有时候跟于书澈吵架了,不想回去看着他那一柜子堵得人心慌的红酒,李天阳会开车回那套老房子。在一片空旷当中,静静地想,自己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温馨一个地方,却滋长出人性中卑劣的一面?难道真的是吃饱饭了就瞎折腾,折腾完了,却发现连饭都吃不上。
李天阳自嘲一笑,现如今还真是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于书澈要么不下厨,要下厨必定排场大得吓人,摆了一厨房碗碟配料,出来的,往往只是一个或两个复杂得说不上名号的东西。托他的福,李天阳也算知道,洋人撒胡椒都有好十几种。
但问题是,他是中国人,小米稀粥,白饭窝头,这些能扛饿能抚慰脾胃的东西,几千块一片的上等鹅肝酱也做不到。
日常两人一般不在家里开火,要不下馆子,要不叫外卖。回家没有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于书澈比他还忙,一般都是各自在各自工作的地方解决。李天阳有些受不住了,也说过请个保姆来做饭,但还没说完,就被于书澈给噎了回去。
理由是他不喜欢别人来他的家窥探他的隐私。
慢慢的,李天阳发现,自己其实很清楚记得王铮煲的那种老火汤的味道。那种汤水不比西式浓汤,没放那么多奶制书作料,它通常还伴随着药材味的甘苦,还有蜜枣味的清甜,还有瓜果的馥郁,还有肉类的浓香。
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下子就能书味明白的味道。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想王铮。
可事情已然这样了,再想王铮,又有什么意思?
他跟于书澈过得磕磕绊绊,不愉快的时候居多,其间分了几次手都没分干净,他也折腾得没意思,终于狠狠心,彻底跟于书澈了断,空窗期了近一年,于书澈表示了几次复合的意思,都被李天阳装糊涂蒙过去,他实在是累了。
不曾想来一趟G市又见到了王铮,李天阳久已疲惫的内心竟生出一股渴求,他骤然间觉着,这或许是老天给的,第二次机会。
但王铮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王铮。
确切的说,这个王铮比以前成熟,比以前狠,也比以前疏离和阴郁,但无可否认,也比以前惹眼和招人。但这还不是他下定决心要回王铮的原因,如果李天阳那天没走进王铮的家,也许对王铮的念想还可以维持在一个水平线上,可他进去了,看着眼熟的氛围,李天阳突然就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念想登时成为一种执念。
怎么这么蠢呢?兜了一大圈,要的东西就在这里,该爱该花心思该用精力去维护珍惜的东西也在这里,挣那多么钱为什么?在外头拼死拼活算计人和被人算计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点念想,为了这满屋暖洋洋的,扑面而来的温情?
他是天生的同志,早早就绝了结婚生孩子的念头,但除此之外他也是个人,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他没法不惧怕孤单,也没法不渴望温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特地去医院看望于萱,他想这女孩还是有点神通,况且对王铮有影响力,跟她聊聊或许也好。在交谈中,他问过于萱这个问题,与其说他在问那个病入膏肓的女孩,不如说,他让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发出声响来。
“没那么多为什么,原因很简单,这里,往往不只一个声音。”于萱指指心脏的位置,不无幸灾乐祸地说:“就跟农贸市场似的,每个小商小贩都在使劲吆喝,你要买自己想要的,得留神去找,去听,去看。不容易哦。”
李天阳微微眯了眼,说:“你直白点,我不是王铮,不习惯跟人打比喻。”
“缺的东西有多少,想要的就有多少,欲望也就有多少,明白了吧?”于萱难得好脾气地跟他解释:“每一种欲望都在嚷嚷,我要被实现,我要被具体,但你显然不能满足所有的,也没那个时间能力,这时候怎么办呢?总得挑啊,不然就容易把烂茄子柿子当大棚里养的精书菜买回去。”
李天阳的脸沉了下去,说:“你在讽刺我。”
“听出来了,真不容易啊。”于萱咯咯笑说,“我记得我提醒过你。”
李天阳端详着她,点头说:“你是有点能耐。”
于萱毫不在意地说:“真有能耐就不是躺着等死了,说回刚刚那个话题,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内心真实的需求,就好比缩在一边卖点泥土豆的老农民,到处是水灵灵的蔬果,你怎么会注意它呢?可等你买了一车别的回去,冬天却来了,你连点真正的过冬粮食都没预备。”
李天阳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来只是想拜托你劝劝小铮,我是真的爱他,我这次一定会对他好,请他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快死了,没空管别人的闲事。”于萱翻了白眼。
李天阳上前一步,微笑着说:“小铮不信我,你不该不信,我说的是真的,你不是有超乎寻常的能力吗?你看看,我跟小铮是有未来的。而且,就算现在他不肯原谅我,但这不也说明了,他心里头还有我吗?”
“放屁,你做了孽倒不许人恨你了?”于萱大怒,随手抄起一只杯子说:“你再胡扯,我对你不客气!”
“于萱,你要真为他好,你就该帮我,解铃还许系铃人,他被我伤了,就该我来抚慰他,我跟你这发誓,我一定会尽心竭力的。”
于萱脸上阴晴不定,半响后,却慢慢地把杯子放了下来,咬牙说:“把你的手给我。”
“什么?”
“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少废话。”
李天阳伸出手掌,于萱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闭上眼,皱眉贴了一会,随即拿开,睁开眼,看着李天阳,眼神中很困惑。
“怎么样?”
“我……”于萱欲言又止。
“什么?小铮原谅我了?”李天阳一喜。
“不是,我什么也看不到。”于萱疲倦地闭上眼,说:“也许你说的对,也许你真的跟王铮有可能复合,谁知道呢,但如果真的那样,我真是不甘心,小铮明明值得更好的。”
“一次错不代表往后都错,难道知错能改不是善莫大焉么?”
于萱斜眼瞪他,忽而噗嗤一笑,说:“少跟我扯这些没边的,你跟王铮如何我看不到,你跟另一位我倒是看到了,他很快就会找到你,虎口上有痔,啧啧,那人带着怒火啊。”
第22章
李天阳坐在车里好几个小时,他目送王铮进去,拎着他那个可笑的粉蓝色保温桶,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又是为那个女孩准备的汤汤水水。
明明背影瘦削荏弱,人看起来清俊儒雅,但手上拎着这么个格格不入的保温桶,却总令人觉得有些滑稽。
他还记得,那时候王铮也往自己公司送过一回汤水,他羞怯地抱着那个保温桶站在自己办公室外面,一边涨红了脸,一边嗫嚅地用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天阳哥,我,我炖了汤,给你送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外间公司的其他人已经好奇地窥探,李天阳惊愕过后瞬间觉得尴尬,似乎一种可笑的电视剧剧情居然套到他头上一样,他想也不想,立即站起来大跨步过去,一把拽过王铮的胳膊同时大声说:“表弟,回去告诉你妈别这么客气,我又不是小孩,自己会照顾自己。”
然后他反身拿脚尖把门拨上关好,攥紧王铮的肩膀咬牙低声说:“你来干嘛?想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同志吗?”
他们刚开始处朋友的那几年,社会风气还没现在这么开放,同志跟艾滋病患者直接挂钩,恐同症到处可见,同性恋者还没跟现在似的成为许多未成年孩子心目中的浪漫爱代表,李天阳每天做生意要接触大量保守的人,他不能让自己的性取向成为绊脚石。
但李天阳心里清楚,这其实只是一个说得出的理由,说不出口的,也许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比如,他经营这个小公司所承担的,没法跟别人吐的压力;比如,他对王铮这种娘们兮兮的举止打心底看不惯;比如,他对王铮爱自己这点有恃无恐;再比如,他讨厌送汤送水这种电视剧中出现的媚俗化情节,他认为王铮通过送汤的行为同时,把自己也媚俗化了。
这么多的因素同时冒出来,自然就没有余地替王铮考虑:那个孩子得费多大的功夫才做好这个汤,他得鼓起多大的勇气才送到自己跟前来,他得有多大的期待才说服自己走到他的工作环境中,他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头藏着的确凿无疑的爱,他不懂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他只知道想对自己好,这是他想的到的,有限对自己好的方式。
这个小傻瓜。
李天阳酸涩地闭上眼想,怪不得至此之后,他再也不来自己工作的地方,连见自己的朋友都不想,他只愿意呆在房子里,做他能做的事。
就如蜗牛一样,受过一次伤后,只会更紧地缩回自己的窝中,再也不敢探头出来。
可最终,就连那个窝,也呆不了。
李天阳心里一阵阵跟针刺地疼,他想,自己完全没资格责怪王铮内向不会跟自己的朋友打成一片,其实,是他在王铮羞怯努力的时候打消了他的念头,他本该用更大的耐性来鼓励王铮的尝试,但他没有,他没想到,他从没有,替王铮想过。
李天阳原本想推开车门上前去叫住王铮的步伐,忽然就没法迈了。
一辈子都没替他想过,这个时候,或许该替他想想了,重要的朋友得了绝症,他每天拎着汤来强颜欢笑,未必好受吧?这时候自己不管不顾地凑上去,应该只能让王铮更加烦恼吧?
就在李天阳坐车里抽烟的时候,王铮正坐在急救室外等着。
于萱因为并发症送进去抢救,就算她这一次挺过去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回她能不能顺利捱过。
偏偏这个时候,徐文耀却因为公事,暂时不在G市,于参谋长他又联系不上,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一个人等在抢救室外面,惶惶然地想,如果这时候医生走出来,告诉他于萱治不了了,他该怎么办?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与之承担噩耗的朋友,连熟人也没有,噩耗将因为他独自承受而变得格外沉重,他首先要打电话给谁说这件事?他说得出口么?
巨大的惶恐令他只想逃避,王铮站了起来走了几圈,一拳砸向墙壁,借着,他靠着自己的胳膊缓缓呼吸,想让自己冷静点。
然后,他逼着自己走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房,取了一次性杯子,倒了杯热水,一口口地咽下。
喝完后他的心安定许多,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徐文耀,告诉他现在于萱的情况,请他通知于萱的家属,这个时候,也许该把父女之间的问题放一放,人要是没了,对谁都是无可弥补的遗憾。
最后,他听见徐文耀在电话那端温柔地抚慰说:“对不起小铮,我现在立即赶回来,最迟明天我就到了,你先撑过今天晚上,明天我就回来了。”
“我没事,徐哥,你也不用太担心,”他喉咙有些哽咽,深吸一口气,努力清晰地说,“于萱她,这家伙命硬着呢……”
“我知道。”徐文耀沉默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说,“万一要是,你也不要太难过,那毕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嗯。”王铮视线已经模糊了。
“等我。”徐文耀简洁有力地说完,立即挂了电话。
他默默把眼泪擦掉,回到手术室外面,灯仍然没亮,外面一角完全没人,王铮重重地坐了下来,把头埋在手掌里。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身边有人坐下,王铮抬起头,李天阳双手抱臂,默然坐在他身边,见他抬头,才掉转视线,仔细端详他,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似乎借着端详他而沉思。
王铮轻轻咳嗽一声,坐正了,哑声问:“你来了?”
“嗯,”李天阳点头,想了想,老实说,“我原本打算进来看看你,看看就走,进来了才知道那小姑娘送这里面抢救,我想你一个人,没准有用得上我帮忙的地方,就跟过来了。”
王铮点点头,哑声说:“谢谢。”
李天阳笑了笑,撸撸脸,吁出一口气,说:“你没赶我,我该谢谢你。”
王铮掉转视线,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叹了口气,低声说:“任何事,在这道门前面,都显得没那么要紧了。”
李天阳伸出手,迟疑了下,又缩回去,确实,在生死面前,在一条年轻的生命就这么等死面前,他想,自己那点事,还真是无足轻重。
但总得说点什么,不说点什么,那种横贯在两人中间的异常沉重的压迫感就会令人窒息而死,王铮跟李天阳同时开口:
“我刚刚……”
“别担心……”
两人都笑了,这回,倒有些昔日被遗忘了的熟悉感重又回归,李天阳说:“你先说。”
“我刚刚在想,于萱要从里头出来,没准就再也不能吃日本料理了,她挺爱吃那些的,要那样的话,她该多懊恼。”
李天阳摇头说:“有你给她每天炖这个炖那个的,她口福好着呢。”
“我手艺一般你又不是不知道,于萱没准早吃腻了,不好意思说而已。”
“谁说的,我觉着你手艺好得很……”李天阳有点尴尬,却仍然坚持着说完,“是我以前不会欣赏。”
“是吗?”王铮轻轻一笑,垂头说,“你现在安慰人的本事见长了,不过我自己本事我知道,也没什么好的。”
“不是这样的。”李天阳叹了口气,伸手习惯性地去摸烟,却猛然想起这里不能抽烟,只得放下,他组织自己的语言,却又有些急迫,词不达意地说,“小铮,你很不错的,你做饭的手艺好,耐性又足,你很善解人意,为人也正派,对人好的时候不计较,你真的很好,还聪明……”
他的语气中渐渐浮上一层焦躁,终于猛然打住,目光炯炯地盯着王铮,王铮自嘲一笑,心里的悲伤却渐渐弥散开,他迎视李天阳的目光,轻声问:“我有这么好?比于书澈还好?”
这是他萦绕在内心深处,疑惑已久的问题。他还记得,自己那点微薄的自信曾经在这个问题面前溃不成军,但也在这个问题面前不甘痛苦,久而久之,这个问题变得刻骨铭心,甚至超过对李天阳的怨恨和爱,成为一个无解的,却渴望被解答的问题,它拆开来由很多痛苦的深夜,一个人孤独地挖掘内心伤口时冒出来的疑惑。
他问出口后,猛然意识到这个提问有多不妥,王铮白了脸,立即掉过头,掩饰地说:“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于先生当然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是,我们都过去了,问这种问题太不应该,请你别介意,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了这么不合适的话……”
“没事的。”李天阳心里涌上一阵心疼和愧疚,他打断王铮,叹了口气,强笑说,“没事的,你有权力跟我问任何这样的话,我欠你的解释,我想明白的,我会回答,想不明白的,我会努力想明白,小铮,我现在知道一点是,你不比谁差,这不是套话,是我想了四年,才想清楚的东西,小铮,你不但不比谁差,你比谁都好。”
“是我的问题,我像熊瞎子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我那个时候,其实就是你现在这个岁数,思想不成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真的,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