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铮一愣,迅速地道:“再见。”
随即掐断电话。
第2章
电话中的忙音,令李天阳发愣了一会,才苦笑一下,收了电话。
这个人,倒是没从前好脾气了啊。或许,还记恨着从前他干的那些事。
记恨也是正常。
更何况王铮那种性格,有什么从来都藏在心底,高兴也是,伤害也是。
李天阳叹了口气,抽出烟,点上,慢悠悠吸了一口,经过咽喉肺部,再慢悠悠从鼻腔里喷出来。
窗外是G市一月的艳阳天,他住的房间,阳台上望出去,正好是Z大著名的雕塑广场和树木环绕下的绿茵草地。
其实李天阳,已经见过王铮了。
他来这里办完公务,签完合同,就打发了秘书助理先回去,自己鬼使神差地,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箱,打车进了这座城市著名的Z大,住进风景怡人的学者宾馆。
他原本只是信步走,知道这个时节正值放寒假,学校里没什么人。
他想放松两日,回忆回忆,曾有的大学时光。
哪里知道,那么巧,就撞见王铮。
当时,他正沿着校道慢慢散步,眼里看着这些凝固了时光般的民国建筑,心情也跟着沉淀下来。
然后,一抬眼,他就看到远处走来一群年轻人,几乎是本能的,李天阳一眼就认出王铮。
心里突然砰砰直跳,视线就莫名其妙地黏住,挪也挪不开。
李天阳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人当初是他不要的,过了几年重逢了却蓦然心潮澎湃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老实说,当时跟王铮处了几年,他私心里其实有点烦王铮这一类的:永远一幅居家好男人的模样,永远热衷烧菜熬汤,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婆妈劲,跟这边的家庭主妇似的,变着法花几个钟头熬那种老火汤——味道固然不差,但李天阳一个北方人,也体会不到那些把骨头熬成渣的汤水有多好。王铮倒不嫌麻烦,经常这么弄,对李天阳来说,只觉得他娘。
那时候李天阳还没到三十岁,事业刚刚起步,应酬每天都有,商场上那些算计、压力,经营上那些层出不穷的纰漏和麻烦,常常让他觉着很累。
但这些,跟王铮也谈不了,他不懂。
若是聊那些高深的文学理论王铮倒是能来劲,可那些,李天阳又不懂。
书呆子那套不能创造实际效益带来利润的虚东西,他也不屑去懂。
若不是看在对王铮有责任的份上,他早就想撂担子走人。
是的,李天阳一直觉着,自己对王铮有责任。一开始是他勾搭的人,是他费了心思把那么单纯清秀的男孩子拐上同志这条路。只是他没想到,看着文静的人,竟然有那么大的气性,敢跟家里叫板,宁愿断绝关系也非跟着自己。
这份情义,李天阳不是不感动,感动完了,又觉得对这个男孩,要负更大的责任。
在一块头两年还好,王铮干净纯洁,又无条件地崇拜自己,依赖自己,这让李天阳的男性自尊着实满足了一把,况且王铮模样不差,身体柔韧性也好,两人在床上又配合得不赖。李天阳真的认真想过,要不就这么凑乎过吧,同志找到伴不容易,何况找王铮这样各方面不错,还全心爱着自己的?
总要找人一起过,那就挑个顺眼的,人,反正也就那么回事。
但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于书澈。
那个男人,漂亮、优雅、聪明、能力卓着,还是个同道中人,李天阳见着他的第一面,就觉着他的眼神仿佛带电,立即能令他脑子里那根线,崩断了。
那时候他仍然有责任感,他一开始不是没有告诫过自己。
可是,随着与于书澈接触的深入,工作上默契十足的合作,私下里心意相通的交谈,相去不远的教育背景,一样有能力有野心,能相互理解的干劲和抱负,几乎可遇而不可求的知己感。
李天阳开始动心了。
偏偏在那段时间,王铮忙着做硕士论文,天天泡图书馆查资料,晚上回来也不懂主动关怀或取悦自己,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只知道熬那种莫名其妙的汤,放了不知多少药材,把肉都炖没了形状的汤。
跟于书澈的感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发生,犹如燎原之火,令他几乎势不可挡地,立即陷入热恋中。李天阳活了那么久,这才尝到什么叫意乱情迷,什么叫不能自己。
他简直无法抗拒那种魔力,那就如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让他一头搅了进去,根本爬不上来。
那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对于书澈的感情才叫爱,这种爱热烈而充满激情,就如五彩烟花,绚丽夺目,令人心醉神迷,犹如沉酣微醺。
跟于书澈在一块,过的每一分钟,都是前所未有,想也想不到的激动和精彩。
如果这都不是爱,那还能是什么?
但问题是,王铮该怎么办呢?
于书澈心高气傲,当然不容许李天阳脚踩两条船,李天阳当时心底满心满眼都是他,自然不舍得他受委屈。
只是,那是王铮啊,那孩子没做错任何事。
李天阳斗争了很久,当然于书澈也给了不少压力,最后他决定回去跟王铮摊牌,为了弥补自己内心的歉疚,他给了王铮二十万。
说完后,他看着王铮一脸空茫的绝望,突然想狠狠给自己抽一大耳光,这个男孩跟着自己几年,一直温良得就像一只兔子,他实在,不该遭这样的罪。
那会李天阳觉着,再瞒骗下去,才是对王铮更大的伤害,他认为自己就该痛定思痛,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
只是王铮的眼睛太清亮,清亮到一举击溃他反复为自己找的理由。李天阳本来还想意思着安慰几句,比如这事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你还年轻,该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人,咱们好聚好散之类。
但王铮黑沉不见底的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自己,他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借口。变心就是变心,背叛就是背叛。
说再多,也无法粉饰这个基本事实。
那天晚上,李天阳匆忙收拾了两件衣服仓惶出逃,他总觉得背后有那双眼睛盯着,令他无以遁形。
他心底不好受,甩开了王铮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轻松感,即便跟于书澈立即滚到床单上,来一场庆祝性酣畅淋漓的性爱,那种酣畅淋漓也像表演,内心里,真实的窒息和沉重,却挥之不去。
很久以后,李天阳才恍然大悟,那就是负罪感。
他躲着,几天没回去,也不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那双清亮的眼睛。私心里,李天阳发现自己在怕,怕那双以往只流露依恋爱慕的眼睛里,会看向他,流露仇恨蔑视。
但他多虑了,等过了半个月,李天阳终于心理建设好,回去一趟,准备跟王铮好好谈时,他赫然发现,王铮已经不在。
王铮把整套房子打扫得纤尘不染,带走所有有关他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那张银行卡也不在了。李天阳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不舒服,他愣愣坐在沙发里,陷入沉思。
拿出手机,倒是有两个王铮打过来的未接电话,大抵是为了这段感情做最后努力,但打来的时间不对,都是深更半夜的,那时候,李天阳正搂着于书澈不是做运动,就是蒙头睡大觉,哪里管得了手机响不响。
王铮就是这么笨,连打个电话,都不会挑时候。
现在,这房子还给了自己,再没人在厨房里弄那种奇怪的补汤,再没人上来帮他拿皮包拖鞋,睡着了也没人给盖个被子,衬衫脏了扔进洗衣机,也没人会收拾好了熨平再给挂回去。
李天阳一直以为责任是个包袱,以为卸下责任,可以松一大口气,以为可以从此肆无忌惮地冲进爱情甜蜜的漩涡中,以为那样才是肆意地为自己而活。
但他没往深里想,责任这种东西,本就是你铭刻进心底,融进骨血,再化作有意或无意的行动,你认可了这种责任,责任才会背负到你肩上。
你认可了的念头,就不是一件衣服,说脱就脱。
而是骨肉相连,剥离下来,鲜血淋漓。
李天阳又抽了一口烟,仰头望天。
一晃四年,他已经三十出头。
连王铮也快三十岁,他离开自己后,便搬到这座城市,后来考了Z大的博士,去年毕业后,又留校做博士后。
这些都是李天阳后来打听的,重逢的那一瞬间,他没法想那么多。
他只是远远望着,他曾经的男孩,现在变得温润清俊,浑身散发令人观之忘俗的书卷气。
只是瘦得厉害,脸色也不好。
眼神中,透着倦意,以前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细,好像一只手,就能拗断那两根细骨头。
李天阳心里隐隐作痛,他不是没想过重逢,但真的冷不丁撞见,却有些无措,莫名其妙的,就闪身躲在树后,偷偷看着阔别四年的人。
一同走的大概还有几名学生,男孩子们簇拥着他,不时说笑着什么,王铮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带着纵容与耐心,好脾气地听着,不时点头插两句。
但李天阳却知道,那笑容太浅,就如一层薄霜,太阳稍微一大,就会融化殆尽。
他不禁想起从前,王铮总是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心里想什么,都明明白白,写在那双犹如黑水银般沁着凉意的眼睛里。
那个时候,他笑也是很纯粹干净,哭也是很纯粹干净。
不像现在。
李天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年纪大了开始念旧,也许是跟王铮这段,也是他最美好的年华留下的最美好的回忆。回去后,他躺在床上,一直没法合眼,脑子里全是那个笑不达眼底的王铮。
很明显,他过得不快乐。
他不快乐。
如果那不快乐,是经年累及下来的伤痕,那么第一道,绝对是自己亲手划上去的。
熟悉的沉重和窒息感又冒了上来,李天阳再次觉得心里隐隐作痛。
那是许久没有过的,心疼人的感觉。
一整个晚上,他都在想着当年决定要跟自己的王铮,被父母赶出来躲在自己怀里哭的王铮,被自己抛弃后,绝望而沉寂的王铮。
他控制不住自己,突然间很想听听王铮的声音。
想听听现在那个清瘦的男子,是不是,还有当年那样懦软动人的嗓音。
于是第二天,他命助理查一下王铮的电话,找一个他这样的人很容易,号码很快弄到手。
他不让自己有犹豫的时候,立即就打了电话。
那边,是熟悉的声音,口吻亲密中带了无奈:“姑奶奶,又怎么啦?年货我来买好了,缺什么你再开个单子……”
李天阳愣了,他明白王铮定是认错,在没看手机号码的情况下匆忙接听又笃定对方是谁,只有一种可能,他刚刚才放下那人的电话。
那个人,是个女人?
李天阳有些发愣,但随即一想,自己这些年,可不也没一个人吗?
况且王铮从没谈过恋爱,二十岁不到便被自己拖下水,一跟跟了四年,后来又分了四年,现下便是走回正道,娶媳妇生孩子,也是人之常情。
但为什么,心里会有隐隐的不舒服。
几句情面上的话说完后,李天阳握着手机,脑子里却不由自主,想起当年第一次被他拐上床的王铮。
那羞涩又坦白的表现,动情时白色肌肤上蒙上微微一层粉红,黑色清澈的大眼睛氤氲水汽,漂亮极了。
他总是紧张兮兮地闭着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不已,从不大声呻吟,只是从喉咙口发出闷哼,有时候实在被自己顶得疼了,吃不消了,才会推着,断断续续地哀求:“你,你慢点……”
他就是这么放不开,四五年了,还是放不开。
根本没办法跟妖孽一样,媚态横生的于书澈比。
但感觉不一样,就仿佛一只自己走上祭台的小羊羔,看着屠刀,害怕之余,却还是温顺地低着头,任你牵着,急急地跟上,不知道怎么反抗。
是的,当年的王铮就是那样,就算是自己摊牌了,说外头有人,要跟他分了,他明明那么伤心,却没有做一点出格的事。
好像只问了一句什么。
李天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间想起来了。
他问了一句,那自己今后住哪?
为什么问这么句话呢?
李天阳皱了眉头,他甩人经验有限,以前来往都是圈里人,大家讲究好聚好散,合适就在一块,不合适也不需要说清楚,略微疏远些,对方都知情知趣,无需说明白,自然而然就分了,往后再见面,彼此都还能坐下来喝酒吹牛。
想来想去,他这辈子,唯独甩过一个人,那就是王铮。
过了这么些年,李天阳才骤然想起,为什么王铮在被甩的时候,会问一句那样的话。
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情,在问,自己往后住哪?
第3章
腊月底,王铮在堂哥家做饭,不小心切到自己的手。
新买的双立人刀具太过锋利,一个不慎,差点跺下手指头,血流如注,染红了砧板,他堂嫂一见吓白了脸,小侄子见了血害怕,在一旁哇哇大哭,这才一把点醒了她,忙命王铮举高双手,慌里慌张拿出双氧水胶布之流。
伤口太大,一般止血贴止不住,在草草处理过伤口后,他堂嫂当机立断,披上衣服抱着孩子带着他上医院。
为了一个切菜刀弄的伤口上医院,王铮原本觉得没必要。但他向来拗不过强势的女人,堂嫂连珠炮一串话扔下来,王铮只好苦笑跟着打车去医院。到了地方,打了破伤风针,处理了伤口,又拿了消炎药,这才算完事。
他抱着小侄子在一旁,等去缴费的堂嫂回来。医院这种地方,来来往往都是无奈病痛的脸,看久了难有好心情。
王铮迷迷糊糊地想,如果在老家,年底年初是讲究的时候,不能近旁人的红白事,不能打破碗,不能说不吉利的话,更加不能有血光之流,医院坟场,那自然是有多远就该避多远。
人们相信年头年尾,至关重要,直接影响来年的运气。
如果还在家里,年底出这种事,是要被母亲狠狠数落一顿吧?
王铮恍恍惚惚想着自己那脾气暴躁得不近情理,又粗鲁又泼辣,却偏偏固执得如同磐石一样的母亲。
没办法,母亲太强势,教出的孩子,若不是叛逆桀骜,便是唯唯诺诺,轻易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铮处于这两者之间。
他打小内向沉默,等到成长期,又惶惶然发现自己只爱同性,知道这种事,对好面子又厉害的母亲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他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恐惧之余,也不是没想过,若自己的妈妈,能温柔一点,能善解人意一点,跟自己能跟别人家的妈妈那般亲近,那这件事就不会有这么大压力,如果那样,该有多好。
但那时的他,却豁出去一般选择出柜。他还记得,当年说出这个事,母亲有多失控。她尖利地叫骂着,又冲进厨房抓了把菜刀扔了过来,王铮头一偏,那菜刀堪堪顺着耳际砸到对面墙上,哐当一声,将家里挂了十余年的黄果树瀑布风景画,砸了个稀烂。
他怕得不得了,却梗着脖子,平生头一回,在母亲面前,怎么也不肯低头。
多年以后,这一幕在他心里才有了另外的解读,他才恍惚明白,那一刻的母亲,眼中除了暴怒,其实还有伤心,以及跟他一样,不知如何是好的无措和惶恐。
只不过这样弱势的情绪,有的人用眼泪来表达,有的人,天生只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掩饰。
但这并不是说,前者就值得人怜惜,后者就活该被人唾骂。
只有年岁增长了,真的懂了什么叫易地而处了,王铮才知道,其实那么强势的妈妈,更值得他心疼。
王铮无数次地想,如果换成现在的自己,换成八年后的自己,那一刻,本不该选择那般决裂和战斗的姿态。
不该在母亲的怒气下,只知道扮演一个可怜的,被赶出家门的,躲在李天阳怀里无助哭泣的男孩。
明明,他的母亲,受的伤害并不比他少,或者,基于她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价值标准,她受到的不仅是伤害,还是侮辱,还是失望,但因为儿子的一味柔弱,便只能将母亲推向狰狞不讲亲情,保守固执的一方。
犹如连环画中,面目丑陋狰狞的反派。
但那是自己的母亲啊,是从小,尽管会埋怨他没用,会数落他这里不行那里不行,却从来不曾不管过他的母亲。